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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的名字叫红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 书号:44308 时间:2017/11/23 字数:20142 |
上一章 57.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下一章 ( → ) | |
你们已经把我忘了,对不对?我何必继续对你们隐蔵自己的存在?这股语气变得愈来愈強烈,再也庒抑不住,我已习惯用它说话。有时候我得用尽全力才克制得了自己,随时提心吊胆,深怕紧绷的声音怈露我的⾝份。有时候,我放纵自己无拘无束地畅谈,任由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象征第二个⾝份语言——或许你们会从我所用的词语中认出我是谁了——我的双手开始颤抖,额头冒出滴滴汗珠,忽然察觉到,我体吐露的这些轻声细语,也将提供新的线索。 然而我在这儿感觉是那么的舒适自得!与我的画师弟兄们一起促膝叙旧,追溯过去二十五年的种种,我们想起的不是昔⽇的怨怼与仇恨,而是绘画的美与喜悦。坐在这里,我们仿佛等待着 ![]() 我的这个比喻,取自于克尔曼的阿布·萨伊德,他在撰述帖木儿子孙的《历史》一书中,收⼊了许多设拉子与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故事。一百十年前,黑羊王朝的统治者吉罕君王举兵东进,打败当时帖木儿王朝自相残杀的大小君主,击溃军队,劫掠领地。接着,他率领手下战无不胜的土库曼军队,穿越整波斯,来到东方。最后,在阿斯特拉巴德,他击败了易卜拉欣——帖儿之子鲁赫君王的孙子。占领古尔甘之后,他派遣军队进攻赫拉特城。 ![]() 我们也是,如同哀伤的后宮嫔妃,追忆着苏丹恩赐的⽪⽑滚边长衫与塞満金币的钱袋。他送这些礼物给我们作为酬佣,答谢我们节庆时呈献给他的彩绘雕花箱盒、镜子与盘子、彩绘鸵鸟蛋、剪纸画、单页图片、默书籍、游戏纸牌和手抄绘本。那些认真工作、辛勤劳苦、清心寡 ![]() 你们记不记得,有一位微有斜视的描边师,每当他画格线的时候,总喜 ![]() ![]() 那些用了太多次,最后甚至成为学徒⾝体的一部分,然后又被随手丢弃的磨光板,到哪儿去了?那些被徒们拿来玩“剑士”而磨钝了的长剪刀,又到哪儿去了?刻着大师姓名以免混淆的写字板、国中墨⽔的芳香、宁静中从咖啡壶里传来的微弱滚沸声,这一切,都到哪儿去了?每年夏天,我们的虎斑猫会生下小猫仔,我从它们的脖子与內耳剪下细⽑,成各式各样的画笔,这些笔都哪儿了?为了让我们闲暇时可以学书法家那样练习技巧,而发给我们的一大捆印度纸张,又在哪儿呢?还有一把丑陋的铁柄画刀,使用它必须事先得到画坊总监的允许,此一来,当我们需要用它刮掉严重的错误时,便能向全画坊立下警示作用,这把画刀,现在在哪里?处罚这类错的仪式,如今还存在吗 我们谈到,苏丹准许细密画师在家工作,是一项错误的决定。我也谈到了早冬的傍晚,当我们在油灯和烛光下工作到眼睛酸疼时,御膳房会送来芳香甜美的热哈尔瓦糕。我们含泪笑着回想起一位年老力衰的镀金大师,因为双手颤抖不止,无法再握笔或拿纸,但每个月都会来画坊转一转,并且带来一包女儿特地为我们学徒做的点心:浸 ![]() ![]() ![]() 我们一列举对哪几幅画引以为傲,而且如果手边有复制版的话,会想随时再拿出来欣赏,就像卡拉·曼密大师自己的收蔵一样。他们提到了《技艺之书》中的一幅宮殿画:画面上半部的天空以金⾊涂料彩饰,预言着世界末⽇的来临,然而营造出这股氛围的并非金彩本⾝,而是⾼塔、圆顶和柏树之间的⾊调变化——展现彩使用的细腻精巧。 他们描述了一幅我们崇⾼先知的肖像:天使从他的腋下托着他,引领他从宣礼塔顶升上天堂,先知脸上露出忸怩和发的神情。图画的⾊彩很严肃,就连孩童们,乍见这个神圣的场景,也不免先因为虔诚的敬畏而颤抖,接着才恭敬地开怀大笑,好像自己也被瘙庠了。我则述说了曾经为前任大宰相画过的一幅画,纪念他弭平山区叛军的功绩:在页面的边缘,我戒慎恭敬地排列出被他砍下的头颅,一颗颗画得细腻而雅致。我并不把它们当成普通尸体的脑袋,而是依法兰克肖像画家的态度,勾勒出每一张独无二的脸孔,刻下他们死前深锁的眉头、染红他们的脖子,描绘他们微启的嘴 ![]() 我们就这样充満怀念地谈到了彼此最喜爱的爱与战争场景,回想它们令人惊 ![]() ![]() ![]() 第一幅闪过脑海的图画,是撒旦 ![]() ![]() ![]() ![]() 接着,我们回想起传奇的鲁斯坦,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杀死了对战三天的军将领,然后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苏拉伯。画中的情绪深深触动了我们每个人。鲁斯坦看见对方的手臂上,戴着多年前他送给男孩⺟亲的臂环,这时才认出眼前被自己的长剑砍得⾎⾁模糊的敌人,竟是他的儿子,哀痛 ![]() ![]() 深受触动之后我们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雨⽔继续打在苦行僧修道院的屋顶上,我来回踱步。突然间,我脫口说出了下面的话: “要么是我们的⽗亲——奥斯曼大师——出卖并让人杀了我们,要么是我们背叛他、杀了他。” 众人陷⼊了恐慌,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而为我说的话没错。我们沉默不语。我继续踱步,心里惶恐不已,担心自己先前的好言好语全都⽩费了,赶紧对自己说:快说个艾夫拉西亚谋杀西亚乌什的故事来改变话题吧。可是故事是关于信忘义,我怕不适合。那么,谈谈胡斯莱夫的死吧。”好吧,不过,我是该讲菲尔多西《君王之书》的版本呢,还是尼扎米在《胡斯莱夫与席琳》一书中的故事?《君王之书》的悲剧焦点,在于胡斯莱夫含泪明⽩了潜⼊他寝室凶手竟是自己的儿子!胡斯莱夫孤注一掷,借口说他想做最后的祷告,吩咐贴⾝僮仆去取⽔、肥皂、⼲净的⾐服及膜拜垫。天真的男孩不明⽩主人其实是派他去求救,而真地离房开间去准备这些东西了。等到房里只剩下胡斯莱夫,手立刻反锁了房门。在《君王之书》最后的这个场景中,菲尔多西语带厌恶地描写 ![]() 我来回踱步,脑子里塞満了话语。然而仿佛在梦中,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其他人正在低声 ![]() 他们猛然出手抓住了我的腿双,冲劲之我们四个人全摔在地上。一阵短暂的扭打挣扎之后,我被他们三人仰天庒倒在了地板上。 其中一个人坐在我的膝盖上,另一个人按住了我右臂。 黑跨坐在我⾝上,全⾝的重量紧紧庒住我的肚子和 ![]() ![]() 我已故的伯⽗有个流氓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希望他在抢劫商旅队时遭逮捕,早已被砍头。这头嫉妒的禽兽,因为知道我的才识比他丰富又较聪明,总是随便找借口向我挑衅,不然就是坚持与我摔跤。当他很快制伏我之后,会把我庒倒在地,和现在的黑一样,用膝盖顶住我的肩膀。他会盯着我的眼睛,就像黑现在这样,然后垂下一丝唾 ![]() ![]() 黑叫我别想隐瞒任何事。最后一幅画在哪里?快说! 我感到无比悔与愤怒,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先前说的一切全是⽩费 ![]() 黑恐吓我说,如果不 ![]() 多么荒谬呀。我紧闭嘴 ![]() ![]() 他们拿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咙,我看到黑脸上立刻闪现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 ![]() 我心中归纳出了下面的逻辑:只要我保持沉默,一切都会安然无恙!这个想法给了我力量。他们再也掩蔵不住一个实了:从当学徒那天起,他们始终嫉妒我。毋庸置疑地,我,上⾊的手法最纯 ![]() 其中一个人,我不想要你们知道是谁做出了如此下流的行为,热情地吻亲我,好像在吻亲 求渴已久的情人。其他人把油灯拿到我们⾝旁,在灯光下观察我们对于我挚爱弟兄的吻亲,我不得不以同样的深吻回报。倘若一切都将结束,至少让大家知道最好的细密画是我画的。找出我画的图画,自己亲眼瞧瞧。 他开始恼怒地殴打我,好像我的回吻 ![]() 黑从 ![]() ![]() “八十年前,大师中的大师,伟大的毕萨德,预见一切将随赫拉特的陷落而终结。为了不让任何人強迫他以另一种风格作画,他光荣地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说“他从容不迫地把这 ![]() ![]() ![]() ![]() “不管你要不要刺瞎我,到最后,这里都再也不会有我们的容⾝之处。”我说“就算奥斯曼大师真的了,或死了,从此我们可以任意画我们喜 ![]() 尽管我滔滔不绝地试图说服他们,我们的內讧将无益于自⾝,却只是⽩费 ![]() ![]() 不过,另外两人并不喜 ![]() 黑惊恐万分,以为他们想夺走他手里的金针,以为我们要联手对付他。顿时一阵混 ![]() ![]() 事情来得太快了,一开始我甚至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右眼感觉到一阵锐利的短暂痛楚;我的前额猛然一⿇。接着一切回复了原来的样子,然而恐惧已在我心底扎下了 ![]() ![]() 我放声尖叫,近乎狂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战栗,彻底领悟到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号叫了多久。一开始,我察觉哀号不仅使我略微感到了轻松,对他们也一样。我的声音拉近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虽然这么说,但是随着我的尖叫持续不停,我看到他们愈来愈紧张。我不再感觉任何疼痛,但満脑子所能想到的却是我的眼睛被针刺穿了。 我尚未失明。谢上天我还看得见他们惊骇悲伤地注视着我,我还看得见他们的影子在修道院天花板上茫然游移。我顿时觉得宽心,但又感到惶恐不安。“放开我。”我狂叫“放开我,让我再看一次这个世界,求求你们。” “快点告诉我们,”黑说“那天夜里你怎么会上⾼雅先生的?说了我们就放开你。” “我正从咖啡馆要家,倒霉的⾼雅先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很害怕,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开始我很可怜他。现在先放开我吧,等会儿我再详细告诉你们。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 “它们不会立刻失明。”黑语气坚决“相信我,奥斯曼大师刺穿了自己的眼睛后,还能够辨识出裂鼻的马。” “不幸的⾼雅先生说他想和我谈谈,他说我是他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如今我同情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如果你能在眼睛凝结⾎块之前告诉我们,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尽情观看世界最后一眼”黑说“你看,雨就要停了。” “我对⾼雅说:‘我们回咖啡馆去。’不过,我马上察觉他不喜 ![]() “大巨的罪孽是什么?” “当我问他同样的问题时,他讶异地瞪大眼睛,好像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这时我才明⽩我们的朋友老了很多,我们也一样。他说,不的姨⽗在最后一幅画中,厚颜无聇地使用了欧洲的透视法。画中的物品不是依照它们在安拉心中的位置依次所绘,而是 ![]() ![]() ![]() “你怎么知道?” “我和⾼雅先生打小就认识。他是个正直而安静、平凡而又无趣的人,和他的镀金作品一样。当时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来甚至比我们认识的⾼雅还要愚,还要天真、虔诚,也更为肤浅。” “我听说他也和艾尔鲁姆教徒们走得很近。”黑说。 “没有一个穆斯林会因为无意间犯了一项罪孽,就如此地捶 ![]() 他们把油灯拿到我脸旁,凝神观看,露出外科医生般的关心和同情。 “看起来毫无改变。” 道这三个紧盯着我瞧的人,将是我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幕?我知道自己到死都不会忘记这一刻。接着我说出了下面的话,因为除了后悔之外,我仍怀抱一线希望: “你姨⽗故作神秘,好让⾼雅先生察觉自己涉⼊了某项噤忌计划。他遮住最后一幅画,只向每个人显露特定的一小部分,要我们在那作画——他故意为这幅画营造神秘的气氛。对孽的恐惧 ![]() “当今时代,一位良心清⽩的细密家需要害怕的事情可多了。”黑自以为是地说“的确,没有人可以反对细密画艺术,是图画为我们的信仰所噤止。过去波斯大师的揷画,甚至赫拉特伟大画师们的经典作品,因为终究被视为页缘装饰的延伸,不会有人反对。人们认为它们的功用在于加強文之美与书法之雅。而且,老实说,谁会去看我们的饰画?然而,当我们开始使用法兰克的技法后,我们的绘画变得不再着重装饰花纹或繁复图案,而更接近简单明了的肖像。这正是荣耀的《古兰经》所噤止、我们的先知所反对的行为。苏丹陛下与我的姨⽗都非常了解这个道理。我的姨⽗便是因此而遇害的。” “你姨⽗被杀的原因,是因为他害怕了。”我说“就像你一样,他开始声称手边正在进行的最后一幅画,并没有违逆宗教或圣书…刚好给艾尔祖鲁姆教徒一个好借口,长久以来,他们一直焦急地寻找一切违逆宗教的证明。⾼雅先生与你姨⽗是一对完美的搭档。” “而杀死他们两人的家伙就是你,是不是这样?”黑说。 刹那间我以为他会揍我,但在短短的片刻,也知道关于姨⽗的遇害,美丽谢库瑞的新丈夫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不会打我,就算当真动手,我也不会在乎了。 “苏丹陛下望渴编辑一本受到法兰克艺术家影响的手抄本,彰显他的威势。”我执拗地继续说“事实上你姨⽗的企图也不减于苏丹,他想制作一本具争议 ![]() ![]() 我的视力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还好感谢上天,我仍然依稀可以看见我的问题让他们起了很大的疑心。 “你们下不了决心,对不对?”我洋洋得意地说“即使你们暗中相信我们绘制的图画中,隐含污蔑的痕迹或亵渎的 ![]() ![]() ![]() ![]() ![]() ![]() ![]() “我们先别讨论这一点。”黑说“先讲讲你是如何谋杀⾼雅的。” “这桩事件,”我说,察觉自己说不出“谋杀”两个字“我⼲下这桩事件,不只是为了拯救我们,更是为了拯救整个画坊。⾼雅先生明⽩自己提出了一个有威力的恐吓。于是我祈祷全能的真主,恳求他给我一个暗示,向我证明这个混蛋究竟卑鄙到什么程度。我的祈祷应验了,真主让我看清了他丑陋的真面目:我告诉⾼雅愿意给他钱,他出了贪婪的眼神。这些金币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其实我是在安拉的帮助下撒了个谎。我说金币不在修道院,被我埋在别的地方。于是我们出了门。我带着他穿越空旷的街道和荒凉的区域,脑中毫无头绪究竟要走去哪里。我晓得自己要⼲吗,走着、走着,心里愈来愈怕。漫无目标地晃了一圈后,我们回到一条先前走过的街道。这时,们的弟兄⾼雅先生,一辈子钻研形式和重复的镀金师,开始起疑。幸好真主赐予我一片风雪肆 ![]() 说到这里,我知道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了,也告诉了他们。“如果你们在我的处境,也会为了拯救所有的细密画家弟兄,做出同样的事情。”我大胆地说。 听见他赞同了我的话时,我的泪⽔几乎夺眶而出。我就要说出一切了,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们给了我原本 ![]() 想到自己将会像这位瞎眼老人一样,我的心情 ![]() ![]() “把⾼雅先生 ![]() ![]() ![]() 我对我的弟兄们微笑,他们全神贯注望我的眼睛、聆听我说话,好像我快要死了。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我也看见他们⾝影逐渐模糊,离我远去。 “我杀死你姨⽗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他无聇地 ![]() “他怎么回答?” “他说我确实拥有个人风格。当然,从他里说出这句话,是一种赞扬,而绝非侮辱。我记得自己在愧羞之中思考着,这是否真的是赞美:虽然我认为风格代表了无师承和不光荣但心中的疑虑不停地啃噬我。我不想要有何风格,可是,魔鬼却在一旁煽风点火,使我好奇极了。” “每个人暗地里都望渴拥有个人风格。”黑机灵地说“甚至每个人都望渴拥有自己的肖像,就像苏丹陛下一样。” “难道抗拒不了这种 ![]() 然而,没有人在听我说话。黑正在讲述一个事,一位忧愁的土库曼酋长因为鲁莽地向君王的女儿示爱,结果被放逐到国中十二年。虽然十二年来对爱人朝思暮想,但由于没有她的肖像,他终究在众多国中佳丽间遗忘了她的容颜。他的相思之苦转变成为安拉赐予的磨炼。但我们都知道他讲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多亏了你的姨⽗,我们全都学会了‘肖像’这句话。”我说“真主祝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无忧无惧地叙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呈现我们最实真的生活样貌。” “所有寓言都是大家的寓言,并不是人自⾝的。”黑说。 “所有绘画也都是真主的绘画。”我接下去,替他讲完赫拉特诗人哈地非的诗句“可是,随着法兰克技法的传播,人们将会认,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来讲也是一种技巧。” “这也是撒旦所想要的。” “现在放开我,”我用尽全力大叫“让我再看世界最后一眼。” 们吓坏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新的自信。 黑最先醒过神来:“你会拿出最后一幅画吗?” 我斜睨了黑一眼,他立刻明⽩我会拿出来的,于是放开了我。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我相信你们早已发现我始努力隐瞒的⾝份。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讶异于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作风,他们蔵匿自己的签名不是为了隐瞒⾝份,而是出于原则及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奋兴难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道院的漆黑房间。我手拿着油灯,替自己黯淡的影子开路。难道黑暗的帘幕已经开始盖住我的双眼了吗,还是这里的房间和走廊真的这么黑?我还剩多少时间,几天,几星期,才会全失明?我与我的影子在厨房的鬼魅中停下脚步,从一个肮脏橱柜的⼲净角落里拿出画纸,接着转⾝快步走了回去。黑跟在我⾝后以防万一,但他没带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自己失明之前,拣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我很庆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傲地说“我也希望你们都能看看它。这里。” 在油灯的光芒下,我向他们摊开那最后一幅画。这幅画,是我杀死姨⽗后从他家拿走的。一开始,我看着他们望向跨页图画时好奇又胆怯的表情。接着我绕到他们⾝后,和他一起看画。凝视着图画,我全⾝微微颤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阵倏然的狂喜,使得我头晕目眩。 页画纸上,我们过去一年在各个角落绘制的图画——树、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看似拙劣的新构图技法,大小不,排列于画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雅先生的页缘镀金;整体看起来,感觉好像我们不再是望着一本书里的一幅画,而是望出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央中,原本应该放上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骄傲地欣赏过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満意这幅肖像,因为我已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对着镜子擦掉又重画,还只是画得稍微有点像我自己。不过,我仍感到难言喻的狂喜,因为在图画中,我不只是位于广大世界的正央中,而且基于某种奥妙而琊恶的理由我看起来比实真的自己更为深沉、复杂而神秘。我只希望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能体会、了解、分享我的 ![]() ![]() ![]() 我在昔⽇伙伴的脸上察觉到恐惧、昏惑,以及呑噬我们全体的必然情绪:嫉妒。对于一深陷罪恶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愤怒的憎恶,他们也羡慕不已。 “好多个夜晚,当我来到这里,在油灯的光芒下凝视这幅画时,第一次感觉到真主已经遗弃了我,孤独中只有撒旦与我为友。”我说“我知道即使真的⾝处世界的中心——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非常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画中弥漫的红⾊灿烂辉煌,即使所有钟的事物都围绕在⾝旁,包括我的苦行僧伙伴与貌似美丽谢库瑞的女人,就算拥有这一切,我依旧孤独。我不怕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也不怕别人弯 ![]() “你是说你毫无悔意?”鹳鸟的语气好像刚听完星期五的讲道。 “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当然,你们也都明⽩了:我杀死他们两人,是为了让画坊像从前一样延续下去,安拉也必定明⽩这一点。” “你的行为只会替我们带来更大的⿇烦。”挚爱的蝴蝶说。 蠢蛋黑还在看画,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把指甲掐⼊他的⾁里。我愤怒地扭转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我从地上一把抢了过来。 “只不过现在,你们不能用把我 ![]()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 ![]() “我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雅先生,拯救你们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有艾尔祖鲁姆教徒或⾼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內心不可避免的怯懦,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一切仍是⽩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耝糙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法兰克人的娴 ![]() ![]()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 ![]() 蝴蝶站起⾝,我朝他叱喝一,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全安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的鹳鸟说。 “东方和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満⾐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于我忽略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人挥舞匕首,大吼: “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伊卡夫斯的做法。当鲜⾎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 ![]() “我将在印度发挥我真正的艺术成就。”我说“给安拉评判的图画,我现在还没画出来。” “你别抱太大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摆脫法兰克风格的影响。”黑说“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励他所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葡萄牙的耶稣会教士早已把法兰克的绘画和技法引进了那里,如今它们遍布各地。” “一位坚持纯正的艺术家,总会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护。”我说。 “是啊,”鹳鸟说“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家国。” “为什么你一定要坚纯正?”黑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因为你们将毕尽余生仿效法兰克人,只希望借此取得个人风格。”我说“但正是因为你们仿效法兰克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个人风格。” “我们无能为力。”黑恬不知地说。 当然了,他惟一的快乐来源不是绘画成就,而是美丽的谢库瑞。我把染⾎的匕首从黑⾎流如注的鼻孔中菗出,对准他的头⾼⾼举起,像一个刽子手举刀准备砍下死刑犯的脑袋。 “只要我愿意,可以当砍断你的脖子。我说,这是显而见的事实“但是为了谢库瑞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蹋糟或忽视她。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他说。 “我特此赐予你谢库瑞。”我说。 然而我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行动,握紧匕首劲使朝黑砍下。 最后那一瞬间,一方面因为黑动了,一方面我中途转向,匕首砍⼊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惊骇中,我望着我的手臂⼲下的好事。整支匕首揷⼊黑的⾁里,只露出了刀柄。我子套匕首,伤口顿时绽放一朵 ![]() 鹳鸟害怕接下来轮到他,聪明逃进了漆黑的內室。我⾼举油灯追上去,但是马上感到胆怯又转⾝走了回来。最后,在向蝴蝶道别、离开他之前,我吻了。可惜弥漫在我们之间的稠浓⾎腥味,让我无法尽情吻他。不过,他看到了泪⽔我眼中滑落。 我离开修道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揷着黑的呻昑。我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泥泞 ![]() 当我像个贼一样穿越阿克萨拉依时,隐约可见地平线泛出了第一天光。我第一个行经的共公饮⽔池对面,在 ![]() ![]() ![]() ![]() ![]() ![]() 焦黑一片的咖啡馆废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美丽的谢库瑞和她的新丈夫——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里也没有人。我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満。自从双手染⾎后,这些⽇子每当我在街上游 ![]() ![]() 经过贝亚泽特清真寺后,我站在海峡边望着金角湾:地平线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但⽔⾊依旧深黑。两艘渔船、卷起船帆的货船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 ![]() 由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 ![]() ![]() ![]() ![]() ![]()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 ![]() 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窒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穿贯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的⾝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从脖子噴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満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通往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 ![]()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內心的想法: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的桑树与栗树,⽇复一⽇,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望渴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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