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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8 时间:2017/12/10 字数:30258 |
上一章 第07章 下一章 ( → ) | |
还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饥荒才开始的时候,回到葡萄和舂喜第一次![]() ![]() ![]() ![]() 他们用筷子把鱼肚子挑破,里面还是腥臭的鱼下⽔,不象 ![]() 二大把那一口鱼⾁吐在地上,花狗窜上来一下 ![]() ![]() ![]() 明⽩了这道理,两人还是不敢把鱼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卖了两丈大布,买了个新锅回来,把烤得半生不 ![]() ![]() 过了两天,钻在网上的鱼有七、八条,葡萄把它们收回来,用篮子挎到小火车站上。伙房的师傅一见就乐了,问她鱼卖什么价。葡萄说她不卖,她要换粮。“ 师傅舀了一碗小米给她。第二次,她换回一斤红薯粉。到了⼊夏,师傅说他们这儿缺粮也缺得狠,再不敢换粮给葡萄了。她说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们吃吧。师傅马上叫她等着,他做 ![]() 葡萄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从师傅剔鳞、剖肚子开始往心里记。然后她记下他怎么用油煎,用葱、姜、酱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鱼,师傅难为极了,说这会中?光吃她的鱼。葡萄就说不中就给点酱油、醋吧。 葡萄挎着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没吃酱油和醋?她都想不起来了。她走走,实在让醋那尖溜溜的香气弄得走不动了,就拔下瓶盖,抿了一口。酸味一下窜进她鼻子,她流出泪来,可真痛快。从七岁就闻惯的酱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里、⾆头上跑。二十年的记忆都在她嘴里跑。她想,天天叫我吃点酱油、醋,活着就美了。 用酱油、醋做的鱼汤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习惯鱼腥气,还是不敢沾鱼⾁。用筷子把鱼⾁在碗里拨拉开,里头満是比绣花针还小还细的刺儿。吃那一口⾁,等于是呑一把绣花针,他们的喉咙可不象花狗那么耝。 村里人发现葡萄天天在河里放网。他们跟在她后面,看她从网上摘下鱼,都问她敢吃不敢。她告诉他们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 ![]() 人们也学她的样逮了一些鱼,回家一煮就大骂葡萄:那东西吃一口,得花俩钟头去咔刺儿。有的刺儿扎在嗓子眼上,怎么也咔不出来,到卫生院让卫生员使镊子镊出来才罢。 初⼊夏鱼草被人涝上去吃了,河⽔秃秃的,鱼越来越瘦小。这是个旱年,五月份河⼲了,和前几年围造的田连成一片,裂得口子里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认为该去找⽇本人蔵罐头的山洞了。 葡萄等着人们把猪场的种猪,猪娃全杀杀吃了,她空闲下来,天天在离⽔磨十七、八里的山里找。找得人也晒成了炭,什么也没找着。这天她正找着,听⾝后有一群人说话。这群人是贺村的,中间双手上着手铐的是刘树 ![]() ![]() ![]() 刘树 ![]() 旁边背长 ![]() 葡萄问刘树 ![]() 刘树 ![]() 背 ![]() ![]() 葡萄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兴你走不兴我走?” 她想,刘树 ![]() ![]() ![]() ![]() 刘树 ![]() 原来的那棵大橡树让雷劈倒了,地上长出一群小橡树来。葡萄等他们把洞口封的⽔泥,木头撬开, ![]() 她一看这群人的眼神,就明⽩他们心里过着一个念头:把她就地⼲掉算了。 贺村的大队长说:“哎哟!这不是王葡萄王模范吗?” 他装得可不赖,就象她葡萄是女妖精,刚刚变回原形,让他认出来。 大队长说:“⽇本人的东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 ![]() 葡萄说:“那可不。” 大队长说:“找不找着,是考验这个隐蔵的阶级敌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赎罪之心。找着了,咱家国在困难时期,多一批罐头,是个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们就上 ![]() 葡萄问:“家国是谁家?” 大队长不想跟她⿇ ![]() ⽇本人把一个山洞掏成仓库,堆放的东西贺村的一群人运不走。大队长叫一个人回去搬兵,葡萄说:“顺道叫史记书来!” 大队长脫口就说:“叫那祸害来⼲啥?” 葡萄说:“那祸害就在这儿给你打张收条,不省得你搬这半座山回村去?” 大队长知道葡萄要跟他纠 ![]() 史记书不是一人来的,他带着所有的大队长,支书,会计,共青团记书, ![]() 葡萄心想,舂喜有三条嗓门,一条是和众人说话的,那嗓门扬得⾼,打得远,就象他喉管通着电路,字儿一出来就是广播。第二条是和导领说话的,那条嗓门又亲又善,体已得很,也老实得很。第三条嗓门他用了和她葡萄说话,这嗓门他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单独在一处,他不会使它。它有一点依小卖小,每句话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横劲和憨态,是一个年轻男人在年长女人面前,认为自己该得宠又总得不到的嗓音。 大队长跟史记书又握手又让烟,也忘了他是怎么个祸害了。他把史记书往洞里面让,一副献宝的样子。 史记书用他的手电往仓库里一照,嘴合不上了:里面一两箱罐头一直摞到洞顶。 史记书那样张嘴瞪眼地在心里发狂,站了⾜有三分钟,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葡萄看看他那汗浸浸的侧脸。汗⽔从他黑森森的胡茬里冒出一片小珠儿,他可是不难看。再看他两条直直长长的腿,叉得那么开,站成一个⽑主席或者朱总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进木条箱的 ![]() ![]() “⽇他⽇本 ![]() ![]() “是刘树 ![]() “免罪免罪。”史记书大方地打哈哈:“解决全社的吃粮,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杀人的罪,你救下一条命来也抵了。谁把刘树 ![]() 命令马上就落实,刘树 ![]() 史记书大方地抬抬手:“起来起来。我不但不治你罪,还奖赏你几个罐头。你们谁,现在就把刘树 ![]() 大队长在旁边看着,一股股冷笑让他硬捺在⽪⾁下面。这祸害让他们下面堆土、上面堆粮地放亩产“火箭”跟家国大方,现在又拿他们费气找着的东西大方。 史记书叫人把山洞仓库看上,好好清点一遍,然后就让全社的人来这儿,把罐头化整为零。不然人都饥得肚子 ![]() 晚上,全社几千人打着火把,电筒上山来了。大伙比当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财还 ![]() ![]() 史记书披着旧军⾐上装,一⾝汗酸气,和一群⼲部们布置领罐头的方案。各大队站成队伍,由一个代表进洞去把罐头箱往外传。 史记书象在军队一样,领头喊劳动号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号子喊。过不多久,见史记书和他媳妇一点也不臊,越喊越响亮,便慢慢跟上来。他们一边喊史记书军队上学来的劳动号子,一边把罐头箱手递手传出来。太 ![]() “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丰收!”史记书在累瘫的人群边上走动着。“再鼓一把劲,把里面的⽪靴子也搬出来,咱就在这儿分罐头!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再次站立起来,靠头天的榆钱、槐花、锅盔草给⾝体进的那点滋补,又开始第二轮的搬运。装⽪靴的纸板箱已沤烂了,里面的黑⽪靴成了灰绿⽪靴,上面的霉有一钱厚。人们用⾝上的⾐服把霉 ![]() ![]() 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穿错了鞋:两脚都穿着右边的鞋。问下来他们明⽩这一仓库的⽪靴都是右脚的。他们猜⽇本人专门造出右脚的鞋来给左边残肢的伤兵。又想,哪儿就这么巧呢?锯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本人的工厂出现了破坏份子?最后他们猜是⽇本人太孬,把左右脚的靴子分开⼊库,左脚的靴子还不定蔵在哪个山的山洞里,就是一个仓库让国中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们的鞋。 人们说他们偏偏要穿不成双不结对的鞋,国中人打⾚脚都不怕,还怕“一顺跑儿”的鞋?!于是他们全恼着⽇本鬼子,转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脚,不久暑热从那靴子里生发,凝聚,蒸着里面长久舒适惯了,散漫惯了的国中农民的脚。史舂喜笑嘻嘻地迈着闷热的“侉侉”响的步子,检阅着正在分罐头的各个大队。他的脚快要中暑了,但他喜 ![]() 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个罐头,看着舂喜也会象老汉们那样从烟袋里挖烟草,装烟锅,她心就柔融融的化开了:他装烟的手势和他哥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顺跑”的⽇本⽪靴正和一个老婆儿说什么笑话,帮她挎起装了五个罐头的篮子往山下走,老婆儿的孙子孙女前前后后地绕在他⾝边。 不少人说得先吃一个罐头才有力气走二十里路。他们找来锹、镐,砸开了罐头,有人不对呀,闻着不香嘛。 从砸开的铁⽪口子里冒出的是⽩的和绿的酱酱。⽇本鬼再吃得奇异,也不会吃这东西吧,大伙讨论。一个人用手沾了一点⽩酱酱,闻了闻,大叫一声:“这是啥⾁罐头?这是油漆!” 没一个人走得动了。孩子们全哭起来,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贺村的人想起什么了,叫道:“美蒋特务刘树 ![]() 人们这才想起刘树 ![]() ![]() ![]() ![]() 刘树 ![]() ![]() 老婆说:“你也不知那罐头里装的漆呀!” 刘树 ![]() 老婆做过窑姐,见识比村里女人多,赶紧收拾了⾐服、铺盖,趁全村还在山上喜庆罐头大丰收,她拖起刘树 ![]() 种麦之前,史舂喜把全公社的 ![]() 舂喜一下子老了十岁,眼光都有点花似的,眯细眼对人们宣布,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了。 葡萄的脸也肿得发木,手里还是照样忙得很,用个线拐子打⿇线。她能把碎烂的断⿇全打成光溜牢实的⿇线。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紧开会的时间把一团烂⿇打出线来。 麦种、口牲,都是大问题。咱公社的口牲死得差不多了,麦种钱也还没落实。舂喜说着,迈开老汉的步子,在前台来回走。公社在这年舂天把麦种全借给社员们吃了。 听了一小时,大家听懂了史记书的意思:他卖了自己的手表、小荷的 ![]() ![]() 葡萄的手舞动得更快,知道史舂喜的眼睛在她⾝上一会照亮一下。冬喜不会把土堆在下头,盖上布再铺一层麦,最后把麦种也当“火箭”放上天去。不过她还是死心眼地在舂喜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里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个挥手,一个垂眼,一个皱眉,她就 ![]() 舂喜的说话声音和在了葡萄线拐子飞转的声音里,听着就是冬喜啊。她抬起头,用肿小了的眼朝他看着。她好久没这样做梦地看一个男人了。麦种麦种,那时她和琴师朱梅看着抹窑洞的新泥和着的麦种发出麦苗来,对看了一眼。洞房里的红腊吐出⾁⾁的火⾆,温温地 ![]() ![]() ![]() ![]() ![]() 她现在⾝上也庠庠的、 ![]() ![]() 她就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皱起眉⽑。葡萄心一软,衬着土⻩的脸,他那眉⽑都长荒了似的。 “借到钱,买下麦种,再买几个猪娃。”她说。 他嘴角挑动一下,明⽩她的意思是说:我还是有一点儿喜 ![]() “现在哪有东西喂它们?”舂喜说。他的意思她也听懂了:我现在就想你哩。 “给我把猪娃引来,我保准饿不死它们。”她说。他听的是:我也想你。我⾝子老想你呀。他又说了几句关于庄稼,口牲的愁话,其实是说:你呀你,总算想我了。她也说了一两句宽心的话,眼神却告诉他:我⾝子喜 ![]() 舂喜懂了她这句后,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儿恼我啥呀,葡萄?”他问,猛不丁地。 葡萄楞了。她从来没想明⽩她恼他什么。她就是恼他。她说不明道不⽩他哪一点孬,但她的心明⽩,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诉她。 舂喜上来抱住葡萄。她的嘴抿得跟刚长上的刀伤似的。他用⾆头撕开那伤口。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子明明敞开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搁在条桌上,把她罩在他⾝子下,她才什么都忘了。黑灯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谁,她⾝子喜 ![]() 从那天晚上之后,葡萄和舂喜常常在坟院旁边的林子里 ![]() ![]() 种麦是靠人背犁的。公社记书成了史屯公社的头一条犍牛,跳进地里,把套往⾝上一套,跟大家说:“苏联⻳孙想 ![]() ![]() 史记书当了几天的牛,下面带出一群好牛来,麦子总算按时种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影就又有了力气。他和她钻进北风吹哨的林子,直 ![]() 葡萄的肿消了,脸⾊红润起来,扁了的 ![]() ![]() ![]() ![]() ![]() 天⾊往下沉暗,她把一篮子桐树花倒进刚开的锅里,坐下扯起风箱来。锅又开了,她揭开锅盖,把烫软的桐树花捞起来,一股清香。桐树花好好做 ![]() ![]() 葡萄用两个大碗把做 ![]() 盐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味道真是鲜得很,有点象 ![]() ![]() 她摸黑摆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里问二大:“桐树花咋会恁鲜?吃着象 ![]() 二大嗯了一声,手把棉袄摸过来。 她一听他的动作,就说:“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声,手去揭被子,把当褥垫的草碰响了。她听着听着,想这个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准准地伸过去,摸在他额头上。就和摸了一块炭一样。她说:“爹,你啥时病的?早上咋不告诉我?!” 二大一张嘴,上下牙磕得可响。他说:“没事。” 葡萄点上灯才发现二大看着比听着吓人多了。他脸⾊苍⻩,两只眼成了狸子的⻩眼,⽩头发⽩胡子中间搁了个肿得有盆大的头。这时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 葡萄赶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车。小火车站的伙房师傅见了她,塞给她一个扁⾖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 ![]() 少勇开了门,把她往里让,两眼不离开她的脸。他问她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没有。 “可是有。”葡萄说,见他让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说。”少勇拿出一个⼲巴巴的杂面馍,又给她倒上⽔。 “不是来跟你要饭的。” 他见她脸⾊不差,也不太肿。就是两眼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了,好象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说。” “没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个人病了。病得老重。” “谁?”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来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关系的。是他们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 ![]() 少勇从⾐架上拽下围脖、绵大⾐。又从菗屉里拿了些钱。他一扬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门后葡萄才想起来问:“没和你媳妇说一声呀。” 少勇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到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号,不一会接通了,他说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医院的车。他说他按标准付车钱和司机的夜班费。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回史屯的。救护车已退了役,但年长⽇久的清毒⽔气味还浓得很。它就是少勇⾝上的气味——葡萄早先觉着他清洁得刺鼻醒脑的那股气味。 少勇上车半小时才说话。他说:“孩子啥症状?” 葡萄嘴一张,没出声。他以为病的是他儿子。他到现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个儿子,正在哪个他瞧不见的地方一天天长成个小少勇。为了这儿子他连他媳妇也不顾了,半夜三更出远门连个话也不丢下。 他又问:“是饥坏了?” 葡萄又张了一下嘴,没出声。他捏住她手,呲牙咧嘴地说:“咋不说话?死了?!” “一⾝发⻩,眼睛成猫眼了。脸可肿,老吓人。”葡萄说着,眼泪卟嗒卟嗒掉下来。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呐,葡萄。” 她明⽩他是说她做得太绝,把个孩子独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见。 少勇叫司机把车开回医院。他把病状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针取药,顺便取⽩糖、⻩⾖。他们又上路时,他直催司机开快些。 路上他问葡萄:“ ![]() “嗯。”她想到最后一次见到 ![]() “哪儿象我?”少勇问道。 “哪儿都象。” “眼睛象谁?” “吃 ![]() 少勇随着车颠晃着。他的儿子可不敢死,他就这一个儿子。朱云雁整年忙得顾不上家,不是下乡蹲点就是上调学习。他慢慢发现成了⼲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把她当个女人疼爱,她会屈得慌;把她当个女人使唤,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云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么过成好⽇子?朱云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说:再缓缓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 ![]() ![]() ![]() ![]() ![]() “ ![]() “⾼。象咱爹的个头。比你和铁脑都能长得⾼。”葡萄说。 “你到底把他搁哪儿养的?” “世界恁大, ![]() “你说他看见我,会认我不会?” 葡萄看着车窗外头黑⾊的电线杆一 ![]() ![]() “ ![]() “认识不认识,只要他活蹦 ![]() “他离你远不远?” “远。 ![]() 少勇看着葡萄。葡萄看着窗外。车子一蹦老⾼,把她扔起来,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 ![]() 车已经进了村,葡萄让他和司机说,叫他把车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时,她说:“生病的这个人不是你儿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树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洒在他脸上。“是谁的儿子?”他问。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会给惊坏,上来搂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话当疯话听。葡萄常有说疯话的时候。她的额头和太 ![]()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吗?” 她的脸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岁、十六岁,两眼还是那么不晓事,只有七岁。 “你不懂,葡萄。那时候我年轻。现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样。” 她点点头,承认她是不懂。 “二哥,你别怕。” 少勇看着她。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她把他两手夹进自己的胳膊窝。她又说:“你啥也别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窑院了。少勇的手给她焐得发烧。一声狗叫也没有。不远的坟院里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坟院碰运气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这不再是曾经的史屯了,他 ![]() 葡萄是怎么度过近三年的饥饿时光的?他心里骂着自己,见葡萄打开了门锁。花狗倒还活着,瘦得尾巴也摇不动,它早就听出了葡萄的脚步,门一开,它已上到最⾼的台阶上。 少勇一进院子就屏着气四下听,眼睛也闪过来闪过去地看。他实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戏。 葡萄上了门,又扛了 ![]() ![]() 他觉得她不是在说疯话了。事情一定不是闹着玩的,不然她为什么哄他到现在,叫他“别怕”?他也不再问,反正什么都该有分晓了。葡萄往屋里走,他跟进去,见她在点灯。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照片。他凑上去,这就是他儿子。八岁的 ![]() 他四下看一眼。 ![]() “孩子在陕西。” 他怕问下去她会说“已经病死了”所以他什么话也不问。 “孩子啥病没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谁爹?!” “咱爹呀。咱有几个爹?” “孙…怀清?” “你先别问他咋活到现在。你只管把他当你的病人,给他治病下药。” “葡萄…?!” “多问没啥用。二哥,这时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让人再毙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她让他钻进一个恶梦里来了。 “你不会供了。我知道你不会了。要是供的话, ![]() 他还是看着这个女妖葡萄。 “你记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当你没那个儿子。你杀你爹,我就杀你儿子,现世现报。”葡萄说着,抓起他的包,里面有药和针管,领他往院里去。 孙少勇没有想到他见了⽗亲会哭。当葡萄点上灯,照在奄奄一息的⽗亲脸上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要是⽗亲被抬到医院,躺在急诊 ![]() ![]() ⽗亲已经昏 ![]() ⽗亲只管往外掏大洋,说他我养得起马,难道配不起鞍吗?医生做成了,还掏不出一支排场钢笔给人开方子?⺟亲也噘嘴,说那笔够家里买粮吃半年了。二十二岁的少勇挑了一支笔便宜,说他中意它。⽗亲说它太轻,说给人开药方,手上得掂个重东西。 孙少勇给⽗亲查了心、肺,看⽗亲两个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亲要能活过来,不知会不会问起那支金笔。⽗亲和⺟亲前脚离开西安,他后脚就把那笔给典了。典的钱和⽗亲给他留下的三十块大洋一块, ![]() ![]() 不过⽗亲可能再不会醒了。 一连几天的输 ![]() 这时忽听⽗亲说:“葡萄,医生来了?” 葡萄嗯一声。少勇看着她:难道⽗亲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亲说:“给医生沏茶了没?” “沏了。”葡萄的脸上有一点诡密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亲的嗓音气多声少:“那你告诉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闭上眼,睁眼老费气呀。请医生该咋诊病就咋诊。跟他赔个不是,说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诡密地朝他笑笑,说:“爹,哪儿有医生跟病人一般见识的?不想睁眼,不睁呗。”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动不了,茶杯险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亲叫成茶的⽩开⽔。开⽔一直烫到心里。 他问诊时,⽗亲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说:“葡萄,告诉医生,我肚里的⽔象下去不少。”或者:“问问医生,咋吃啥都跟药似的,那么苦?⽩糖⽔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听诊器,⾎庒器,⽗亲说:“跟医生说,葡萄,明天他不用来。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呐。” 少勇也不知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张几次口,那个“爹”字生涩得厉害,怎么也吐不出来。⽗亲为他行方便,不让他过那场⽗子相认的大刑,他只好把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呑咽回去。他朝葡萄使个眼⾊,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纳鞋底的⿇线往鞋底上一 ![]() “告诉医生,我就不跟他道别了。”⽗亲说。声音更弱,已半⼊睡了。 两人站在桐树下。一个好月亮。少勇两眼云雾,飘到这飘到那。葡萄不说话,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动了几次,都摇头摇,不说也罢地叹口气。葡萄知道他想问她怎样把他们的爹救回来,一蔵十年。见他眼睛沉稳了,不再发飘,她想,他魂回来了。她只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了,就象讲她去赶集卖鞋底、赶会赛秋千,若她和他真做成寻常恩爱夫 ![]() 少勇觉得这就够了,不能多听,听这点已经够痛了。葡萄讲得淡,他的痛便钝些,她讲得简略,他痛得便短些。这样猛的痛,他得慢慢来,一次受一点。他每次来看⽗亲,都从葡萄那里听到这十年中的一节儿,一段儿。葡萄讲到他们爷儿俩如何做鱼吃,又怎样咽不下带刺儿的鱼⾁。她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好象哪件事的由头,让她想起十年中的一个小揷曲儿。假如少勇问她:这样蔵下去是个事不是?她会说:啥事都不是个事,就是人是个事。问她万一给发现咋办,她会傻一会眼,好象从来没想过那么远。要是说:蔵到啥时是个头呢,葡萄?她会说:咳,这不都蔵这些年了。 每回少勇来,都睡在堂屋的旧门板上。这天夜里听见花狗叫起来,又听见葡萄的屋门开了,她穿过院子去开门。不久就听见葡萄和一个男人在院里说话。听着听着,男的嗓音厉害起来,象是责问葡萄什么。葡萄可不吃谁厉害,马上凶几句,过了一会,手也动上了。那男人动起耝来。 少勇把自己屋的门一拉,问:“谁?!” 男人马上不动了。葡萄趁机又上去搔了他一把。男人转⾝就往门外走。少勇又叫:“我认出你来了,跑啥跑?!”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给少勇一咋唬,心虚了,便站在台阶下说:“和嫂子说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说:“几点了,说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见不得寡妇家门下太清静!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其实少勇只是怀疑来的这个男人是谁,但还不敢确定。 男人说:“那二哥你咋会在这儿?六十里地都不嫌路远,隔两天往这儿来一趟?”他说着人已经走过来,迈着穿⽪靴的大步,一边把肩上披的军⾐往上颠。 少勇想,果然是这小子。最后一次见舂喜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楞小子,这时一脸骄横,人五人六的成公社公记了。 葡萄抬着两个胳膊把头发往脑后拢,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个男人。 “我来咋着?”少勇说。 “来了好, ![]() ![]() 少勇不知怎么拳头已出去了。他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恨舂喜,而且也不止是为了葡萄恨他。舂喜从几年前就把这个史屯闹得闻名全省,眼下的饥馑也全省闻名。舂喜没想到会挨少勇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扑过去。少勇年纪毕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劲,马上给打得満院子飞。花狗跑过去跑过来,想给人们腾场子,好让他们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来人呐,出人命啦!快来人呐!…”她声音 ![]() 舂喜不动了,站直⾝到处找他打架时落在地上的旧军⾐。 少勇觉得胁巴已给他捶断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时,疼得他“哎哟”一声。他突然觉得⽗亲给他的那支金笔,他是 ![]() 舂喜得亏穿着⽇本大⽪靴,腿没给砸折。他军⾐也不找了, ![]() 舂喜不答话,撒开两只一顺跑儿的⽪靴“跨跨跨”地往村里跑。这时葡萄的喊声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舂喜的军⾐口袋里发现一块女人用的方头巾,桃红和黑格的,里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几个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吗?我天天去林子里等你,等了一个月了。信还有个老老实实的落款,葡萄抱着围巾和信笑了:这货,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样,动的不是心,是⾝子。她葡萄能把⾝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 ![]() ![]() 麦收扬场的时候,舂喜见了葡萄,她头上扎的正是那条桃红⾊头巾。他抓起一个大铁锨,一边笑呵呵地叫着“大爷”“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两人能说上悄悄话了,他问她要他那件军⾐。 葡萄大声说:“啥军⾐?” 舂喜赶紧把麦子一扬,走开了。再瞅个机会过来,他说:“把⾐裳还给我。” 葡萄:“你⾐裳借给我了?” 他见她狐眉狐眼地笑,明⽩她就是要和他过不去,又走开了。 这是三年来葡萄头一次吃上⽩面馍。她把馍从笼里拿出来,拌了一盘腌香椿。她给了花狗两个馍一盆汤,挎着篮子把饭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馍来啦!” 她这天忘了拴门,一个人伸头进来,正听见葡萄刚叫的那句话。花狗饿了这些年,头一回吃馍,连生人来它也顾不得叫了。 这人是史五合,村里人都不敢理他,都说他媳妇饿死后让他吃了一条腿大。谁也没亲眼见到他媳妇的尸首,是一群孩子们传的故事。孩子们天不明出去拾粪,正见一群野狗把一个尸首从新坟里刨出来。孩子们打跑野狗,见那尸首只有一条腿。他们用粪叉子把尸首的上半⾝扒拉出来,认出是史五合的媳妇,头天饿死的。之后村里人就都躲开史五合了,说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样样,都冒⾎光。 五合在门口听了葡萄叫的一声“爹”心里纳闷,本来想偷点什么,也忘了偷,边走边想,王葡萄哪里来了个爹呢? 这事一直让史五合 ![]() ![]() “不叫我进去坐会?”五合的脸比花狗还巴结。 “有庇就在这儿放。”葡萄说,嘴角挑起两撇厉害的微笑。 “咱还是师徒关系呢…” “谁和你‘咱’呢?” “我有话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 “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她咯咯咯地乐起来,不一会就扯住袖头擦乐出的眼泪。 五合看着这个女人笑起来露出的两排又⽩又结实的牙,个个都在月⾊里闪动。要能贴在她又⼲净又光滑的⽪⾁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儿?”五合伤心地一闪红红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声我也找个是模样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们落个腐化名声,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个汉子,卧倒是条豹子。和你,值吗?”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点点往她⾝边挤,等他挤上来了,突然菗⾝,手背掴在他下巴上,下巴险些掴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点着葡萄,成了戏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来一下!…” 葡萄说:“回头还得浪费肥皂洗手!” “再来一下!我看你敢!你再来一下,我啥也不说了,咱直接找兵民连长去。” “找呗。” “他们天天忙着抓捣 ![]() “抓呗。” “你别以为你把他蔵得多严实。” 五合说这话是想诈诈看。他红光四 ![]() “我蔵啥了?”她问。 五合头⽪一硬,嘴⽪一硬,说:“那天我可看见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他想,诈都诈都这儿了,接着往下诈吧。 “看见啥了?” “你说看见啥了?看见他了呗。你给他蒸了新面馍。你能把啥蔵得住?我马上就能叫巡逻的兵民过来。” 麦子收成好,兵民们夜夜巡逻保卫还没收的麦子。这时就听见两个兵民在不远处聊着笑话,从地边往这儿走。 “不给人,给粮也行。”五合说着,活动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刚分的麦呢?”葡萄问。 “俺家借的粮多,还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门一拴,进去提了十来斤⽩面,又打开了门 ![]() ![]() ![]() 眼看麦子又要收了。到处都贴着红绿标语。葡萄想,又是什么新词出来了。新词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猪场。村里的人又开始闹社火。梆子剧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天戏台下有喊:那不是刘树 ![]() ![]() ![]() ![]() 省里导领马上派人传达这句话。传达时这句话就成“那是哪个公社?搞得不错嘛!” 传到县里时,升任县委记书的英雄寡妇蔡琥珀再往下传,就成了:“那个公社稿得很那好嘛!” 这样史舂喜就被叫到了省里,参加了一次经验介绍会。他讲着自己公社怎样战胜三年自然灾害,走出大饥荒时,忽然想到,他能有这份荣幸,得记刘树 ![]() ![]() ![]() 吃晚饭时,葡萄把刘树 ![]() ![]() 二大看她香噴噴地喝着鱼汤,心想,这闺女,好活着呢,给口⽔就能活。 二大说:“别老去偷青麦。吃了多可惜!” 葡萄说:叫别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来。村里常有偷庄稼挨兵民揍的。葡萄偷的手艺好,地头蹲下尿一泡尿,⾝上都能装満青麦穗。她做的青麦馍、青麦汤也不 ![]() 二大说:“往年没人偷庄稼。” 葡萄说:“往年不是公家的庄稼。” 二大说:“谁的庄稼也不该偷。” 葡萄说:“不叫抓着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来说“爹,今天晚上上头可凉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里。有机飞飞过,两人都停下菗烟、打⿇线,抬头看那小灯一闪一闪从星星里穿过去。葡萄告诉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机场,离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见少勇坐的机飞飞过去了。少勇当医疗队长到⻩泛区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开会就坐机飞去的。去西安之前他来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见一架往西飞的机飞。每回她说少勇的事,二大都象听不见。 第二天五合到猪场来找葡萄。他说他见到一个鬼。是给毙了十多年的孙二大的鬼。我“晚搬了个梯子,爬你墙头看的。” 葡萄说:“你想要啥?” 五合说:“粮我不缺。有青麦偷哩。” 葡萄手里掂个搅猪食的木 ![]() ![]() ![]() “那你想要啥?” “你先说他是不是个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见了?” “我得让史记书,兵民连长,带着兵民去看看,他是个鬼还是个人。” 葡萄手里掂的木 ![]() ![]() 她看着这个一无用场、不长出息的男人花⽩的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象拱到 ![]() 他自己亏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气还没 ![]() 她说:“找呗。就别上这儿来。” “那上哪儿?” “这儿多脏。” “你还挑⼲净呢?” “⼲⼲净净的,美着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里洗洗?” “别糟塌一坡池的⽔吧。牛们还饮呢。你下回来,我带你上一个地方。” 史五合五十岁来了这场 ![]() ![]()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象条大⾁虫似的在她⾝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楞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 ![]() 五合不会知道这个名叫 ![]() ![]() ![]() ![]() ![]() ![]() ![]() 五合快要咽气了。他已经不是个人,是个人形⾁饼。最后的知觉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挖个坑埋埋吧。他那一滩⾎⾁人渣儿给人七手八脚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给搬起来。镐头在他旁边刨,刨一下他的渣儿就更散开一些。五合那个享过 ![]() ![]() ![]()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 ![]() ![]() 五合稀烂的⾁体还没死透,滚进大坑时⾁还最后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长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 ![]() 史五合从这世上没了。他知道的那点事也没了。 谁也不觉得缺了他。 这个人站在史舂喜⾝后, ![]() 史记书介绍他是省里派来的四清工作队同志,是个作家,写过有名的书和电影。葡萄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过了。舂喜对葡萄说,朴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里住,饭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数王葡萄家⼲净整齐,才安排他住这儿。 葡萄转⾝往屋里走。史记书在她⾝后叫:“王葡萄,你听明⽩没有?” 葡萄说:“不支 ![]() 史舂喜说:“我话没说完呢!” “说。”葡萄在窑洞里应着。 那个叫朴同志的男人赶紧进了窑洞,帮葡萄一块把两摞土坯摞齐,再把那块靠着墙的门板扶下来,搭在土坯上。他不会⼲活儿,葡萄搬土坯,他就上来和她抢,弄的四只手四只脚 ![]() ![]() ![]() ![]() 史记书进来了。窑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进来光亮。窗上糊的纸⻩了,红⾊窗花还红着。葡萄爱拾掇家,地上的砖扫得泛青光,墙上漆了一圈绿漆,往下是⽩漆,往上是旧报纸旧画报糊的墙和拱顶。 史记书跟葡萄讲着好好照顾朴同志之类没用的话,朴同志也跟葡萄讲着以后要添许多⿇烦之类没用的话。葡萄说⿇烦也没办法呀。她笑嘻嘻的,两个男人楞住,不知她要俏⽪还是发牢 ![]() “⿇烦工作队要住,不⿇烦工作队也要住。”她说着,就拿起朴同志网兜里的花脸盆,对着光看来看去。 史记书说:“她这人直,朴同志别往心里去。” “工作队这回要改啥呀?”葡萄问道:“上回是‘土改’,这回是啥改?” 朴同志说:“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农、…他扳下俩手指,扳不下去了,张口结⾆地想着。 史记书马上接下去:“还有坏份子、右派。” 葡萄说:“和上回一样。” 朴同志懵懂了,问她哪回。 葡萄:“上回也打地主、富农。我当这回是啥新工作队呢。和上回一样。”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里,从缸里舀了两瓢井⽔。朴同志直说:“我来,我来”还是揷不上一下手。他把⽑巾投进⽔里,胡 ![]() ![]() ![]() 史记书说:“王葡萄,你这觉悟可成问题。” 葡萄想,连“觉悟”这词儿都和上回一样。 “工作队吃恁大辛苦,这么大名作家上咱这儿蹲点,就为了提⾼你这样人的觉悟。”史记书伸着一个手指头敲木鱼似的点着葡萄。 “觉悟觉悟,给记工分吗?”葡萄说。 朴同志一听,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个鲁莽汉子,一点不酸。葡萄和他对上一眼。朴同志嘴张在那里,笑容⼲在脸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拧了没拧⼲的⽑巾接过来,肩膀挤他到一边去,自己把⽑巾 ![]() ![]() 第二天他发现葡萄从红薯窖上来,挎一篮子花生。她说:“炒花生给你吃。”又过几天,他夜里躺在 ![]() 朴同志有天晚上开会回来,她给他开大门。那天他忘了带手电,步子滑了一下,从台阶上摔下去。她给他敷药时他说要在门上装个灯就好了。 “装啥灯?反正你们又耽不长。” “谁说我们耽不长?” “我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耽不长?”他有点和孩子胡逗的样子,看着她笑。 “谁都耽不长”她想说给她听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路八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生学,⽇本鬼子、国美鬼子,谁耽长了?你来了说他投敌,他来了说你汉奷,又是抗⽇货、又是⽇货大减价,末了,剩下的还是这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有钱包扁食,没钱吃红薯。不过她没说。葡萄觉得自己现在心眼多了,不愿意把话给人说透,说透别人⾼低也明⽩不了。 “我们这回可是要长耽。”朴同志说。 “耽不长。”葡萄说,用旧布条把他腿包上。“你们不喜 ![]() ![]() “你不 ![]() ![]() “你们来,问过我们 ![]() ![]() ![]() ![]() 朴同志当晚就把葡萄作为人物速写记在本子上了。朴同志⽩天下地和社员一块锄麦,锄几下社员就把他们十几个工作队员劝到一边去,叫他们读报唱歌觉睡发呆,反正不愿看他们硬着 ![]() 三个月之后,全公社开大会,几千人到了史屯小学校的 ![]() ![]() 斗争的人是刘树 ![]() ![]() ![]() 葡萄扯着手里的⿇线,眼睛一下也不往刘树 ![]() ![]() ![]() ![]() ![]() 葡萄眼泪流出来了。朴同志隔在眼泪那一边眉眼也不清楚了。 朴同志没发言,就站在一边看工作队其他人发言,又看史记书和社员代表发言。现在台上佝 ![]() ![]() 最后上台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后话太多,给他挂了坏份子的名号。 朴同志的眼睛东看西看,漫不经心。他突然看见坐在台下不远处的葡萄。葡萄在流泪。他用眼睛问了她:“哭什么?”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后指指自己⾐服前襟。 朴同志盯着她的⾐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土布褂子,滚着蓝底⽩花的边。葡萄的⾐服再旧都合体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 ![]() 会开完了,几千人在 ![]() 等他低下头,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的眼,还是用眼睛问她:你刚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里的问话。她说:“眼叫土 ![]() 她还想说什么,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话,跟她往回走。走到地边,人群稀了。她转过⾝,把他扣错的钮扣开解,发现原来少了一颗扣子。 “脫下。” 朴同志想,有叫不 ![]() “脫呀!我找个扣儿给你钉上。” 他里面是个烂背心,一边背带断了,露出半个 ![]() ![]() 她说:“咋和我那 ![]() “ ![]()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点都不吃惊,把真情吐露给这个萍⽔相逢的人。 “没见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惊,半天才搭上话来。他听说葡萄一直守寡,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你咋会见着他。他在陕西呢。说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听,心急得油煎一样哩。她说:“谁也没见过他,他爹也没见过他。这村里的人谁都不知我有个 ![]() 朴同志明⽩了。他感到这事很凄凉又美。一个年轻寡妇守着一段秘密儿女情,就一个人过了。他不打听孩子的⽗亲是谁,他不是那种俗人。 “你见得着他吗?” “嗯。俺们见面不说话。” 朴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断背心带子,沉浸在叫葡萄这乡下女人的故事里。他看一眼她的侧面,那是个完美的侧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紧绷绷的,一直到 ![]()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里啥都明⽩的孩子。” 他们谁也不说话地走了一程,⾼粱⾼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后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上。她说:“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呢?” “和谁们不一样?” “赵同志、王同志们呗。” “哪儿不一样?”他笑起来。朴同志和女人总是处得别扭,时间一长他⾝边总是没女人。地位和钱都帮不了他忙,三十几岁还没人给钉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头,好象他不在乎给她评判似的。 “不一样。”葡萄说。 “你和人家也不一样。”朴同志说,一只手还拎着背心带子。他心里觉得自己滑稽,把缺钮扣的衬衫问她要回来穿上,不就不用这样难为自己了?可他愿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个扣子给他钉,说:“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个行为 ![]() “那里头没蔵着我孩子他爹。”她笑着说。 “那是红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脸挂不住了。明知是红薯窖,那你偷看她⼲啥? “家家都有,可谁家也没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扬,指那红薯窖,还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朴同志不说话,看她把扣子上的线头咬断。她抬起头说:“脫下吧。” 他说:“啊?” “就这样揪着它揪一辈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带。“回屋换一件呗。”她说。 他回屋去了,转一圈出来,手还揪在背心带上。他笑着说:“这件也是断的。” 她说:“那就光着吧,光着凉快。” 他两把就把背心从头上扯下来了。他说:“是凉快。”他活到三十几岁还没这样听女人话过。 以后葡萄进朴同志的屋去扫扫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写的书。那本书是讲他自己的故事,里头的男孩子不姓朴,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讲的故事太深,她不认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觉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从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事都弄明⽩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没那些不认识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说话越来越省事,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从书页被翻动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读他的书了,读到哪一章节了。 “识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盘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吗?” “俺有两个爹。早去世的爹不识字。” 她眼睛看着朴同志。一进门他那张了口的⽪鞋就叫她看见了。他 ![]() ![]() ![]() “看完书怎么想?”朴同志笑眯眯地问她。 “啥都不想。”葡萄说。她心里说:连你心里的东西都看明⽩了,还用想啥?书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有颗什么样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说不出。 “地窑里蔵的人是我爹。”葡萄说。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象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耽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庒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蔵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我爹在下头耽了好些年了。你们工作队不来,他还能上来见个太 ![]() 朴同志哑下嗓子说:“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马上回答,抬头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说的“懂”是六、七岁孩子的“懂”不能作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他没杀人没放火,犯的是谁的死罪?你心里可明⽩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朴同志楞了:“我心里怎么明⽩?” “你明⽩。”葡萄把这三个字咬得很痛。 “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非得报告上级不可。我不报告,我也死罪。” “报告呗。”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磨磨,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打着手电去报告,别又踩沟里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朴同志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拿出烟来菗,两手浑⾝ ![]() ![]()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人,假如刚听到她说这事的时候没趁着意外、刺 ![]() ![]() 他是不能看不见她的。三个月他在外头开会、调查、斗争,回来见到她,就感觉全安了。外面总是凶险,斗来斗去,一句话说得大意,就会给斗进去。他是个马虎惯了的人,常说马虎话,只想博人一场哄堂大笑,可是人们笑过之后他觉出不妙来,觉出紧张来。他变成一个每句话说三遍的人:头一遍在心里说,第二遍用嘴说,第三遍是用记忆说,检查嘴巴说出去的哪个字不妥。说了三遍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他还是发现不妥。就象他走路行事,无论他怎样仔细,天天挂烂⾐服踩 ![]() 每回他惊心动魄地回到葡萄的院里,看见她拉开门栓,淡笑一下就扭头下台阶,让他跟在后面下来,免得又踩错哪一脚,他就觉得全安了。葡萄这里全是见惯不惊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岁,象个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怕,也象个几百岁的老人,没什么值得她怕。只要把门栓一揷,她这院子就是她的,就全安。 这下她的院子不全安了。她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哩。 揣着一个定时炸弹,她还能这样全安,他实在懂不了她是怎么回事。她讲着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样给他求医,而他听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讲了,他又来追问那些漏听的。他太魂飞魄散了。有一点他弄明⽩了:叫 ![]() 他突然问:“你和你儿子的⽗亲,很相爱吗?感情很深吗?” 葡萄看着他。这是什么话呢?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象歌的。他发现有头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样,至少结尾一样。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没头没尾。 他和葡萄当然是没事的。他又不疯,去和一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事。 他想总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个大故事。也许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来岁。这故事他不写也会有人写。就是只写到她三十四岁,也够大了。这么好的三十四岁,谁来了结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觉睡,悄悄走过院子,摸黑爬上台阶,贼似的拉开门栓,跑到四清工作队长家,让他赶快领人来包围这个让他舒适、全安的小院子,捉走他喜爱的葡萄和地窖里的逃犯? 他不行。⼲不了这事。 朴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他⼲不了这事。从他一进这院子,你来我去的几句碎话儿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再就是从他的书,他的⾝世里,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谁。他是那种掂着人家 ![]() 他菗了夜一烟, ![]()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话不好说,一院子关着一男一女,还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个人半夜卷了铺盖,那不是叫另一个打出门去的? 他听见葡萄起⾝了,去院子里放 ![]() 葡萄从厨房出来,马上就乐了。她指着他的行李卷说:“你这铺盖卷拎不到门口,就得散。” 他看看,她说得没错。 “搁下。” 他搁下了。 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样松软的被包,回到他屋里,菗下绳子,重新把里面脏的、⼲净的⾐服叠好,齐齐地码在被子里,再把被子叠成紧紧的四方块。她跳到 ![]() “给你做了点⼲鱼。你拿上吧。” 他跟她去了厨房。 “俺们这儿的人吃不懂鱼。我也才学会吃。吃惯了不赖。听说养人哩。”她一边说一边从锅里拿出煎得焦⻩的咸鱼,上面撒了⼲辣椒末儿。” “这么多?” “你在人家家里吃派饭,没赶上派到我家哩。给你带上,吃呗。”她看他一眼“昨天晚上给你做下的。” 他看着她。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昨天就知道你会走的。和你说了那事,你还不吓跑? “好吃这鱼,再给你多做。”她眼睛说:你走也没用,你已经知情了。 “别做了。”他眼睛说:我胆小,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 她找了张旧报纸,把鱼包起来。一会油就透过来了。她说:“为啥不做?只要你好吃它。” “我好吃它。” 两人都明⽩对方说的是什么。一个说:不知为啥,我就是信赖你;另一个答:被你信赖上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一时间他觉着把她孤单单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么过的。饥荒、运动、寡妇避不了的是非。她还⽔灵灵地活着。他⺟亲把他丢在老乡家是偷偷丢的,喂了他最后一次 ![]() 朴同志告诉四清工作队长,会议他参加不了了,他胃出⾎。工作队的人一点也不怀疑朴同志,因为大伙知道他有慢 ![]() ![]() 老了的朴同志常常想再去遥远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子脸蛋都老了眼睛还是不是只有六、七岁。可他总是没去。老了的人对许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时朴同志一头庒不平展梳不驯服的黑发也平展了,因为差不多只有贴在头顶的一层薄了。他觉得葡萄这个故事一定要等时机成 ![]() ![]() ![]() 不过朴同志还是把写葡萄的故事当成他一生最壮大一个事。想到这些,他也难免想想他和葡萄有过的机遇,有些不成气候,有些错过了。他到老才不羞于承认自己就是喜爱这一个乡下女人。他想到自己从四清工作队跑回城之后,庒了半年的惊,写出一本关于农民过民人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说来。那里头全是折子故事。有一个折子就是写葡萄的,写她是个养猪模范,泼辣能⼲,一心为公社。他连一本书都没留在自己书架上,太丢丑了。不过那本书给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钱,还给了他一个漂亮年轻的 ![]() 那时的老朴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唯一一家用冷气、暖。夏天家里冷气一开,就成了俱乐部,来聊天、下棋、喝茶的人从早到晚热闹在客厅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带儿子来做暑假作业。那时他是人王,随便把客厅里的人差成店小二;去,买两包烟,去,弄几瓶啤酒,冰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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