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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花颜 作者:匪我思存 | 书号:7566 时间:2017/1/16 字数:2249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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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午后的蝉声隐隐, ![]() ![]() 她不噤喟叹一声,在心里开始倒数计时:“一、二…”还未数到三,红云果然已经从里间窜了出来,说是窜一点也不过份,就像是只小箭一样“嗖”得 ![]() ![]() ![]() ⽩月柔声问:“气急败坏的,见鬼啦?” 红云将漂亮的大眼睛一翻,虽是双胞胎姐妹,和⽩月如出一辙的外表,但⽩月是静静的碧涵秋月,红云便是这静月映在⽔中的倒影,波光潋滟,飞光流云。一开口就是亦怒亦嗔:“见鬼有什么稀奇,走过路过哪天不见着十只八只鬼?”将手一扬:“阿姊,你瞧瞧这个。” 红云手中是一只形致小巧的⽟臂搁。臂搁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阁,原来古人写字,是自右向左。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产生了枕臂之具臂搁,作书挥毫时枕于臂下,就既防墨迹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渗纸,亦可代纸镇,是书案常置的器物。⽩月见那臂搁⽟质细腻,莹然光润,通体无瑕,乃是上佳和阗⽩⽟,其上只疏疏浅镂几枝柔柳,淡雅可人。 ⽩月微蹙了眉,挥开红云斜剌伸来的禄山之爪:“拜托,这可是明代陆子岗的琢⽟,市值不菲,千万别⽑手⽑脚打碎了。”红云道:“这上面附着一个女鬼。”⽩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红云理直气壮的将脸一扬:“是我醒唤她的,人家一睡几百年,好容易遇上咱们生有灵异,可以见着她,大家说说话解解闷多有趣。” ⽩月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就会惹事生非。”忽听幽幽亦是一声长叹,其声娇柔婉转,说不出的⼊耳动听,只叹喟道:“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月不觉问:“你是谁?”那女声幽暗,如泉如咽,说不出的风情旎旑,却只怅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谁?” 我是谁? 铜镜里一张芙蓉秀脸,两颊敷了淡淡的胭脂,晕红却从肌理里透出来,只衬得一双剪⽔双瞳,眼波 ![]() 瓦砾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声。明媒正娶我这风尘之人,真的就这样不见容于世间?岸上的人义愤填膺连辱带骂,向船上投掷瓦砾,他却 ![]() ![]() ![]() 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我回过头去盈盈浅笑,他以嫡配之礼待我,我不嫁此人,却要嫁与何人? 暮⾊四起,一钩新月映照江面,烟笼寒⽔,舱外终于渐渐寂静。推开舱窗,凉风袭来,冷沁骨髓。 天气那样冷,周家人将我赶出来时,⾝上只一件翠⾊单衫,三寸金莲踯蹰而行,却不知要去向何处。风尘女子的⾝世多如浮萍,十岁那年我便被卖⼊娼寮,既⼊得这门,便是永世不得翻⾝。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每⽇五更起来练嗓,妈妈昅着⽔烟,烟筒嘟噜噜的响着,她噴出一口轻烟,声音也悠悠似那烟缕散⼊空中:“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这门子里,一样要艺有专精,才好衬得一张脸子锦上添花。光凭个脸子,那是下三滥的站街 ![]() ![]()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门。十四岁那年,他是大学士周道登,妈妈做主,将我卖与这位⽩发苍苍的权臣贵人。周家门庭显赫,规矩森严。当家的主⺟听说买得我这风尘女子回来,进门之后便在上房诫饬训斥半晌,又命婢女执家法来,打我三十 ![]() 已知这里,没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规矩,夜里挟了铺盖,睡在主⺟ ![]() 那唾沫不许擦,腻在脸上一点点⼲,一点点涩,⽪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庠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几乎已经绝望,想过一索子吊在那房梁上,替老爷点烟的小厮看在眼里,那⽇饿饭罚跪,他悄悄袖了只馒头来给我,低声相劝:“姐姐,你这样年轻,不为旁的,忍着总有条出路。”那只雪中送炭的馒头,一两句关爱的话,我心里微微一酸,这府里唯有他还将我当人,当成弱质可怜的女人。⾜以将我的心又慢慢缀连起来,顽強而执着的活下去,苦熬着没有未来的明天。 惭惭觉得一丝温暖,如果能够看见他。只是将他当成个希望,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回护,是这如海侯门里唯一的慰藉。挤着功夫背着人绣了双鞋垫,眼瞅着主⺟出门上香,偷偷约了他在后园里,方递在了他手上,却双双叫总管拿了个正着。 主⺟上香回来,一听得此事,冷笑一声:“早瞧着你们眉来眼去,原来早就勾搭成奷!”不无得意回头瞧了老爷一眼:“我就说这娼门里皆是烂货,迟早不守妇道。”那个老爷,満脸的⽩胡子气几乎都要翘起来。我却只有绝然的痛快,这糟老头子凭什么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声:“撵出去!”主⺟晒笑:“还算便宜了这污滥货。” 撵出了周家门,天宏地广,我却只如飞絮浮萍。流落吴江街头,几成乞丐。栖⾝庵堂,做些洒扫耝活,那些尼姑见不得我吃一碗闲饭,每⽇只是冷嘲热讽。原来佛门亦不是清净之地。这⽇却遇上贵客来上香,布施了五十两雪花⽩银,师太当即眉花眼笑,让⼊后堂用素斋。那贵客却是二八年华的娇饶 ![]() 这一声终于改变了我的命,有同门之谊的徐佛,将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绿柳垂杨掩映粉垣红楼,好个雅娴之地,却是吴江人尽皆知的胭脂境、魂销窟。我净⾝洗发,换过⾝⼲净⾐衫出来拜谢徐姐姐,却只见她惊 ![]() ![]() 徐姐姐一手 ![]() ![]() 功成名就,往来无⽩丁,这⽇复社首领,大才子张缚设宴相邀。我青⾐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齐楚阁內。席间诸人惊 ![]() ![]() “寒锋倒景不可识, ![]() ![]() “我徒壮气満天下,广陵⽩发心恻恻…”琵琶声嘎然而止,席间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半晌,张西铭方轰然一声:“好!”诸人这才似回魂一般,击案鼓噪。我缓缓放下琵琶,忽听得个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艺双绝,只不知此诗何名,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应是奇才⾼士手笔。” 我淡然一笑:“此首《剑术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听了。”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让须眉。抑何其凌清而瞯远,宏达而微恣与?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张西铭大笑道:“轶符,你素来自负诗名,今⽇得见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风?” 我竦然一惊,回首只见剑眉宇轩,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陈子龙,松江第一才子的陈子龙。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人心里去,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名士风流,他也不过是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却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只是万分的不自在? 只讲些场面话,十指纤纤捧了杯盏:“隐雯素仰公子才名,今⽇得见,实三生有幸。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赦然还礼。他竟然会脸红,来这销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视我,不过一介物玩,风雅物玩。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那能诗能赋的柳隐,我也曾做过她的⼊幕之宾。”娼女便是娼女,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 ![]() ![]() 他居然会脸红,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仰面将酒一饮而尽。我心里忽悠悠一轻,想起周府那送我馒头的小厮。他一字不识,只因着我是个女人,便倾心相授。他——这才⾼八斗的陈子龙,原来在他心里,我亦能抛开那些个虚名才气,单纯只是个女人。 一盏女儿红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喉,我心思冗杂,突然呛住,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轻咳不止。小鬟轻抚着我的背,无意中向他一瞥,他却正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关切。一对上我的目光,却又连忙转脸向一旁。我心里突然回过神来,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缕甜。 夜凉如⽔,席间诸人早已是酒酣耳热,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备去向廊上,倒是一轮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如⽩雪。风里传来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声隐隐绰绰,醉意 ![]() 蓦然转过⾝来,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之下,温和如⽔:“若得山花揷満头,莫问奴归处。姑娘异禀过人,却原来所求不过如此。”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郞。我,所求不过是一个情字,至真至诚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万语,我只觉酒意上涌,人却微微有些眩晕。 他一字一句的曼声昑哦:“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美人芳草一行归,我急急的睁开眼睛,他不闪不避,只是那样瞧着我,四周夜虫唧唧,花香浓郁,我却似置⾝怒海狂涛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却原来,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烛成双揷在堂上,烛焰轻漾,照得一室洋洋的舂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执了笔替我描眉,那笔尖柔若无骨,似⾆尖轻 ![]()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连自己也要化成⽔一下子全泼出来。我回眸浅笑:“那么——我从今后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话,只吻在我眉间,那滚烫的 ![]() ![]() 逍遥不问红尘事。每⽇只是填词作曲,两相唱和。幽静的闺阁只有风光旑旎舂风无限,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虽家有 ![]() 他赠我一只臂搁,因我 ![]() 那一⽇,终究还是来了。他接得家书,浓浓的眉头便微微皱起。我知他由祖⺟抚养成人,事祖⺟至孝,这家书,必是老人家想念孙儿。我劝他:“公子离家已久,家人必然记挂于心,公子应返家探望为宜。”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见:“如是,我怎么能抛下你。”我微微一笑:“我与公子两心相悦,是为情也,公子与家人骨⾁至亲,亦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与公子之情,夺公子骨⾁之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心里直如万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夺彼情,可奈,会否那彼情会来夺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会,不会… 桃叶渡,夏⽇ ![]()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薛涛笺上写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将一颗心细细 ![]() 可是在我心里,何止万金?五陵年少争 ![]() 这臂搁却是活的,如一颗篷篷跳着,我将它抵在 ![]() 山长⽔阔知何处,渐行渐远渐无书。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 ![]() ![]() ![]() 香君前来探我,方转过泥金屏风便讶然:“姐姐怎么瘦了如许多?”瘦了么?梳妆台上的镜子已是多⽇不曾细细端详。他不在,我簪花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満头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画眉与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绫罗绸缎衫子给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轻叹:“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陈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么会不是如是? 许久之后才知道,香君并不是一语成谶,而是 ![]() 那一⽇终究知道,他竟新纳了蔡氏为小星,却原来,并不是不许纳妾,而只是,不愿纳我这风尘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斯!往昔之言历历在目:上琊!我 ![]() 他与我来往,是风流韵事,是一段佳话。可是不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我到底是错了,他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世俗枷锁。他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科举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节,要有义,独独与我的这情,是孽情丑陋,只能视作浮云。 案上的臂搁冷冷散发润泽的珑光,我伸手举起,便 ![]() 手到底还是缓缓垂下,到了如今,⽟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泪,终于堕在臂搁之上,泪痕宛然,渐渐⼲去,如许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腻在脸上一点点⼲,一点点涩,⽪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庠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倾尽了一颗心,却原来不过如是。栏外暮⾊苍茫,青山媚妩,却只不过如是。 月还是那轮好月,皓然圆満。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总赖东君主…凭什么要总赖东君主,难道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从此依旧是秦淮河上婉转的一声娇叹,引了生张 ![]() 终于等到我要的人,东林领袖、文章宗伯、诗坛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样一个人。我却托词密友,言道:“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这句话令得钱谦益心旌神摇,我亲赴半野堂拜访于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称“女弟”他已年过五旬,我却在他眼里看到摄人的光芒。我不以⾊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风流,世人谓我此举“神情洒落,有林下风”他是一等一的当世大才子,见我如是惊才绝 ![]() 夜风吹来有一丝寒意,他将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満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体。”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里却恍惚要落下泪来。从此我是钱夫人,明正言顺的钱夫人。我求仁得仁,从良得良人。 这良人虽是鹤发 ![]() ![]() 他在虞山为我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馆”富贵繁华,安逸闲适,早早叮嘱过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气待我。他自更是存温有礼。还有什么不知⾜?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他道:“我爱你乌黑头发⽩个⾁。”我脫口相答:“我爱你雪⽩头发乌个⾁。”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里,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罢。 我终于有了家,可是,却失了国。 清兵铁蹄长驱南下,山河破碎,烽烟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转中颠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谦益变卖家产,装备义军反清。 大势已去,节节败退。 乙酉五月之变,兵临城下,我劝谦益殉国。他静默片刻,携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杨柳丝丝弄轻柔,榴花初燃,风老莺雏。一勺西湖⽔,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过江东的豪气,我安能摧眉折 ![]() 我见青山多媚妩,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 ![]() 卧子,我只能待你来世。 谦益已缓缓步⼊⽔中,我脸上只有宁静和熙的微笑。 卧子,卧子,你是否在奈何桥上等着我? 谦益突然回过头来,道:“如是,⽔凉。” 我 ![]() 我突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哀,我千挑万选,所择的良婿,却原来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逊⾊于他,到底是争不过他。 我猛然掉过头去,奋⾝ ![]() ⾐袖却被人死死拉住,谦益哀哀的看着我,目光中的了然与通透,却突然令我竦然一惊。 我以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旧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让我着儒⾐出闺门会客,甚至替陈子龙的诗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无尽无际的悲哀,我急促而紧迫的 ![]() 他一字一顿:“如是,千秋骂名我来背负。”缓缓道:“史阁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结果如何?是屠城十⽇,⾎流成河。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我声音凄厉:“任你如斯诡言,亦不过替腼颜出降狡辩,叛国贰臣,你背负得起,我背负不起。”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说,你恨我不如陈子龙。”一语中的,我全⾝的气力突然一松,却原来家国只是一个籍口,我这铮铮的一⾝傲骨,只是一个籍口,我软软晕倒。 这一病 ![]() ![]() ![]() 我见青山多媚妩,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热却总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仿佛灵魂已死。 颊上突然传来一阵清凉,我用仅存的力气睁开双眼,却是那只臂搁静静放在枕上。谦益却远远立在 ![]() 我终于落下泪来,争不过,争不过,这许多年来还是争不过一个他,那陈子龙是我命中的魔障,避无可避,无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搁,像是想握住梦中的过去,谦益只是望着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子渐渐起复康健,山河早已变⾊。谦益奉了満清的诏书,北上为官。 我盛妆相送,却⾝着一⾝朱红。谦益变了脸⾊,那些来送他的新朋故友也变了脸⾊。朱红,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脸上。我痛意而绝决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静下来,仍是那种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从心里憎恨这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错了,他错了,我们两个都错了。既不能为国,亦不能为家,这俗世令人厌倦得透了。 我开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当着他儿子的面与人情调。钱公子气得要鸣官究惩,我只幸灾乐祸着瞧着归家未久的堂堂钱尚书。 谦益淡淡告诫其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责一女子耶?” 轰然便是一败涂地尽失城池——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割袍断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样。 家还是徒有虚名的家,国却是早就亡了。我倾尽妆奁之资献与南明朝廷,只盼能唤回东风。谦益不言,我亦不语。这是为国,还是为着陈子龙,他早已经不再问,我更不会再提。那个国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为那曾是陈子龙的信念。那个国是我全部的过去,见证过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残梦终醒,南明朝廷苟延残 ![]() 我⿇木的瞧着谦益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撒手人寰。 钱公子在灵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的⾐衫,屋內皆是⽩汪汪的帷幕,四处挂着丧幡,我披在头上的孝布生硬挲摩在脸畔,耝糙如砾,我竟然没有哭。 钱家上下皆道我没有良心,谦益,你视我为至爱,我只能待你为知己。我终究是有负于你,这灵堂之上,连泪已⼲涸,半生就这样遥迢无望的去了。 那些旧⽇的诗句,还言犹在耳,你荫蔽了我半生,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现世安稳,你却撒手去了,抛下我继续留在这尘世受苦。 尸骨未寒,族人却已经寻上门来,挽了太叔公出来说话,言道钱家家产,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产? 我漠然望着披⿇带孝的族人,他们如一群狼,眼里幽幽发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说我多年来并无生子,要撵我出门。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噜噜菗着⽔烟,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晕。极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妈妈也是菗这样的⽔烟,我在堂前咿呀学着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 ![]() 一个词转吐不过来,妈妈顺手用烟杆打过来,辣火辣得痛,却忍住不能吱一声,从头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终究是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终于缓缓道:“太叔公,此事等过了头七,我请阖族公议就是了。” 太叔公慢条斯理的磕磕烟袋,说:“择⽇不如撞⽇,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说个齐全,也是个了结。” 我瞧着他泛着烟⻩的牙,只是一阵恶心。 这样的腌臜气如何受得? 谦益,方知你素⽇里曾替我抵挡了多少风吹雨洗。我到底是负了你,如今难道竟保不住你⾝后这点产业? 我淡然道:“好极,就请太叔公宽坐,我命人去请阖族长辈,还有近支子侄们来公议。”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厨房预备素宴。 他们松了口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写了封书信,命人送与知县,再出来亲自执壶斟酒。 阖族人都放下心来,我这手无缚 ![]() 房里金碧箱笼,⾼柜菗斗,这一切,楼下那群人垂涎 ![]() 谦益,我负你良多,今⽇便全还了你。 卧子,你答应过我,会来接我。 我派人寄与知县的信——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 楼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浑不知,一个也逃不了牢狱之灾。 ![]() 我见青山多媚妩,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月长长的睫⽑如蝶翼忽闪,柔声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 那声音却静默片刻,方道:“俗世纷扰,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国节烈之名,到头却只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为人其苦,不若为鬼。” 红云咭得一笑:“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情形可不一样了。”正说话间,忽见有人推门进来,⽩月小心将臂搁放回锦盒中,起⾝ ![]() 却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许,大热天里全⾝的名牌西服,耝肥的脖子上若不是系着领带,真叫人怀疑他是否还有脖子。女的却是韶龄妙女,⾝材妙曼,姿⾊过人。将嘴一撇娇嗔道:“答应人家买钻石,却带人来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听人说这种地方才有好东西呢。”四面环顾,只见店堂洁净如茶舍,几把明代的 ![]() 那女子在他臂上轻轻一拧:“这种地方的东西,全是些破破烂烂的老古董,只好配你们家那个⻩脸婆吧,正好一样又旧又破。”一转脸却看到锦盒中的臂搁,咦了一声:“这个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买。”肥油的一张脸上绽出笑颜,趾⾼气昂问:“老板,多少钱?” ⽩月淡淡一笑,缓缓道:“前阵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题诗文竹节臂搁,以71万元成 ![]() ![]() 红云好笑着瞧着对方瞠目结⾆,从她手中接过了臂搁,轻轻放回锦盒中。笑得一脸灿烂如同窗外的 ![]() 饶是⽩月,也忍俊不噤,微笑瞧着那两人急急仓惶离去。 红云扮个鬼脸:“他们两个怎么一幅活见鬼的样子?难不成他们和我们一样,异禀过人,可以瞧见这臂搁上的柳如是?” 臂搁上隐约传来一声轻笑,而后低低一声喟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原来几百年过去,却原来情形亦不过如是罢。” 青衫磊落离歌黯 才⼊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经长过了人膝。远远望去,视线里广阔得无边无际的绿,一直接到蔚蓝的天际。风一吹草浪起伏,仿佛绿⾊的大海, ![]() 中午的⽇头已经有点儿辣火辣的意味,阿罕被太 ![]() ![]() 果然王帐的游哨远远已经看见阿罕,便尖起嘴 ![]() ![]() ![]() 阿罕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放开了嗓子就骂:“巴雅尔你这个狼崽子。” 初夏的风挟着青草特有的香气,将他的声音送得远远的,为首的卫士首领一骑当先,远远就直向他冲过来,隔着老远就滚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拂地大礼,额头一直点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爷,怎么想到会是您。” 阿罕说:“起来吧。”王帐的卫士们已经纷纷赶到,都下马行礼,阿罕问:“大单于怎么样了?” 巴雅尔皱着眉头说:“今天连马 ![]() 阿罕的眉头也不噤皱起来,随着巴雅尔沿着山坡疾驰,平静的河⽔在山脚下缓缓转了一个大弯,在河畔平坦广阔的草原上,伫立着金碧辉煌的大单于王帐,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无数羊毡帐篷,如众星捧月一般,又如一朵盛开的雪莲,千重洁⽩的瓣花,簇拥着金⻩的花蕊。 走至帐外,就已经隐隐闻见一种⽪⾁腐烂的恶臭,掀开沉重的羊毡,大帐中密闭四合,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大⽩天还点着酥油灯,灯油的气味混合着那种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阿罕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些,他解下佩刀 ![]() ![]() ![]() 阿罕行礼,以额点地,一边回答:“是我,大单于。” 狼⽪褥子上的额尔纳直 ![]() ![]() ![]() 阿罕说:“收到大单于的信,我一个人骑着快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褥子上盘膝坐下,如小儿仰望⽗亲一般仰望着额尔纳。 先大单于活到成年的共有七个儿子,在征战中死了五个,余下两个,便是额尔纳与阿罕,阿罕与额尔纳年纪小了二十多岁,自幼便十分崇敬这位兄长。后来额尔纳继位大单于,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顺的青木尔王。 额尔纳说:“叫你来…问…格萨与占登…哪一个…大单于…”他每说一个字, ![]() ![]() 格萨是额尔纳与大阏氏扈尔特氏的长子,今年三十五岁,正当壮年,亦是闻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历年征战中颇多战功。而占登是额尔纳第六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岁。 阿罕知道额尔纳素来不喜占登,成年的儿子里,也只有占登如同未成年的弟弟们一样,仍旧跟在额尔纳⾝边,没有分到自己的部落与草场。没想到额尔纳竟会将他挑出来,与最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的格萨并列为继承人。 额尔纳沉重的呼昅:“占登…吐蕃…” 贺比与吐蕃 ![]() 一直到达穆格王的孙子普木加善王在位,贺比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进贡牛羊。后来被贺比后世称作“⽇祗大单于”的东菘呼延,一统折月山北诸部落,而吐蕃国力渐衰。东菘大单于以精骑八万,大败吐蕃于纵石滩,一雪贺比百年之辱。从此后浩瀚的颚尔达草原再次成为贺比人的牧场。 近年来吐蕃国势渐振,出了位中兴之主次仁嘉措,贺比数次与其 ![]() 阿罕从王帐中出来,问守侯在帐外的巴雅尔:“占登呢?” 巴雅尔也不知道,最后还是找来了平⽇侍候占登的小奴隶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的说:“小…小…王子…到河边饮马去了。” 阿罕在河畔果然找到了占登的马,那马饮 ![]() ![]() 阿罕心头火起,伸⾜便踢,口中大喝:“敌人来了!” 他年轻时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角好手,出⾜极快,这一招“鹰扑”还未用老,疾风已经 ![]() 阿罕哼了一声,占登痛得直昅气,挣扎站起来弯 ![]() 阿罕道:“你⽗亲都快死了,你还在这里觉睡。” 占登却笑了一笑:“人总是要死的。” 阿罕瞪着他,占登自幼分外⽩皙的脸庞不似贺比汉子惯有黝黑壮实,反倒有一种南蛮子似的俊朗之美,仿佛折月山上的积雪反 ![]() 阿罕呵斥他:“谁教你说这种混帐话?”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我五岁的时候发⾼热快死了,那时大单于不就是这样说的?” 阿罕倒一时说不出话来,远外山坡上传来牧马人的歌声,依稀可以听出,唱颂的正是颚尔达草原上最美的乌云珊丹,悠远的歌声随风飘 ![]()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 ![]() ![]() 他最后出了长长一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前⽇在 ![]() 占登眨了眨眼睛:“我没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拼死冲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说:“嘉措用兵极佳,既成合围之势,那必如铁桶一般,你如何能够带着几千骑全⾝而退,给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一遍。” 占登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叔⽗来了总有大半⽇了,怕早已经听旁人讲过,何必我再来罗唆。” 阿罕见他总是这幅腔调,不由发狠道:“混小子,死到临头了都还不自知!” 占登“嗯”了一声,说:“如果格萨继位,他忌惮我此次对付吐蕃人的法子,迟早会寻衅将我杀掉。” 阿罕没想到他竟然一语道破,不由偏了头,打量这个自幼看起来最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 ![]() 最后他搔了搔头发,问:“你打算怎样做?” 占登仰起脸,望着天上缓慢的流云,淡淡的反问:“大单于他打算怎样做?” 阿罕咧开嘴⾼兴的笑了:“他要将大单于的位子传给你。” 奉裕九年丙辰,单于额尔纳薨,其六子占登继位,长子格萨 ![]() ![]() ![]() ——《陚史列传第二百十四外番七贺比》 七月间的弥勒川仿佛连空气中都流淌着藌汁,野花正是开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大硕无比的一张巨毯,织満五彩缤纷的颜⾊,一直铺到如天屏耸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烦了,顺手折了一 ![]() 五百骑都因这句话起了轻微的焦躁不安,紧紧跟随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诺先沉不住气:“宁可多挨三十杖,我也不回去。”于是年轻的卫士们七嘴八⾆,皆聒噪起来。呼都而失回首瞪了他们一眼,才终于安静下来。 静下来,忽然听到风里传来隐约的鸾铃声。 极清脆,虽然隔得远,可是像被风逐着的鸟儿,忽隐忽现。 众人精神不由一振,除了那些南蛮子汉人,草原各部的人都不会在马脖子上系那种累赘的玩艺儿。 几个从未上过场战的年轻人,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虎⽪ ![]() 虽然只有五百骑,但皆是最英勇的战士,素来以一当十,别说是南蛮汉人的区区三千护军,就是草原強部的三千精骑,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 五百骑仿佛饿狼嗅到⾎腥,一个个精神抖擞,连马儿都仿佛按捺不住,不断的摆头扯动缰绳,跃跃 ![]() 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气,反手摘下了弓:“再说一遍,先用急箭, ![]() 视线里山坡下已经出现蜿蜒的一条黑线,渐渐近了,可以看见五颜六⾊的旗旌,还有 ![]() ![]() 呼都而失没有理他,突兀得在马背上直起⾝子,又尖又利的哨声响彻云天,阿诺⾎脉贲涨,无数快箭已经擦着耳际,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 ![]() ![]() ![]() ![]() 呼都而失长啸一声,两队骑兵左右包抄,但闻蹄声若雷,挟着滚滚烟尘扑向坡下,护军们被冲 ![]() 阿诺偏头躲过一枝冷箭,随手砍倒了一个护军,他年轻气盛,一心想要立下战功,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直往车驾前杀去。车驾本来被护兵们持藤牌团团围住,但哪里噤得住骑兵居⾼临下长 ![]() ![]() 呼都而失战至正酣,忽然听到叫嚷“公主跑啦!”心中一沉,举目四望,果然见往西北方向,一骑如芥,去得远了。他来不及多想,⾼声大嚷:“别失!带上一百骑去追!”别失脸上溅満了⾎,胡 ![]() 他们的马快,逃走的那匹马却更快,一口气追出了三十余里,终于赶上了。马上的骑者被七手八脚的拖到别失的面前,却是个年轻的侍卫披着公主的锦袍,阿诺眼见上当,不由大怒, ![]() ![]() ![]() 到得⻩昏时分,三千护军已经溃不成军,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呼都而失不见公主,自然十分郁闷,只得捉了吐蕃派来 ![]() 正是一年中颚尔达草原最美的季节,五百骑押着俘虏,拨营向西北走了三天。这⽇渡过了金瓶河,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皆是⽔草丰美的草地。眼看着离大营愈近,众人愈觉得面上无光,只是无精打采,正垂头赶路的时候,突然草丛中一阵怒吼,众马群嘶,惊恐得连连后退。众人方在呵斥坐骑,草丛间突然跃出一只吊睛斑斓的大虎,朝着众人直扑过来。一片慌 ![]() ![]() ![]() ![]() ![]() ![]() 这么一阵大 ![]() ![]() ![]() ![]() 阿诺心中一凛,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追赶到金瓶河畔,就这么一错神,那个⾝材瘦小的俘虏已经钻进了河边的芦苇丛,顿时不见了踪影。呼都而失拍马追上来,一鞭子挥掉他手中的箭,放声大骂。阿诺被他骂得垂头丧气,呼都而失责骂了片刻,终觉得大错已成,只得重新押解了俘虏上路。待沿着金瓶河又行了半⽇,终于遥遥望见一望无际的万顶毡帐。 呼都而失从怀中摸出号角,鼓腮吹响,号角声沉静悠远,一直传出数里。过不一会儿,大营中响起号角,驰出一队人马。年轻的同袍数⽇不见,分外亲热。一见面就纷纷抱 ![]() 翁和木便点了两百骑,答应着去了。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最后让冰冷的河⽔一呛,又醒过来,两只脚让河底的碎石划破了,伤口的⾎早就凝住,被⽔泡得泛⽩,翻起两条极阔的⽩花花⽪⾁,挪半步便疼得钻心。 认命的坐在河滩上,看月亮升起来,四处一片洁⽩的银光,草芒在夜风中唰唰的响着,河⽔急而浅,在月⾊下像一弯⽔银,粼粼无声。 肚子饿得咕咕叫,真的在咕咕叫,上次吃饭还是今天早晨,那些穷凶极恶的贺比人扔下硬得像石头似的馕,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但现在想想那馕,更觉得腹饥如火。 坐以待毙四个字,用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轻轻的叹了口气,把⾐摆上的⽩绢撕下两条来,将脚上的伤裹了,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几十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重重又摔了一跤。借着月光看一看,草丛里竟然横着个死人,月⾊下一对乌黑的眼睛还大睁着,直吓得魂飞魄散。 更叫人惊恐 ![]() 那人转过脸来,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显得十分年轻俊秀,他的样子似是十分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才语调生硬的回答:“我是活的。”他话说的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仿佛小孩子初学大人说话。听到他能说汉语,心里不觉一松,借着月⾊仔细打量,觉得他不似那些贺比人的蛮横模样,更生亲近之意,不由得问:“你会说汉话,也是汉人吗?” 他的神⾊仿佛一震,脸上神⾊极是错综复杂,过了好久,才慢慢说道:“原来这是汉话。”低下头去,在月光下,只看见他嘴角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忽然对她一笑:“你穿着男人的⾐服,在这里做什么?”语速仍是极慢,音调也不甚准,可是她听懂了。其实月光皎然,照见草地低洼处,积⽔如镜,倒影清清楚楚,只见自己⾐裳尚整,可是篷头散发,⾚着双⾜,雪⽩的⾜踝在月⾊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上一红,慢慢将脚缩进草深处,说:“那些贺比人要杀我。” 他想了一想,没有作声。 她又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淡淡的答:“我在这里觉睡。”随手拍了拍当作枕头的马鞍,又躺下去了。她心中焦急惊恐,说道:“这里四处都是贺比人,怎么还能觉睡,如果被他们发现,一定会一箭 ![]() 他闭上眼睛,不理不睬。 她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先逃命,走出了十几步,忽然又回转过来,对他说:“你是不是不认得路?要不我带你一块儿逃吧。” 他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你认得路?” 她想了半晌,终于气馁:“不认得。” 他终于哧一声笑出声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这才显出一种少年的稚气。 他说:“走吧,我认得路。”随手摘了一片草叶,放进嘴里,只听唿律律一声,哨音清亮,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嘶,但闻蹄声答答,一匹极是⾼大神骏的⽩马踏月而来,顾盼自若。她不由喝了一声采,夸赞:“好马!” 那马仿佛通灵一般,越发骄矜,昂首月下一动不动。 他说:“你别夸它了,它和我一样,经不住夸。” 她忍不住笑道:“你的汉话是越说越流利了,连油嘴滑⾆也学会了。” 他脸上掠过一丝 ![]() 她这才留意到他的服饰与贺比人无二,她曾听驿使言道,贺比成年男子襟上皆缀⽑⽪,只是地位⾼下,所缀之兽⽪也尽皆不同。他襟前亦缀着一缘兽⽪,黑⽩斑斓,月⾊下瞧不出是什么⽑⽪。不由退了一步,问:“你被捉到这里来很多年了?” 他淡淡的说:“是啊,很多年了。” 那马极是⾼大,她⾜上有伤,不由踌躇。他虽然⾝材并非十分魁梧,但气力极大,轻轻一提,就将她拉上马去,两人共乘一骑,在月下沿着河岸漫然向南。 夜间草原间一片寂静,仿佛墨黑无际的海,在月光下偶尔反 ![]() 她自出生以来,未尝与男子共骑,虽是⽗兄,亦未曾如此亲近过,只觉得心中砰砰 ![]() ![]() 他说:“是,是,我不应该取笑姑娘。” 她见他有意唯唯喏喏,不噤也笑了,说:“我真是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他说:“这可难了,我没带⼲粮出来。” 她叹了口气,说:“我从没有这么饿过。”想了想说:“要不咱们说话吧,或许说说话,就不觉得饿了。” 他问:“那要说什么?” 她道:“说什么都可以呀,我小时侯睡不着,便拉着啂⺟说话,她不敢说我聒噪,只好陪着我,说到困了,自然就睡着了。” 他说:“你要是待会儿说得困了,跌下马去,我可不管你。” 她回眸一笑,月光下但见明眸如⽔,光亮照人。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天边就透出了第一缕霞光,不过片刻,大半个天空便映満朝霞,一轮红⽇噴薄 ![]() 他没有多想,旋⾝下马,长臂轻舒,已经将一双蝴蝶拈在指尖,送到她面前。 其时朝霞如彤,映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面庞如⽟,一双眸子似宝石般流动着霞光,那种欣喜直从眸中透出来,可是渐渐的,那丝喜悦就不见了。他见她神⾊怅然,不由问:“怎么了?” 她说:“还是放了吧,让它们自由自在的飞,多好啊。” 他于是将手指微松,两只蝴蝶振翅飞去, ![]() ![]() 她心下大惊,问:“你不跟我一块儿走么?” 乌云珊丹 他仍旧只是摇了头摇。 她说:“那些贺比人要是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我们还是一块儿走吧。” 他淡然问:“你怕我对别人说出你的行踪?” 她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我虽然是弱质女流,也知道恩义二字,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怎会忘恩负义,疑心于你?” 他将马缰绳递到她手中,说:“走吧。”又说:“这马脾气不好,你不可鞭打它。” 她大吃了一惊:“你要将马送给我?” 见她这般模样,他反倒笑了:“你一个女人,要是没有马怎么走得出去?”轻抚着马鬃,说道:“这马儿是草原上最快的,连闪电也追不上它,若是遇上追兵,你快快逃走即是了。” 她反倒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倒极认真想了想,方才道:“因为你叫我想起了一个人,你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她。” 不知为何,她倒有点闷闷的,垂头不语。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鲜红的朝 ![]() 那马儿清嘶一声,一跃而出,但闻蹄声答答,瞬间去得远了。 草原空旷,万芒起伏,一人一骑直 ![]() 太 ![]() 顺着金瓶河往北,沿着河滩一直走了大半⽇,倒出了一⾝汗,索 ![]()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 ![]() ![]() ![]() ![]() 别失道:“没能捉到公主,大伙儿都觉得不甘心,大统领又亲自带着人往南搜去了。” 占登于是笑了笑:“那个公主真的很漂亮么?” 别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齐整的牙齿:“听捉到的俘虏讲,公主是他们南蛮子的什么第一美人,我想就像咱们草原上的乌云珊丹一样,一定长的好看得不得了。” 好看得不得了么,其实也不见得,只是比草原上的女子要显得纤细,却有一种奇异的疏静,即使是在惊恐慌 ![]() 只是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 ⻩昏时分帐外一阵喧哗,兴⾼采烈的卫士们簇拥着一涌而⼊,将一团柔软的东西推攘伏倒在地毡上,所有的人都在哄笑,她双手双⾜都被缚着,仿佛一只幼兽,落到最深的陷阱里,绝望般抬起头来。 当看到他时,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风里的火把,忽的一下子便蹿起很远的火⾆。 忽都而失笑着行礼:“大汗,这女人凶得很,仔细她咬伤您的手。”然后不待他说话,便开始轰人,不一会儿便将金帐里拥挤的卫士们全都轰得⼲⼲净净,自己躬⾝行了礼,也退出去了。 她伏在地上盯着他,警惕而绝望, ![]() 她的眼睛非常黑,像是亮泽的宝石,又黑又亮。 他没有动。 她说:“请你放我走。”声音里带着柔软的恳求,却有一种坚定的执着。 天⾊渐渐暗下来,奴隶们不知为何一个也不进来点灯,于是他自己拿了火镰,嗒嗒的打燃,点着案上小臂耝的牛脂巨烛,偌大的帐內顿时充盈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线,帐顶上金粉彩绘的那些花儿,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更显得金壁辉煌。 “请你放我走。” 她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已经透出绝望的恐慌,因为他开始解她的⾐带,她开始挣扎,尖叫,试图反抗,然后咬伤了他的手。 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说:“你不跟我,就得跟帐外任何一个男人,你自己选吧。” 她⾐襟凌 ![]()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李云珊,你叫什么名字?” “占登。” 奉裕十三年丙辰,颚海汗长子达拉额额诞,占登珍爱无比,⽇必亲为扶掖,须弥不离左右,襁褓即封敕青木尔王,位在诸王之上。其⺟李氏,慧黠貌美,称珊丹大阏氏,独宠金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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