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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将军镇 作者:陈世旭 | 书号:44785 时间:2017/12/12 字数:19262 |
上一章 第九章 余自悦 下一章 ( → ) | |
一 镇上另一个有些来历的人,是余自悦。 余自悦祖上好几代,就在九江城站稳了脚跟。他们在最繁华的西门口立着个门面,叫“浔 ![]() 余自悦祖籍江西奉新。旧时称“广济挑子(剃头担);扬州堂子(娼 ![]() ![]() ![]() 但这浔 ![]() 余家的聇辱⽇在民国二十五年(他们特别记住了这个年号,而不是照新的说法叫一九三六年)。那天,从庐山的军官训练团了来了几位军官。浔 ![]() ![]() ![]() 军官之一先点了“三鲜” “就一样?” “上了再说。” 很快就上菜了。气腾腾冒着,油吱吱响着。 “就这个?” 军官们很庄重地坐着。 “各位长官只管吩咐。” 茶房躬躬 ![]() “就这个?” 军官的话很金贵。 茶房是个极灵泛的人,眼珠子转得飞快。却仍是不解其意。 立刻就过来了堂头(堂上负责人),一看桌面,立刻就说: “就来,就来。” 很快又次第上了两道“三鲜”:烧三鲜和烩三鲜。由堂头亲自端上来。 原来“三鲜”有烧、烩、炒之别。上一道炒三鲜,自然不等于就是“三鲜”⽩马非马么。 “就这个?” 军官们的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请吩咐吧。” 堂头脸上堆満馅笑。 “这就是你们浔 ![]() “不敢。这是炒三鲜,用的是生 ![]() ![]() ![]() ![]() ![]() “行了。”军官眼睛直盯着堂头“你们怕是有一点店大欺客吧。” 军官生得⽩⽩净净,清清秀秀,很儒雅,不像个军人,倒像书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堂头经的事多,心里很紧张,脸上仍从容:“不会的,不会的。浔 ![]() “那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鱼片?海参又在哪里?” 正理论着,余自悦老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间跑来,连连拱手: “对不起,对不起,各位请海涵。真是太不巧了,恰好店里缺货,鱿鱼、海参不凑手。海参就用鱼肚代了,鱼片本该用鱿鱼的…” “那事先为何不说明?” “怪我,怪我。我没有向堂上 ![]() “贵姓?” “免贵,姓余。” “你就是余老板?” “是的。” “幸会。” “莫客气。” 余自悦老子小心地应酬着,让几位军官换了一张桌子。 “今天我们几个是给这位做寿。我们是慕名来的。” “谢谢各位赏光,蒙各位抬举,我下厨,献个丑,请各位见笑。” “那好,难得余老板有这样的好意,这一回,寿星自己来点菜吧。”很儒雅的那位十分振奋。 “要得。”一个四川口音的军官应声说“先来个‘炮打响牙城’。” 余自悦老子睁大眼睛看着那位四川口音者,等着下文。等了一会,见那个人也在看着他,才意识到那个人刚才报的是菜名: “长官刚才点的是…” “炮打响牙城。”四川口音很铿锵有力地又说了一遍。 “…”余自悦老子用力咽了一口。 “怎么?” “…能、能不能、请、请教一下呢?”余自悦老子鼻子开始发亮。 “请教?”四川口音尖声笑起来“我要的这道菜,在我们四川可是家常菜哟。你这里到底是啥子名菜馆么?莫非我们走错了地方?”说着他很失望地看看同僚,指住那个儒雅的军官说:“你带的啥子路么?” 那个军官缓缓站起来: “余老板,你们浔 ![]() ![]() 说话之间,先前一壶滚⽔似的浔 ![]() 余自悦老子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汗劈头淋下。 “既然如此,余老板,我们不难为你了。”很儒雅的那位向同来的几位拱了拱手“今天是兄弟冒失了。很对不往诸位,走吧。” “不不,请留步…” 余自悦老子嗫嗫嚅嚅地嘟哝。 那时候余自悦的祖⺟还在。她浑⾝抖得筛糠一般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此刻竟颤巍巍地几乎要跪下去。事情是无论如何无可挽回的了。几位军官很庄重地整了⾐帽,很庄重地鱼贯离开了桌子。那位很儒雅的军官走在最后。经过余自悦老子⾝边的时候,在他⾝边很轻、却让周围的人都听得见地说: “浔 ![]() 余自悦老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第二天就摘了牌匾,接着就拍卖店面。“炮打响牙城”一炮就轰塌了矗立了几十年的浔 ![]() 来接手的是后来的“绿杨村”老板陆传贤。 二 陆传贤原是余自悦祖⽗的徒弟。论起来,是余自悦老子的师兄弟。 那时候有两种学徒:一种是“容师学徒”徒弟从属的是老板而不是师傅,师傅离店,学徒并不随从,别人认的也只是招牌,称作“某某店的徒弟”;一种是一敬师学徒一,徒弟从属的是师傅而不是老板,师傅受雇,被辞或告退,徒弟随之去留,一股称作“某某师傅的徒弟”敬师学徒拜师的头一年,赚的工钱全部归师傅,第二年才能得到一小部分,第三年得一股。三年満师后即可依⾝价出卖,哪家店要雇,并出的工钱⾼,可以离师去受雇。自然也有讲情义的,哪里也不去,一直跟着师傅。 陆传贤在浔 ![]() ![]() ![]() ![]() ![]() ![]() ![]() ![]() ![]() 陆传贤三年満师后即拜别师傅,离了浔 ![]() 余自悦祖⽗在的时候,两家的走往还十分之密。陆传贤人前人后把师傅吊在口上。逢年过节,便早早用轿子把师傅接过去坐上首。 陆传贤开的“绿杨村”一起手店面就极轩昂,整个九江城里,除了浔 ![]() ![]() ![]() ![]() 余自悦祖⽗谢世之后,两家才⽇渐疏远。陆家的气势眼见得像发酵一样一天天膨 ![]() ![]() 陆家人自己倒是没有公开发表声明。陆传贤每见余自悦老子,还是一师兄,师兄”的连喊不已,鞠躬如也。 浔 ![]() 事情是再明⽩不过的了。余自悦老子后悔 ![]() ![]() 拍卖了浔 ![]() ![]() 余自悦老子闭了浔 ![]() ![]() “侄子看来是不服师叔了,罢罢,那就还是你坐上首吧,我来给你做下手。”他这样说,余自悦倒不好不受了。 但是余自悦心里明⽩,一山难容二虎,同行本是冤家,陆传贤这样的人,哪里会轻易放过他。 三 解放军进九江城是在五月。四月间久雨不住,山洪陡下,九江城的內湖內河都滥泛。长江⽔位猛涨。⽔势虽非罕见,但当时临江没有堤防,最闹热的西门口仍旧马路上撑船。地势低洼的九华门一带,⽔更是从窗户流进流出。凡烟火店铺都开不得业,灶没在⽔面以下,锅都吊起来了。 上半夜,余自悦被叫店的声音醒唤。 “余掌柜在吗?” 是北方口音。 “哪个啊?” 阁楼上的余自悦听了好久,才不情愿地应声。 “对不起,打扰您了,大掌柜的!”底下的人明显的很是 ![]() “嗬哟,莫怪!”余自悦一跃而起,却被老婆的胳膊妨碍住了。底下的人见楼上又没有了动静,以为变了卦,又“掌柜的,掌柜的”一连声喊起来。 “怠慢,怠慢。”余自悦好容易把一颗 ![]() ![]() ![]() “不客气。”那人说,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眉眼,只隐约见到一道⽩⽩的牙齿“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 “劳您大驾给做些馒头。” “做馒头?我已经…” “我知道。”那个人显然晓得余自悦要说已经关了好几天店门之类的话,连忙接口“队部已经一两天没有进口 ![]() 几乎是求救。 九江是和平解放的。解放军还没有过江,驻扎九江的国民 ![]() ![]() ![]() 余自悦略怔了怔,很快地说: “没得话说,我来。” 那夜一,他也没有顾上喊伙计,自己同老婆在店堂里把几张祖传的大八仙桌拼起,上面铺了砖块,再架上两只极大的空油桶当炉子。到天亮,竟做了十二只面粉袋,每袋面粉净重是五十斤。蒸出来的馒头堆了一小划子。 头天夜里来找余自悦的那个军人又是敬礼,又是作揖。他当下就要随队部开拔,来不及作更多表示,除了留下银元,还留下一纸证明,说到时候再由地方新权政来嘉奖。 四 当时那许多店铺停业,涨⽔固然是个原因。但若是一定要升烟生火,也不是办不到。主要是许多人临着这个世道变迁,改朝换代的骨节眼上,要等一等,看一看。当时,潜伏的特务及土匪、流氓还在不时鸣 ![]() 余自悦后来真的受了嘉奖。但很长时间,他心里老大不踏实,打了好久的鼓。本来他一个生意人,做饭吃饭,别人争天下,夺江山,风起云涌,龙腾虎跃,与他何⼲?站在⻩鹤楼望翻船也就罢了,可是那夜一他那十袋面馒头做得惊天动地,风头是大了,后路却没有了。天有不测之风云,共产 ![]() ⽇子长了,余自悦的心才渐渐宽了下来,又渐渐证实了那个点⽔的,没有出他所料,正是绿杨村老板陆传贤。 解放军打听到陆传贤是当地餐馆业同行工会会长去找他的时候,他歪在 ![]() 陆传贤话说得很绝,钉了钉子,还拐了脚。原是想陷余自悦于困境,然而世道却不像陆传贤估计的那么悲观。解放军如风卷残云,天晴得很正很稳。余自悦建国前就成了共产 ![]() 陆传贤心里酸溜溜,脸上还是嘻嘻笑。⾎气方刚的余自悦一见到这张脸就作恶心,恨不得像捏面一样捏一把。 五 余自悦长得矮矮挫挫,像个石礅,窄脑门,细眼睛,嘴大下巴阔,样子很蠢。没有事的时候,他总是耷眉合眼,别人都以为他在打瞌睡。骑在自行车上,他也是这副样子。不过,不管路上有多少人,只有别人撞他,他决不会撞别人。有一回,他骑车从集市上过,绕过了一个大箩筐,没有想到箩筐那边一个乡下小女孩在地上铺了块布,布上放了好几堆 ![]() ![]() 别人后来就晓得,他打瞌睡的时候,正是打各种主意的时候。他整天打瞌睡,也就整天在打各种主意。他眼睛闭着,却比睁着眼睛的人还看得清楚。 余家的家业和技艺,在他手上是大大地发展着。 他改了许多祖传的老规老制:九华饭庄在本地头一个实行先吃后付账;把一贯的五成利改为三成利。很放得开。 他不自大,不关起房门看老婆。有过路的同行或是精于此道的食客,只要被他察出,他都主动上前讨教,甚至千方百计地把人弄到灶上示范,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声誉。那道置浔 ![]() ![]() ![]() ![]() 他还善于发明。此地饮食业五十年代初就有了冷库,那就是余自悦自己制造的土冷库:砌个石池,其中放満冰块。比起挖井(那时候一般利用深井保鲜冷蔵)和用冻粉之类作汤包馅料便当得多,味道无疑也好得多。 到了新社会,年纪轻轻的余自悦又因为有功而十分的吃香。 这就难免惹起同行妒嫉。最妒嫉的自然是陆传贤。 解放之初,城里面当年凡跟共产 ![]() ![]() 绿杨村⼲脆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开门营业,也只是弄个二流师傅应付着,哪个也见不到陆传贤的照面影。开会(那时会很多)只要能捱他就尽量捱着不到,不是“病得爬不起来”就是“走人家了”不在屋里。实在捱不过,他来了,却奄奄的像发了鸦片烟瘾,一张脸牙疼似地蹙着,像晒⼲了的枣子。一开口,先是慷慨 ![]() ![]() 这时候,余自悦就在一边打着瞌睡。但是陆传贤在他眼里就好像一丝挂不。他甚至看得清陆传贤说话间咽下去的一口痰怎样从喉咙流进胃里,又怎样从胃里流进了某一截肠子。陆传贤无非靠的两手:一手叫苦叫穷;一手私底下打他余自悦的报告,把九华饭庄的营业额跟吹猪尿泡一样吹起来。他连陆传贤打几回报告,一回用了几张纸都估得出来。但他不动声⾊。犯不着。 轮到他表态,他说得很简单,只亮出几个数字:比如,给抗美援朝捐献机飞大炮,他出多少钱;这个月或这个季度他 ![]() ![]() 应当承认,那时候的府政工作人员,有些人热情很⾼,却经验不⾜。余自悦报的数越⾼,下一次核定税收的时候,数额也就提得越⾼。加上陆传贤不断让人匿名揭他的底,几个年轻的税务员就更觉得心里有数。余自悦也就听任⽔涨船⾼,从不皱眉,也不申述实情。税是按月菗一次;每季又将三个月的数累计起来菗一次;每半年又将两个季度的数累计起来菗一次。爬梯子一样越爬越⾼。余自悦每次都慡慡快快,而且每次自报的数额都比上次增加。轻松得就像马戏团变魔术的一样。两年之后,他变卖尽了余家祖传的几乎全部家当,一应银、铜、锡、铝餐具,老婆陪嫁的细软,直至儿子脖子上的金丝箍儿,都一律没有留下。九华饭庄宣告破产,只剩下一幢空屋壳子。 七 余自悦等于自己拆了自己的台。但是他拆得心甘情愿。他有他的想法。当时九江城有一个先前开纱厂的资本家把所有的产业都无偿献给府政,结果做了副长市。这个副长市是统战对象。余自悦要比他做得更彻底,要做产无阶级,那是依靠对象。 不过,他想彻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别人并不那么彻底地相信他的彻底:余家渊源深远,岂是一两年能倒卖⼲净的?哪个晓得九华饭庄夹墙里、地窖下埋了多少家私?余自悦只怕拔的是九牛一⽑呢。 余自悦听了这些风言风语,也晓得陆传贤怎样作祟,并不辩,依旧打他的瞌睡。 冬天的一个刮大风的夜晚,九华饭庄(其实已不是饭庄了,只是余自悦一家的居所)忽然起了火。鼓噪着来救火的人,亲眼见到余自悦一家人只穿着单褂单 ![]() 九华饭庄烧作一片废墟,再无神秘可言,再也无可猜测。余家人只捡了几条命。他们弃了那块不祥之地,由府政安置,住进了一处公房。 事后反复查证,最后得出结论,说是由墙外不知谁放的焰火飞落到九华饭庄灶间后院的柴草堆上,引起了祝融之灾。其实真正失火的原因,只有余自悦自己清楚。因为火是他自己点的。 余自悦自己到劳动部门登记,进了国营棉纺织厂,推纱筒子。 真正成了产无阶级的余自悦同不法资本家作了坚决斗争。“三反五反”他向有关部门 ![]() 陆传贤作为本地最大的“老虎”之一,若⼲年后死在监狱里。 余、陆两家几十年的冤孽就此了结。 绿杨村改名工农餐厅,成为国营企业。市饮食服务公司三番五次动员余自悦重回旧地掌厨。余自悦生死不肯,好马不吃回头草!实在奈不何,他通过一个亲戚介绍,调到庐山上的一家小工厂就业。庐山当时属省府政直接管理,九江市管不着。工厂在山上的一个峡⾕里,附近没有什么经过开发的风景点。他似乎是想从此隐姓埋名,超脫尘世。 八 陶渊明做隐士,李太⽩求仙道,早已是陈年往事了。如今的庐山,像余自悦这样的人怎么蔵得住?没有几天,周围的人就晓得了余自悦的来头。有人就问,丢落了许多产业,荒疏了祖传手艺,不后悔? 后悔什么呢。余自悦一副轻飘飘的样子。旧社会开馆子叫做“勤行”草木行当。早上栽树,晚上乘凉,不消资本,也无人作保。三教九流,属下九流;七十二行,没有“勤行”“勤行”本是光 ![]() ![]() 后来发生的变化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有一天,有个人突然钻到山沟里来找他。这个人让他重投了一次胎。 不是别个,就是一九四九年五月那个夜晚找上门请求余卧说做馒头的解放军。 “是老孟?!”(那个人姓孟) 余自悦很奋兴。老孟使他想起自己的功勋。 “大掌柜的,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如今我不是老板了,是产无阶级。”余自悦声音有些暗哑。 “跟我走。” 老孟不由分说地拉他走。当年他只是一个连队的司务长,如今是当地 ![]() 余自悦出山后的经历很是辉煌。不光他这一生世说不完,就是他的后人也要世世代代铭记下去。 自然是重 ![]() ![]() 九 那些年,余自悦见过几多大人物,连他自己也颠颠倒倒地算不清。国中的四大名旦,程砚秋之外,梅兰芳、尚小云、苟慧生都领教过他的手艺。省里来的头,如果不是正的只能吃他的下手做的饭。在他灶上吃饭的,吃的都是独食,顶多就是夫人陪着。他厨房里用的⽔,都是从山下专门运上来,由 ![]() 他进出的都是把守很森严的地方。胆小些的人路过都尽量不朝那边看。庭园深似海,屋子里幽幽暗,⽩天都开着灯,空空 ![]() ![]() ![]() ![]() ![]() 他的脚也金贵了,几步路都有轿车接送。他还坐了不知多少回“专列”:一个火车头只拉两节车厢,一往无前,不可阻挡。 他的⾝份是出奇的大了,差不多是见官一般齐。一有了任务,就是老婆伢子也见不到他,亲朋故旧 ![]() “老余,是哪个来了啊?” 有一回,他执行任务中途,回单位来取样忘记带的东西, ![]() “你问我,你不晓得?” “我晓得还问你?” “你莫拿我开心!” 他正⾊说。把那双打瞌睡似的眼睛睁得雪亮。那个人连忙敛了笑容。 任务结束以后,总结工作的时候,他受了特别表扬,说他警惕 ![]() ![]() ![]() 以后,只要一说到这件事,他就哽咽,就下泪,直至打鼓般捶 ![]() 虽是这样的悔恨万状,痛不 ![]() 总之,这一切,使他觉得自己也神秘。 因此也神圣。 十 余自悦晓得自己神圣,却并不骄横,趾⾼气扬。他同时晓得,那神圣,首先是他做的事神圣。他也要神圣地去做。 做厨师,在 ![]() ![]() ![]() 然而,有一回一位首长却自己跑到厨房来寻他。对他说: “求你个事好不好,莫把我当儿童团,莫搞那么多花头,⾁块切大些,厚些,好不好?” 说着,还把个巴掌伸到余自悦面前,翻一下复一下。那意思显然是说,要把⾁块切到巴掌那么大。 余自悦看着那只巴掌出神,不由得嘟哝出来: “真的么?” “怎么不是真的,吃饭就吃饭么,搞得像绣花一样,不怕把人烦死。” 下一餐,菜一上桌,首长拍案叫绝: “这就对头了嘛。” 他吃得通⾝大汗,极其畅快。吃完了,又特地跑到厨房来,把余自悦的手握得生疼: “你祖籍哪里?” “江西奉新。” “哦,”首长颇遗憾,继而又深为赏识“那你怎么晓得我们家乡的风味呢?” 余自悦笑笑,总算宽了心。 首长最満意的那碗红烧⾁,只不过是真的把每块切到巴掌那么大,先用酱油烧过,再用文火炯出来,起锅前再撒把黑⾖鼓,几颗朝天辣椒。另外所有的碗碟都换成大一号的。再简单不过了。作这种改进的决窍也很简单:事先余自悦从首长的随行人员那里了解到首长的籍贯,并且打听到首长是长工出⾝,本⾊没有改。 十一 由此余自悦又悟出,精并非是唯一原则,要区别各人的情况。归纳一下,仍是句老话,叫做:看人下菜,看菜下饭。下一次,有服务任务,他先不先就问清服务对象的籍贯、生平、 ![]() 南下视察工作的一位央中大导领到 ![]() ![]() “怕不消得吧。” “做吧做吧,快些。” 处长连声催促。他很着急,刚才站在餐厅门口,他远远看见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余自悦只好服从。 菜一端上去,就听见餐厅那边传来那位大导领严肃的口音: “这么多菜还不够吃一顿么?又加菜!你们这样做 ![]() 那道菜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了,大导领还指示,不要倒掉,留下顿吃。处长脸上灰灰的,像块旧抹布。 “不是说了么。” 余自悦同情地看着处长。 “你怎么晓得的?” 怎么不晓得,看看他老人家那双眼睛,那两撒胡子,那⾝旧制服和厚底旧布鞋,你就该晓得的。 这些话,余自悦自然没有说出口。 不过,就是“看人下菜,看菜下饭”也还是要遇到问题。 某大名旦的夫人喜 ![]() ![]() ![]() 十二 余自悦见的世面多了,眼界也就愈益开阔, ![]() 庐山 ![]() ![]() ![]() 别人也果然就不把他当回事。普天之下,原是睁眼瞎子居多,真正慧眼识英雄的有几个?甚嚣尘上的,不乏庸碌卑劣之徒;怀抱利器的,则往往没于屠狗之市。原是毫不奇怪的。 那一年余自悦在海上锦江饭店跟一个师傅搭帮。师傅是大师,有许多习惯。习惯之一是,每天早上,凡给他作下手的人,必须在他之前起 ![]() 余自悦遵命行事,而且把事情做得再灵光不过。如此过了一个星期,除了各种各样的吩咐 ![]() 却有一天忽然出了⿇烦。 大师服务的那位首长工作很紧张,起居饮食都不得定时。但按照要求,菜一定在他进⼊餐厅时刚好起锅端上。这位首长很俭朴,每餐从不超过四菜一汤,而且分量很少。因而时间还是好掌握的:每当他一起⾝离开工作地点,随行人员之一便快步先行进⼊厨房发出通知,厨师便开始 ![]() 可是那一天,预先走好的菜谱临时有了变动:要做一道⻩鳝。这道菜是首长自己要的,首长希望不要搞得太复杂,他只是想尝尝家常风味。 就好比让一位电脑专家打算盘。锦江饭店那位大师做过无数珍馐佳肴,做家常菜反而不 ![]() 大师在突然之间脸⾊煞⽩,虚汗横流,其惨状令人不忍卒看。 “我来试一试?” 一直像打瞌(目充)似的站在一边的余自悦开口道。 大师站起⾝,眼睛和嘴巴都移了位。事到如今,已经别无出路了。 “你到炉上去吧。” 余自悦头次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听着是体贴,其实是吩咐。 等大师的头几道菜出锅,一盘削得极精致的鳝段也递到大师的手上。大师一看那刀功,立即让到一边: “你来,你来。” 也没有时间谦让了。余自悦两只细眼依旧眯着,从容 ![]() 那道⻩鳝使首长极开心,让人把大师喊来,表扬说: “这是你这些时做得最好的一道菜了。” 大师咧咧嘴,笑得很苦,像哭。 第二天一早,余自悦走进厨房的时候,只见大师早已起来,火已捅旺,刀已磨光,案板已刷净,四处一尘不染,灶台上,沏着两碗茶。一见余自悦,大师即塌下肩,垂下两只手,指着其中的一只茶碗说: “侬请喝!” “莫,莫。师傅怎么这样大礼?” “阿拉算个啥师傅,侬才是真正的师傅。” 余自悦极感动。当即慷慨授之以捉⻩鳝之法:只需三只指头——中指在上,食指和无名指在下,将⻩鳝卡在其中,决无溜脫之理。卡住后,将鳝首往提起的鞋掌上一击,迅即上案解剖。全部程序只在瞬间完成。末了,余自悦补充说:马尾穿⾖腐,经不得提,在我们那里,乡下放牛伢子都会做的事。 自此,大师⽇⽇早起,⽇⽇为余自悦沏茶,直到他们合作结束。 余自悦技艺精湛,且涵养过人,道德文章俱全,很快就在同行中深孚厚望。年数多了,声名愈旺。到后来,给他做下手的人中,做了餐厅主任、厨师长的很不少,他在 ![]() 十三 下面一段经历,怕是余自悦一生中最最难忘的,也是后来的好事者最喜 ![]() 非怪他心情复杂,其人其事也确是不一般。 那一次他服务的对象,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那个大人物饮食上有三不吃:见青不吃,见下⽔不吃,见调料不吃。不吃的归不吃的,并不等于吃的可以将就,反而是要求更⾼。这样的重任,在当时的庐山,除了余自悦,没有哪个担得起。 余自悦很勇敢地接受了任务。他那副打瞌睡的样子为之一扫,一张脸像张桌子一样抹得锃光,两只眼睛炯炯的,像刚出洞的老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说他⽇后的偏头痛就是那时候开始的。每次说到这里,他都要举起手,拍拍脑门:真难,那时做一顿饭,要比先前多用一百倍的脑筋。换了别个,不熬得吐⾎才有鬼。 真亏了他用心:饺子包得跟眉⽑一般大(甚至还不如那大人物的眉⽑大)。馅子⾁都是肋骨夹 ![]() 假也好真也好,余卧说回忆说,那大人物的夫人看起来倒随和,有事没事总是弯到厨房里说笑。穿一⾝半新旧的灰⼲部装,布鞋子,蛮朴素。她对余自悦很看得起,⾼兴了,总是说,要陪首长来看看。说过几回,有一天还真的陪来了。那一刻余自悦现在还觉得就是昨天的事。他手上好像还感觉得到大人物那只手的冰凉。 大人物不说话,看看夫人,看看余自悦,看看周围的人和墙壁。看着,又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却忽然点了点头。他走路缓缓的,眼睛转得也缓缓的,头点得也缓缓的。 余自悦想笑,又不晓得该不该笑,怎样笑。他⾝上发木,只有一颗心在肚子里“别别”跳。他见过的大人物,还没有一个让他这样紧张过。这个大人物不太出屋。偶尔出来散步,也总是一个人走在前面,低着头,一言不发。让夫人同警卫长在远远的后面跟着。余自悦还更深⼊地窥探过,他见大人物的一个年轻秘书成天在抄一本线装的古书,就有意无意地去看。小秘书并不保密:那本古书是《三国志》。他抄的是首长划出的段落。 怪不得,把一部文韬武略的《三国志》读透的人,哪个能摸他的深浅。 跟大人物握手之后的那个晚上,余自悦好久没有睡着,那奋兴并不全因为荣幸,更多的倒是因为心里感到一点轻快。他终于摸到那个大人物的⽪⾁了。那手到底还是一双人手,跟别的人没有什么两样。由此,他竟有了一点松懈。 十四 第二天快做晚饭前,有通知说那大人物因为会议要延长时间,让他们几个留在家里的工作人员先吃晚饭。也是因为太⾼兴,余自悦说,改善改善,今天我来给各位好生炒两个菜吧。既要“好生”就必须讲究。余自悦动用了给大人物做菜的那口锅。用过之后,他自然没有忘记反复刷洗,又用滚烫的开⽔反复烫过。然而,到大人物吃晚饭的时候,他刚把第一⽇送到嘴里,随即放落了筷子。剩下的菜,他再也不动。吃了两块点心,就早早离席。 过后,夫人到厨房里来,问:“余师傅,那口锅做过别的菜了?”她指的自然是大人物专用的那口锅。余自悦直觉得脚骨子发软:他今天得意忘形地用那口锅给工作人员炒的最后一道菜里有青⾖,青⾖是青的。 余自悦至今还仅仅为那大人物味觉的灵敏对他抱着某种深刻的敬畏:奇人究竟是奇人。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深究下去。夫人的口气很委婉:下次注意就是。 按照这次任务的⽇程,没有几个“下次”了。但是夫人说的“下次”另有意义。余自悦的失误不但没有受到追究,临到任务快完成的时候,夫人还专门跟余自悦长长地谈了一次话。余自悦做梦也没有想到,夫人请他随大人物和她一起去京北,给他们掌厨。 “我行么?”余自悦受宠若惊。 “行。首长和我都觉得你合适。你要是同意的话,你的家属组织上会专门派人照顾。你在这里的工资仍保留,到京北后再另外给你开工资。我们会把你看作家里人一样。你看呢?” 余自悦仰起脸,细细的眼睛里満是泪光。 专列从九江开往省城,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余自悦失了第二次手。 车到中途,几个玩牌的人忽然想起吃点心。点心是为大人物准备的(他是少吃多餐),有两样:⾖沙包子和蛋糕,每一样都有⾜够的分量。看看离此行目的地已不远,也到了大人物该进食的时候,余自悦答应让警卫长到前面一节车箱去请示。警卫长很快带回大人物的指示,说是等一会吃点蛋糕就行了。于是余自悦擅自做主,让大家兴⾼采烈地把⾖沙包子分吃了个精光。稍后,警卫长给大人物把蛋糕送去,却立即就转回来了:蛋糕没有动,大人物现在要⾖沙包子。 余自悦立时呆成了一尊泥菩萨。他真是恨自己,活了几十岁,办事还这么不牢靠。记住了“我们会把你看作家里人一样”就不记得了“下次注意就是”才做了几⽇“家里人”呢,就做起“家里人”的主来了——警卫长只传了大人物关于吃蛋糕的话,并没有说可以把⾖沙包子分光。 好久,余自悦才缓过神来。把一颗头夹在两肩头中间,跟在警卫长后面去认错。 怎样说,说了些什么,余自悦后来是一团模糊,只记得是说得颠三倒四,重重复复,只记得一把一把汗⽔流到下巴上抹也抹不完。咕嗜了半⽇,对面毫无动静。好像 ![]() ![]() 大人物⾝上拥着⽑毯,在看一本线装书。他好像突然意识到面前站着人: “什么事?” “…我错了…我错不该…⾖沙包子…蛋糕…我…”余自悦又说起来。 “你是说我该吃东西了吗?”大人物把书搁下,脸上浮起很亲切的微笑“我现在不饿,你休息去吧,有事我会喊你。” 余自悦转脸看着警卫长。警卫长満脸困惑。 “虚惊一场。”走出大人物的车厢,警卫长一边掏出帕子擦额头,一边跟余自悦寻开心:“老余哟,我看你的面子够大的了。” “君子不跟牛斗力么。”余自悦想起一句俗话。 车到省城,地方 ![]() ![]() 众人一齐 ![]() “老余,这酒你一定得喝,你的责任很重大很光荣啊!”余自悦立即失去了笑意,一仰脸,严肃认真地把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一天的云都散了。⾖沙包子事件只剩下了考古学的意义了。 十五 晚饭之后,余自悦离开人群,独自走到后院。 花木扶疏,芬芳袭人。夜⾊ ![]() 也不知坐静了几个时辰,余自悦站起来,循原路回去。走到楼前,他略停了停,终于没有踏上台阶,转⾝向大门走去。 哪个也不晓得余自悦当时怎么想的:是早有预谋还是心⾎来嘲,反正他是莫名其妙地走了。 小镇人所以有缘得识烹饪大师余自悦,都因了余自悦的那次贸然出走。 那次,余自悦出了大门,看看⾝后没有什么人注意,便一脚快似一脚出了街口,顿时疾行如飞,赶到最近的一个共公汽车站,刚好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夜车。他在终点下车。半夜以前,终于给他在市郊的一大片工厂区里摸到一个本家亲戚住的宿舍楼。 “这么晚?”亲戚吃了一惊。 “莫谈。下午就要来的,宾馆里几个老哥儿死活不让走,恨不得灌死我。” 余自悦说着,打了个酒呃,那酒气是不容置疑的。他每次来都住省城最⾼级的宾馆。做他这种事,酒是有得醉的。只是,他似乎没什么理由必须在这么晚赶来拜访亲戚。先前,他们之间走得并不密。 “我想哑巴。”余自悦马上补充说“今晚不走,明天又会叫他们 ![]() 第二天一早,余自悦就出了门,说是去看儿子,至夜方归。 第三天,他说是陪儿子逛街,买东西。 第四天,他说儿子舍不得他走,哭,他只好又陪一天。 其实,整整三天,他跟儿子连照面也没有打一个。不是不想,是不敢。他只是在郊外的乡路 ![]() ![]() 余自悦回到单位,后果的严重当然不消说的。 追究其缘故,他只说舍不得老婆伢子。 许多人不相信。钟鸣鼎食的⽇子哪个怕过?人往⾼处走,⽔往低处流么。请知个中一二的人就说,也不见得,伴君如伴虎,余卧说不会没得道理的。这些议论,余自悦一慨不承认,只是说舍不得老婆伢子。 当时的组织结论不会这么轻松。一直挖到了他的剥削阶级本质,对产无阶级领袖怀有 ![]() ![]() ![]() 他被分派到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子做食堂炊事员。三年困难时期,那家小厂子倒闭,他就回家吃救济。来了“文⾰”就到乡下去做田“不在城里吃闲饭”下到小镇蔬菜大队种菜。 过了没有几年,那个大人物出了事,有些人想起当年余自悦的故事。方才明⽩那是真正的明智之举。一个个又都说余自悦那老狗⽇的真是贼精,早就认准了那个大人物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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