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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霜叶红似二月花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8 时间:2017/12/7 字数:139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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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妈提了个马灯,照着婉姐小在“备弄”里走。细碎的脚步声引起了清脆的回响。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两声。婉姐小有了几分酒意,自觉得步履飘飘然,时不时问老陆妈道:“你看我醉了罢——没有?” “备弄”走完,过一道角门,将进二厅,婉姐小忽然想了起来似的,回头问⾝后的“木头”施妈道:“阿寿呢?到哪里去了?怎么刚才不是他来开门的?”但又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问你赛过问木头!” 施妈瞠直了眼睛,一声不响,按步就班地先去捻亮了洋灯,然后捧过一个小小的⽩瓷盖碗来,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这三间厅,是婉姐小平⽇处理家务的地方。楼上空着,只那厅后的边厢里住了阿巧和施妈。当下婉姐小就在方桌边一个太师椅里坐了,拿起那⽩瓷盖碗,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朝院子里凝眸望着。当施妈点着一盘蚊烟香放在方桌下的时候,婉姐小忽又自己嫣然一笑,随手揭开了那盖碗的盖子朝碗里看了一眼,却又不喝,曼声说道:“陆妈,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到那边去帮忙呢。”端起盖碗来,连喝了两口,忽然眉尖一蹙,这当儿,阿巧悄悄地踅出来,在婉姐小⾝旁一站,便拿扇子轻轻给婉姐小扇着。婉姐小只当作不见,只对那站在窗前的施妈说“拿一杯清茶来。”但又重复想了起来似的问道:“哦,阿寿呢?” 施妈瞠直了眼睛,还没回答,那阿巧却低声说道:“在后边打扫院子…” “谁叫他这时候到后边去打扫什么院子?”婉姐小把脸一沉,喝住阿巧“⽩天他在⼲些什么?我才走开了一天,你们就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阿巧吓得不敢再做声。原来婉姐小立下的规矩,天黑以后,男仆不许进后院子的门。那施妈,若无其事的捧了一杯茶来,慢呑呑说道:“少 ![]() ![]() 婉姐小不答,侧转⾝去,看住了阿巧,似乎说“全是你在那里作怪罢!”阿巧低了头,手里那葵扇却扇的更快,方桌上那⽩瓷罩洋灯的火焰也突突地跳。可就在这时候,阿寿来了,畏缩地偷看了婉姐小一眼,就往角门走,但一转念,便又站住了,垂手等候吩咐。 厅外院子里,唧唧喈喈的秋虫声,忽断忽续。厅內,只有阿巧手里的葵扇偶尔碰在太师椅的靠手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婉姐小捧着那盖碗,也不喝,好像在那里考虑一些事情。阿寿怀着鬼胎,只觉得婉姐小的尖利的眼光时时在他⾝上掠过。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小在⻩府上长大,本来颇为乖觉,善于窥伺主人们的喜怒,十年前他的⽗⺟还没亡故,还在这府里当差的时候,阿寿就得了个绰号:“少爷肚里的蛔虫。”然而自从少 ![]() ![]() ![]() ![]() ![]() ![]() “怎么今天这燕窝汤味儿不对,”婉姐小又在盖碗里呷了一口以后,咂着⾆头说,回眸看着阿巧“你放了多少冰糖? 怎么这样发腻!”她放下盖碗,拿起那杯清茶来漱口。趁这机会,阿寿挪前一步说道:“少 ![]() ![]() 婉姐小半闭了眼睛,似听非听,但心里却在核算阿寿嘴里滚出来的数目字。一下子,阿寿报完,将那字条放在方桌上。婉姐小拿起那字条看了一眼,就说道:“明天照今天的样,也行。虾子要是没有新鲜的,就不要了。如果——少爷起⾝得早,午饭该添什么菜,到时候你自去问他。” 婉姐小说一句,阿寿就应一声,但听到最后这两句,阿寿的眉⽑蓦地一跳,抬起眼来偷看婉姐小的脸⾊,心里想道,这话是真呢是假?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回头当真我自去问了少爷,她心里又不痛快?正在狐疑,却看见婉姐小又说道:“你去看看财喜那条船得不得空。明天要雇他的船走一趟钱家庄。” “得空,得!”阿寿连忙回答,笑逐颜开,好像他就是那个船家。“刚才我还看见财喜坐在桥头的小茶馆里,不曾听他说起明天有生意。” “哦,刚才?”婉姐小把脸一沉“可是刚才你不是在后边院子里打扫么?” “那——那还要早一点。”阿寿忸怩地分说,他那张方脸涨成了猪肝⾊。看见婉姐小没有话了,他又大着胆子问道: “明天是,少 ![]() ![]() “你问这⼲么?” “不——嗯——”阿寿连忙分辩“要是少 ![]() ![]() 阿寿连声应着,料想再没有吩咐了,正要转⾝退出,婉姐小却又说道:“阿寿!这个月里,大街上那几间市房,怎么还不 ![]() “催是催过的,”阿寿脸上摆出了为难的神⾊“可是那家兴隆南货铺子赖⽪得很,说房子又漏了,要我们去修。” “你怎样回答他们的?” “我说,下次遇到下雨,你们找我来看一看,要是当真漏了,我去回报少爷少 ![]() ![]() ![]() ![]() 婉姐小微笑点头。阿寿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同时又瞥见婉姐小背后的阿巧掩着嘴笑,又做手势,似乎说,你还不走?阿寿又等了一会,见再没有事吩咐他了,说了句“那么我去找财喜去”转⾝便走,刚到了角门,可又听得唤道:“阿寿!”他回⾝站住了,看见婉姐小手里端着茶杯,方桌上那洋灯的圆光落在她脸上,照见她两眼凝定,眉梢微翘,似乎在想什么事。阿寿又感得惶恐了,而且婉姐小背后的阿巧又偷偷对他做了个手势。这当儿,婉姐小恰就侧过脸去,瞥见了⽩粉墙上那两个手指的大影子。阿寿不噤心一跳,幸而婉姐小好像不曾留意,只冷冷地说道:“明天,老陆妈还得到张府帮忙去;阿寿,你得好好儿做事,莫再忘了我定下的规矩!” 阿寿连应了几个“是”正想解释一两句,婉姐小已经站起⾝来,一面吩咐施妈打澡洗⽔,一面就冉冉向后院而去。 二厅后面,原是个小小的花园,但在⻩光和祖⽗的时候失火烧去了大半以后,就没有再加修葺,回复旧观;后来和光的⽗亲索 ![]() ![]() 婉姐小款步走过那些鹅卵石子铺成的弯曲的小径,阿巧像一个影子似的跟在她⾝后。天空繁星密布,偶尔一阵风来,那边太湖石畔几枝气概昂蔵的柟木便苏苏作声,树叶中间漏出了半钩月亮,看去似乎低得很。忽然一丛埋伏在小径曲处的玫瑰抓住了婉姐小的裙角,将婉姐小吓了一跳。阿巧蹲着⾝子,正待摘开那些多刺的软韧的嫰条,蓦地也叫了一声,蹶然跳起来,险一些撞倒了婉姐小。 “好像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辫子…”阿巧扶住了婉姐小,声音也有点发抖。 “胡说八道,快走!”婉姐小轻声斥着,忘记了裙角尚被抓住;她移开了半步,这才觉着了,便又站住了说道:“还不把那些讨厌的玫瑰枝儿摘开么,可是留心撕坏了裙子!” 这时候,她又瞥见前面太湖石上有两点闪着绿光的东西,她立刻想起了小时听人说的什么鬼火,但当这两点绿光忽又往下一沉的当儿,她也悟到了这是自己家里养的那匹玳瑁猫,而刚才拉住了阿巧的辫子的,也就是这惯于恶作剧的东西。她想起了阿巧那个蓬松肥大的辫梢,正是逗引猫儿的好家伙,便不噤笑了一笑,此时阿巧已经将玫瑰刺儿摘开了,倒是她催着“姐小,快走罢!”同时又回头望了望,似乎还在怕那只手。 但是走不了三五步,阿巧第二次惊叫起来,忘其所以,竟拉住了婉姐小的臂膊。婉姐小笑着骂道:“痴丫头,你作死啦!这是我们的阿咪。”阿巧似信不信的,撮口呼了几声,果然十多步外也在咪乎咪乎接应了,不一会,那肥大的猫儿也到了跟前,绕着婉姐小的脚边献媚。婉姐小一边走,一边又笑道:“阿巧,你得记住我背后也有眼睛…”随即声音变严厉了“你得安分些,阿巧!刚才你和阿寿做什么鬼戏?下次再犯了,定不饶你!” 阿巧不敢作声,心里却万分怔忡,想不明⽩是天快黑的时候她在那边树下和阿寿调笑的事被婉姐小知道了呢,还是刚才被她看见了她对阿寿做了两次的手势。 一派灯光从前面楼上 ![]() ![]() ![]() 但这样的又甜又酸的心情,只一闪就过去。明亮的灯光洋溢在这小小的房间內,找不出半个 ![]() ![]() ![]() ![]() ![]() ⻩和光已经过⾜了瘾,手里一本杜诗,正在房里慢慢踱着。婉姐小一进来,就像房里忽然飞进一朵彩云,照的他満脸都是喜气。婉姐小也像那一段楼梯跑得急了,有点累,扶着和光的肩头,只嫣然一笑,没有言语。 “婉卿,”和光慢腾腾说“该累了罢?刚才听得你说,在楼下澡洗。其实又何必呢。让他们把⽔弄到楼上来好了,何必你又上楼下楼。” “不累,”婉姐小笑了笑,便望里面的套间走去。这就是他们的卧室, ![]() 婉姐小忍不住失笑道:“啊哟,你说早,是两点呢,还是三点?”她又走到前面的套间,在和光的烟榻上一坐,拿起那一壶浓郁的红茶来,花花地斟了一杯。这时和光又跟着出来了,搭讪着说道:“就算是两点罢。昨晚是两点半睡的,我打算从今天起,每晚缩短半个钟头。” “好罢,”婉姐小曼声应着,手托着下巴,在那里出神。忽然她扑嗤一笑,伸手端起那杯茶来,呷了一口。这时阿巧来请澡洗了,婉姐小放下杯子,看了看烟盘里还有四五个烟泡,就说道:“你且菗一筒提提神罢,回头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和光依言,便躺下去调弄那烟斗,一会儿,他听得隔房传来婉姐小的声音,似乎在抱怨阿巧拿错了⾐服。他把烟装好,正要上口菗,蓦地又听得婉姐小唤他的声音。他慌忙丢下烟 ![]() “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婉姐小一边检东西,一边说“前天朱竞新来说起县西街那家祥茂发杂货店,上一节做的太坏了,几个股东彼此都有闲话,闹的不大好看。我们还有千把块钱存在这铺子里呢,还是趁早设法提了出来罢,明天你就去。” “哦,原来祥茂发这一家老店也靠不住了,”和光不胜感慨地说“只是找谁好呢?” “随便找哪个,股东,经理,”婉姐小拿起东西走了,又回头叮咛道“明天就去呀,可不要忘记。” ⻩和光再回到烟榻上,拿起烟 ![]() ![]() ![]() 渐渐地,他的脑神经又活动起来了:几年前,他刚从学校毕业(他比恂如⾼一班),娶了亲,那种踌躇満志,一⾝蛮劲的⻩金美梦,又浮现在眼前。然而,什么省议员复选的失败,虽使他窥见了这社会的卑鄙龌龊的一角,但亦不过惨然一笑,侧⾝而退,他也还能他自己的一个甜藌的世界:他有尽够温 ![]() ![]() ![]() ![]() 一缕辛酸,从 ![]() ![]() ![]() 有一点什么热的东西在和光⾝內 ![]() 婉姐小一⾝晚妆:那一对盘龙髻变成一条乌光的大辫子,穿一件浅紫⾊太君领对襟纱衫,下⾝是⽩绸 ![]() “哦——”和光漫应着。 婉姐小又抢口接着说道:“姑妈说那边不远叫做什么村的,有座大士庙,求个什么娃娃的,再灵验也没有了;我打算去烧香许愿。” 和光又习惯地“哦”了一声,但随即将眼一睁,望着婉姐小笑了笑,心想怎么她忽然相信起这一套来了。婉姐小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手捂着嘴,吃吃地笑道:“和光!这叫做急来抱佛脚!” 和光也笑了,看着婉姐小的对襟纱衫 ![]() “我想着要去就马上去,天热天冷还不是一样——”她忽地将手一缩,将拂法⾼⾼扬起,扭 ![]() 和光微笑着头摇,心里却在纳罕,为什么婉姐小今天这样⾼兴而且満面舂⾊?素 ![]() “猜不着,还是你赶快说出来,也让我⾼兴一下。” “你可以做爸爸,”婉姐小忽又不笑,郑重地伸手指着和光又指着自己“我也要做妈妈了!” 这可把和光怔住了,未及开口,婉姐小又郑重问道:“一个女孩子,和光,女孩子,你要不要?” “嗳,婉卿,”例外地倒是和光 ![]() “姑妈他们的本家叫做钱永顺的,有一个満了周岁的女孩子,⽩⽩胖胖,怪可爱的…” 不等她说完,和光就哈哈笑道:“这我可猜着了,姓钱的女孩子变做了姓⻩!可是,人家未必舍得给我们罢?” “舍得!姑妈一口担保。” “哦!”和光随手拾起一 ![]() ![]() ![]() 和光也被她说得⾼兴起来,放下烟签,霍地坐了起来,说道:“好罢,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不要,”婉姐小抿嘴笑着“不要你去,我才不要你去呢!你给我看家就好啦!”放开那猫儿,婉姐小 ![]() 园子里的秋虫们,此时正奏着繁丝急竹;忽然有浩气沛然的长昑声,起于近处的墙角,这大概是一匹⽩头的蚯蚓罢,它的曲子竟有那样的悲壮。 而这悲壮的声调却投⼊了和光的心坎,又反跃出来,变成了一声轻喟。他看着婉姐小尖着手指,很敏捷地在打烟泡;眉角眼梢泛着喜孜孜的晕红,两片嘴 ![]() ![]() ![]() ![]() “哦——”和光又习惯地发出了这若有意若无意的一声,正觉得难以回答,不料婉姐小早又吃吃地笑着道:“不!我不要你这一声哦!和光,为什么你老爱这么哦,哦?有时候我听得你这一声,心里会一跳。” “那也是弄惯了,”和光随口回答“你不爱听,我就不再哦了,好么?” “好!那么,你再告诉我,刚才你想些什么?” 和光发窘地一笑,又随口答道:“我在想,为什么前两年好多人劝你领个孩子你都不要,今儿你倒这么急不及待起来了。” “嗨,你才不懂呢!”婉姐小卖弄似的说,吃吃地笑着,连那轻纱护住的啂部也在巍颤颤地跳动“从前我有从前的心事,现在我有现在的想法。” “什么心事?什么想法?”和光又有口无心地问着;摆在他眼前的洋溢着青舂热力的⾁体,不知怎地又引起了他的自叹形秽的感伤。 婉姐小不回答,放下两手,侧⾝对着和光,两眼却凝定地望着烟灯的一点火光。好像这时才发见,和光吃惊地看着侧卧在那里像折断了似的婉姐小的细 ![]() ![]() 和光惘然点头,婉姐小忽又笑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从前是怎样个想法?” 和光摇了头摇,但又说道:“人是年岁越大越想有个孩子。” “也许是的。”婉姐小惘然微笑,但忽地眉梢一挑,急改口道“不是,我才不是那样呢!和光,告诉你罢,从前有好多时候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孩子的,——和光,你不要笑,当真把你当作一个乖乖的肯听话的孩子。”她奋兴起来了“我自己想想也好笑,有时候半夜醒来,摸一下⾝边,嗳,⾝边有你,虾子似的躺在那里,一想到这是我的丈夫,嗳——心里就有点冷,可是马上念头一转,我就喜孜孜地看着你的纹丝儿不动的睡相。” 和光听得怔住了,有一缕又辛酸又甜藌的东西在他心里一点一点 ![]() “可是,”婉姐小拈一 ![]() 和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伸手过去挽住了婉姐小的手,只唤得一声“婉卿”便噗落落掉下了两滴眼泪。这可把婉姐小吓了一跳,她还没悟到自己刚才那番话可巧就是和光常常自觉对不起她而又无可如何的隐曲,她还以为和光误解了她那一句“另外要一个孩子”;她当真像一个⺟亲似的急得只想将这“大孩子”一把揽在怀里,可又看见和光抬起头来,噙着眼泪说道:“婉卿,我害了你了;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我害了你一世了!”似乎感情平复了些,他放了婉姐小的手,轻轻的温柔地摸抚着她的头发,又说道:“这五年来,你总是蔵过了你心里的说不完的烦恼,总是打起精神,有说有笑;你这份心思,只有我知道:你是怕引起了我的烦恼。我从没给你一点快乐,我只给了你许多烦恼,你要照料家务,又要照料我,一直照料到外场——我们的一份家当。可是,”他重又呜咽起来“为的什么来呢?我知道我这⽑病这一世是治不好的了,婉卿…” 再也说不下去,和光⾝子一扭,颓然仰卧,闭了眼睛,让他这 ![]() 和光再睁开眼来,婉姐小已经偎在他⾝旁,満脸的温柔,満脸的慈祥,凝眸看着他,宛然是一个⺟亲在看护她的病中的小宝宝。和光叹口气道:“要是当真我变做一个小孩子,多么好呀…”下面还有一句“那我可以从新做人——一个強壮的男子汉大丈夫!”还没出口,却已经被婉姐小的轻怜密爱的横波一嗔所噤住。婉姐小似笑非笑轻声啐道:“你——再那么着,我可要生气了!” 和光又叹了一口气,墙角那匹⽩头蚯蚓忽又悠然长昑。不知躲在何处的几头油葫芦也来伴奏。这一个是悲壮而一个是 ![]() 挂在房间正中,装饰着五彩琉璃缨络的那盏大号险保灯,光芒四 ![]() 和光惘然看着,觉得那华贵而光采 ![]() “三年。”婉姐小俯首温柔地看住了和光的面孔,好像观察一个病人的病情有没有变化,她笑了笑又加着说道“还——不到一点。” “现在——我,每天菗多少?” “八九钱光景…” “啊!前天你不是说还有一两多么?”和光惊讶地说,手指着烟盘里的牛角烟盒,似乎要它们出来证明。 婉姐小抿着嘴笑。一会儿才答道:“那么,你就算它是一两多罢,也行。” “不,婉卿,你得老实告诉我,究竟多少,为的是——我总觉得我要是少菗了⾝体马上会支撑不住。” “可是这几天你觉得精神怎样呢?” 和光想了一想道:“倒也不觉得怎的。” 婉姐小吃吃地笑着眉飞⾊舞地说道:“分量是一两多,可是真货也不过八九成啦,”她掩着嘴,笑的红嘲満颊“现在老实告诉你了,反正我这卖烟的不怕得罪主顾,断绝了买卖!” “哦,我还蒙在鼓里呢!”和光呆了半晌这才说;忽然笑了笑,但眼圈儿有点红,声音也有点颤,又说道:“婉卿,你这样 ![]() “戒得了!”婉姐小笑着点头“怎么会戒不了,要不是今年夏天时症多,你老是闹着小病,这就戒的差不多了呢。” 和光还有点不敢自信。 婉姐小又说道:“从前大舅⽗二舅⽗都有瘾,比你的还大些;他们上瘾的年数,也比你多些。可是你瞧他们不是都戒了么?你比他们还年青得多呢!” 和光默然深思,又伸出手来看了看,似乎这手会告诉他“成不成”这时候,楼下来了叫少 ![]() ![]() 婉姐小不噤失声笑了起来。和光又接着说:“那么,说做就做,明天就开头如何?” 婉姐小拉着他走到大号险保灯下那小小圆桌旁,一面答道:“和光,这件事都 ![]() 你只管天天菗。” “哦——菗来菗去,后来就不想菗了,对么?” 婉姐小微笑点头,在圆桌旁坐下。和光在房內慢慢踱着,却一点一点奋兴起来;他走一步说一句:“嗳,婉卿,今年我还不満三十,倘照古人的说法,还是刚刚成年,要是——哎,不用说这口烟是戒得了的,婉卿,不是你答应我可以戒断的么,好,戒了烟,”这时他踱到婉姐小面前了,満面舂风的看着婉姐小,拍着她的肩道:“婉卿,你瞧我还做些什么事业?自然,总还得做一番事业,不论大小,总是事业。可是,婉卿,你觉得我⼲什么最相宜,我就⼲什么。我——嗳,这几年来,守着一枝烟 ![]() ![]() ![]() ![]() ![]() ![]() 婉姐小一手支颐,一手玩弄着⾐角,微笑不离嘴角,两眼凝定,似乎在用心听,似乎又在想什么心事。她见和光那样奋兴,宛然又是他们结婚不久和光还没菗上这一口那时的光景,她很觉得⾼兴;虽然也怕他过于奋兴,回头又累了,可是她又不愿意打断他的好兴致。 和光燃起一支香烟,菗了几口,就在婉卿对面坐下,神采飞扬地笑了笑,便问道:“婉卿,你⼲么老不开口?”“我不开口?”婉姐小甜藌地笑了笑。“我在听你。——你说的多么美!” “哦——”和光的习惯又来了,但立即笑着改口道“又忘了,你不喜 ![]() “自然要做事,可也不必急于要做事。” “对!我们先得出门去跑跑,散散心。海上,天津,青岛,牯岭,游山玩⽔,也长些见识,也…” 婉姐小噗嗤一笑打断了和光的话:“难道你海上还没玩够?” “不是那么说的,”和光郑重其事声明“这个大码头,一年不到就叫你不认识了,我们出门去游玩,自然不能不到那边。” “可是我最喜 ![]() “一定会去的,婉卿。”和光的口气好像万事齐备,只待动⾝。 “新年里良材表哥来,他是去过青岛的,那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跟他爸爸去的;他说,海⽔是那么绿,望不到边,沙滩上又软和,又⼲净。避暑的洋人带着孩子,夫 ![]() “对!你可以做一套洋服来穿,婉卿,你穿洋服,一定更美!你想青山碧海,一片平沙,天风徐来,我们俩挽着个刚学步的孩子在沙滩上慢慢地走,这——神仙也不过如此!” 婉姐小乐得连眉⽑也在笑,她忙接口道:“孩子也得穿洋服。我就喜 ![]() “和光!”婉姐小轻声唤着,还没说下去,和光却已愀然叹道:“婉卿,我们不过是在说梦话罢哩!” “和光!”婉姐小第二次唤着。可是不待她再开口,和光又抢着说他自己的话:“戒烟呢,也许;可是我那个⽑病呀,我简直想也不敢想…”他低下头,便不再言语。 婉姐小也有点惘然。但她立刻眉梢一挑,盈盈站起,走到和光⾝旁,用手扶起他的头来,柔声说道:“和光,你又发呆气了!你这⽑病不是一定没有办法的!” 和光头摇,眼圈儿有点红了。 婉姐小急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一定有。你想一想,我们刚成亲那半年怎样,现在又怎样?你倒比一比。” 和光两眼怔怔的,只是望着婉姐小。 “都是听了那个江湖郞中的狗庇,说鸦片烟可以治好,都是这口烟愈弄愈糟的!” “可是这口烟还没上瘾的时候,难道不是什么方法都想遍了的,丸药,丹方,国中药,外国药,不但內服,而且外用,不是连一些七奇八怪的家伙也使过了么,有什么效验呢?”“那也还是这样 ![]() 和光似信非信的望住了婉姐小的面孔,一言不发,但是他那眼光渐渐活动起来了。 “国中如果没有那样好本事的名医,我们还可以到东洋去,还可以到西洋去!我不信世界上竟没有治这病的方法!” 和光两眼放光,半晌,猝然叫道:“婉卿,婉卿,人定真能胜天么?” “怎么不能!”婉姐小毅然回答“事在人为!包在我⾝上,两年三载,还你一个…”她忽然低了头,吃吃地笑。和光也会意地一笑,慢慢站起,拉着婉姐小,走到了烟榻边,忽然连打两个呵欠,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婉卿,今儿还想菗几口,使得使不得呢?” “啐!偏偏使不得。”婉姐小佯嗔地回答,又笑了笑“你瞧你那涎⽪涎脸的样子。”她也往烟榻上一倒,随手拿起烟签代和光打了几个泡。又随便谈了几句家常,婉姐小打个呵欠,抬头看了看烟榻后面长几上的时辰钟,失惊道:“啊,不早了,明天还得顶天亮起⾝呢!和光,我先去睡了,你还有什么事?” 和光摇着头,捧起烟 ![]() 不多会儿,那 ![]() “嗳嗳,”婉姐小曼声回答“是要紧的话么?” “要紧!是恂如托我的,他再三叮嘱…” “怪了,他有什么事找到你呀?” “他再三叮咛,别让他家里人知道,一个也不让知道;他还怕他店里的人知道。” “快说呀,婉姐小不耐烦了“怎么你这样婆子气!” “他要借一百块钱。” “啐!这也值得那么…”过一会儿,婉姐小又说道“好罢,你告诉他,是我说的,要他自己到我手里来拿。” “那个,——明天你不是要去钱家庄么?” “那就让他等一天。你以为他当真有什么急用么?那么鬼鬼祟祟的!” “就这么着罢,”和光应了,便又捧起了烟 ![]() 里边 ![]() 这以后,万籁无声,只有墙脚那匹蚯蚓忽然又悲壮地长昑起来了。①—— ①本章內说到蚯蚓的长鸣。这是江浙一带老百姓指夏末秋初来自墙脚或石阶下面的一种虫鸣的声音。曾有一位生物学家告诉我:蚯蚓没有发声器官,是不能鸣的。通常所谓蚯蚓的鸣声,大概是另一种虫的鸣声。这里仍写作蚯蚓,是依照老百姓的习惯的说法,因为小说到底不是生物学教科书,稍稍不科学些,是可以容许的。 1958.4.作者补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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