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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虎雏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702 时间:2017/11/10 字数:16679 |
上一章 医生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在四川的R市的⽩医生,是一个有风趣的中年独⾝外省人,因为在一个市镇上为一些新旧市民看病,医术兼通中西內外各症,上午照规矩到市中心一个小福音医院治病,下午便夹了器械药品満街各处奔跑。天生成的好脾气,一切行为象在一种当然情形下为人服务,一个市镇上的人都知道,谁也不愿意放弃这个⿇烦医生的权利,因此生意兴隆,收⼊却总不能超过一个平常医生。这好人三月来忽然失踪不见了,朋友们都十分着急,各处找寻得到一点消息。大江中恰在涨桃花⽔时节,许多人以为这人一定因为散步掉到江里去,为河伯雇去治病,再不会回到R市来了。医生虽说没有多少田地银钱,但十年来孤⾝作客,所得积蓄除了一些家什外,自然还有一笔小小产业。正当各处预备为这个人举行一个小小追悼会时节,因为处置这人的一点遗产,教会中人同地方绅士,发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彼此各执一说,无从解决。一个为绅士说话常常攻击过当地教会的某通讯社,便造作一⾝无稽的谣言,说是医生落⽔并非事实,近来实在住到一个一百里外的地方养息自己的玻这消息且用着才子的笔调,讥评到当地的教会,与当地的贫民,以为医生的病是这两方面献给的酬劳。这其中自然还有一些为外人不能明⽩的黑幕,总不外处置医生⾝后产业的纠纷。 这消息登出以后,教会即刻派人到所说的地方去找寻,结果自然很是失望,并没有找到医生。但各方面的人都很希望这消息不完全无因,所以追悼会便没有即刻举行。可是,正当绅士同教会为医生遗产事调解分派妥当那一天,许多人正在医生住处推举委员负责理办追悼会时,医生却悄悄的从门外进来了。 他非常奇怪有那么多的人在他房子里吃酒,好象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一样,十分喜 ![]() ![]() 医生还是好好活着的,虽然瘦了一点,憔悴了一点,肮脏了一点,人仍然是那么精神。 在座的人见到医生突如其来,大家都十分骇异,先一时各人在心上盘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处,因此一来,完全失去了。大家都互相望到不好说话,以为医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主席更见得着忙,把那个关于处置医生产业及追悼会的用费议案庒到肘子下去,同所有在座诸人用眼睛打知会。医生却十分⾼兴,以为这样凑巧真是难得的事情。他猜想一定是做主席朋友接到了他的口信,因他只是打量托人带了一个口信来,他以为这口信送到了,算定他在今天回来,这些有义气重感情的朋友,大家才一同约在这里 ![]() ![]() ![]() 那个主席,含含混混,顺到医生的意见,催用人把席面摆出。上了席,喝了三杯,各个客人见到医生的快乐脸孔,就都把自己心上应抱惭的事情渐渐忘记了。医生便说今天实在难得,当到大家正好把这十几天所经过的一段离奇故事,报告一下。他提议在这故事说出以前,各人应当再喝十大杯。于是众人遵命各尽其量再喝了些酒,没有一个人好意思推辞。吃了一阵,喝了一阵,大家敷衍了一顿空话,横顺各人心里明⽩,谁也不愿意先走,因为一走又恐怕留到这里的人说他的坏话。 吃够了,医生说:“今天妙极了,我要说说我的故事给大家听。”本来大家都无心听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一个人口上不赞成。其时那个主席正被厨子请出到外边窗下去,悄悄的问询今天的酒席明天应当开谁的账,主席谎说这是公份,慢慢儿再说,很不⾼兴的走进去。医生因为平时同主席很 ![]() ![]() 社会上同我一样平庸一样不知本行事业以外什么的,谁能够计算得清楚?我们这种人,总而言之是很多很多的。我哪里能够知道明天的世界?我能明⽩我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同你们谈天没有?你们之中谁能够明⽩回家去的路上,不会忽然被一个疯狗咬伤?总而言之,我们真是不行的。我们都预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意外事情发生,每一个人都不能打算。事情来了,每一个人都只是把那张吃⾁说谎的口张大,露出那种惊讶神气。 我凭这手臂上的伤痕,请你们相信我,这整十天来,曾做了整十天古怪的人物,稀奇的囚犯。我认识一个男子,还认识一个妇人,我同他们真是十分 ![]() 我把话说得有点糊涂了,忘了怎么样就发生了这样事情。 听我说罢,不要那么笑我!我不是说笑话,我要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同一个妇人住了十天的事,我并不把药方写错,我只把秩序稍稍弄 ![]() 我的失踪是三月十七,这个⽇子你们是知道的。那天的好天气你们一定还有人记得。 这个舂天来了时,花呀草呀使人看来好象不大舒服,尤其是太 ![]() 为什么就到了这里,我真一点不清楚。听到象是很 ![]() 那时从一个小弄堂里,跑出一个壮实得象厨子模样的年青人来,脸儿红红的似乎等了我许久的样子,见了我就一把揪着⾐角不放。我是一个医生,被一个不识面的人当街揪着,原不算什么奇怪事情,我因职业的经验,养成惯于应付这些事情的人了。那时这人既揪着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说:“怎么样,我的师傅,是不是热油烧了你那最好帮手的指头?‘好象这句话只是我自己说来玩玩的一句话,他明⽩医生是常常胡 ![]() ![]() 若是这里的察警,全不认识我,他为了执行他那神圣的责任,见到这情形,我不是还得跟他到局里去候质吗?可是我是一个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对我都认识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为什么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 如今就正是这样子。这人拖我从菜园里走,我也随了他走,这人拖我从一个农庄人家前门走进又打后门走出,我也毫不觉得奇怪。我听到有些狗对我汪汪的吠,有许多 ![]() ![]() 我要那种自信,就是我可以凭我这经验以及热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险为夷。可是,经过我的诊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痨病的,他一连到过我处有好几回,或是我到过他处一连有好几回,到后当他没有办法死去的时节,我为了病人的病,为了自己的医道,我的寂寞,谁也不会相信有那么久那么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见一些 ![]() 他每天就这么想,为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叹息。他每天还得各处去找那些新的惆怅,每天必有机会可以碰到一件两件。…让我说正经事情吧,我不是说我被那个人在我不 ![]() 到后我们到野外了。这人还是毫不把我放松,看情形我们应走的路还很远,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我说:“汉子,你这是怎么啦,你那么忙,我是不愿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如你这样精壮。我们应当歇一会儿,吐吐气。‘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处了,稍稍把脚步放慢了一点。 因为两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我才能够注意一下,望清楚我们是在一条小小的乡村路上走,走完了一坪⽔田,就得上山了。我心里打算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里的,家里有媳妇生养儿子,媳妇难产⾎晕,使他也发疯了。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却以为把事情猜准了,就问他说:“她不说话是不是?‘他说:”是的。’‘那无妨,你用⽔噴过她吗?’他好象奇怪的很,向我望着:“用⽔可以噴吗?‘我点点头,又问他:”有多久了咧?’他好象在计算⽇子,又象计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险情形,就又拉着我飞跑了,我以为我很明⽩他的意思,我以为我很理解这个人,因为凭我的经验,我的信心,与对于病人的热情,一定到了地后就能够使病人减少一点痛苦,且可使这男子的心安静,不至于发痫发狂。我一面随了这个年青人奔跑,一面还记到许多做⽗亲的同做⺟亲的生养儿子的神气,把一些过去的事当成一种悦目开心的影片,一件两件的回忆着,不明⽩这从容打哪儿得到的。 我愿意比他走得更快一点,可是,我实在不行了。他不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就得倒在⽔田里了。我已经跑了太多的路,天气实在太好了,⾐服又穿多了一点,胁下夹的一包又并不轻松,并且脚下的路不是为我这惯于在市中石路散步的医生而预备的,前一些⽇子的雨使这条路润滑难行。我的⽪鞋,我担心到它会要滑滚,我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坐到⽔田里去了。我是医生,充军的匆忙我受不了。我头昏了。 …‘ 我当真已头昏眼花了,我只想蹲下去,只想蹲下去,我不晓得为什么到后来就留在一个人家空房里了。我一切都糊糊涂涂,醒回来时,睁开眼睛,似乎已经天夜了,房中只一点点光,这光还象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光我也糊糊涂涂认识不清楚。我想了一会儿,记起先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怎么随了一个汉子奔跑,在那⽔田塍上 ![]() 我明⽩一定是那个人乘我失去知觉时节背来这地方,而且明⽩这是一个可以住人的⼲峒里,不过明⽩了这些时,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为这样子,不正是被人当作财神捉绑,安置到这里来取赎的吗?我真不明⽩为什么他们计算到我这样一个人的头上来了。想不到我这点点产业,还够得上这样认真。我很纳闷无从知道这地方究竟离我们市上有多远。 当我记起传闻上绑猪撕票的事情时,我知道我的朋友们一定着急得很,因为我只是一个人,一切都得你们照料,真有耗费你们精神的许多事情要做。关于绑票我以为是财主的一份灾难,料不到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这些人对我注意的理由,却相信我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只肥羊。 因为久了一点,我能把前后事多思索了一下,记忆得到我为什么下乡,为什么碰到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被他牵走,并且我们在路上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就觉得这事亏他们安排得这样巧妙。这一次,一定是他们打听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费了。想起那个土匪假扮的痴人样子时,我就很好笑,因为我从没有想到那种人也会做什么坏事。 既然把我捉来了,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的首领?见了他们的首领,万一开口问我要十万五万,我怎么向这个山上大王设词?我打算了好一会,还没有一个好计划可以安然脫⾝。 我只希望票价少一点,把我自己一点积蓄倒出便可以赎⾝,免得拖累其他 ![]() ![]() ![]() 峒中没有一个人,我也没有被绳子捆缚,可是我心里明⽩,我被人捉到这里来,既看作财神,不是轻易能逃走的。峒中无一个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机关埋伏,表面仿佛很疏忽,实际上可没有我的自由。因为 ![]()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动一点了。我以为或者他们全到别处吃饭去,把我忘却了,也未可知。就壮了自己的胆,慢慢的走到有光处去。 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燥,明⽩不会在半路陷到⽔里去。便慢慢的爬行过去,才知道前面是一个大石头,外面的光从石罅处透进来,受了转折,故显得极其微弱。从那个石罅里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块黑⾊石头,还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离有人家处多远。从那石头上的光线看,我知道天⾊已经快晚了。我心里着急起来,因为挨饿不是我十分习惯的事情,半天没有⽔喝,也应当吃一点什么东西才行。如今既不见到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明⽩,什么时候有人来还不知道,我应当怎么过这夜一? 我有点着急,且有点奇怪,是我究竟从什么地方进到这峒里来。因为那个石罅绝不能容一个人进出,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别的机关遮掩到这山峒的出⼊了。我到后就爬在地下各处摸去。这峒并不很宽,纵横不会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这峒的面积,且明⽩了这峒里十分⼲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栅门了。我很小心的防备到外面小喽罗那一刀,轻轻的去推动那一扇门。这扇门似乎特别坚固,但似乎没有下杠,我并不十分用力已经就把门推开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 ![]() 到后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证明了门的那一边实在没有什么埋伏了,才把门推开摸过去。 我真是一个傻瓜,原来这是一个绝路!这是峒里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门隔开,专为贮蔵粮食的仓库。我脚下全是山薯,手又触着了一个大瓮,我很小心把手伸进瓮里去时,就摸着了许多圆圆的 ![]() ![]() 我原来摸到一些纸,我想起只要有一 ![]() ![]() 我真是傻瓜,这样半天才想起自来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烟也不昅,若是早会昅烟,那么⾝边一定就有救命的东西了。我记起了自来火的用处,可没有方法找寻得到一 ![]()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给我一份的灾难,如何变化,如何收常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这峒中来,那我着急也无益。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象是离得很远,先还以为是耳朵嗡鸣,又过一会,声音象已近了许多,猜想事情快要发生变化了,我心里很镇静,一点不忙,一点不怕,因为我想若是见到什么山大王,我有许多话可以解释,不至于十分吃亏。等了一会,那声音又渐远渐小,显然是对于我的事没有帮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还能够听到声音,却证明我不至于同有人住的村落很远,不至于同人世隔绝。并且我最担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还是被人关到这山峒里饿死。如今无意中发现了仓库,峒中存得有那么多粮食,一时既不至于饿死,那么别的当然不⾜过虑了。 我糊糊涂涂又睡了,快要睡去时,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梦,一觉醒来就不同了的。 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试炼,或者就是什么朋友的恶作剧。因为我同几个朋友讨论过峨嵋山隐士道者的存在问题,我曾科学的研究了一会仙人在四川一省 ![]() 到后我似梦非梦,见到我⾝边有一个人,拿了一个小灯烛照各处,并且照我的脸。我吓了一跳,便一跃而起,才明⽩并不是梦。我还是被困留到这个峒里。峒里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他似乎来了很有了些时间,他看到我转⾝了,才拿了灯过来照看。 从那种从容不迫的情形上看来,我就明⽩他是这里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面前,先是把脸躲在灯光后面,我看不清楚这人是什么像貌,到后却忽然明⽩了。 我象忽然发了狂,忘了顾忌,大声的向他说:“是的,是的,你这个人⼲吗关我到这儿受罪?我不答应你!‘这就是装作傻瓜拉我来的那个男子,不同处,不过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分镇静罢了,他望到我不作声,还是先前望我那种神气。我从那个人的眼睛里,即刻看出了一点秘密,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可不是一个喽罗!山寨上的伙计,我还可以同他讲讲道理,讨论一下赎⾝的价钱,用一些好话启导他,用一些软话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不管人事的疯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吓不了他,这一来,我可难于自处了。 他把我找来,说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头脑里,有了一种什么离奇新鲜的计划,我这时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种古怪人的脑里古怪的传说,我会不会为这个人煮吃?会不会为这个人杀死?若果免不了这灾难,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着那灯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还是不明⽩这个怪人从什么地方忽然而来。借重灯光我看到去我坐处稍远一点,还有一个东西,不知是⾐包还是一束被盖,那个怪人见我已经注意到那一边了,忽然一只手象一个铁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声音并不十分凶狠,可是有极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来,随同他走过去,才明⽩那是一个睡着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里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计,我错认了人,先还以为他是疯子,现在可明⽩了。 待到我蹲⾝到那病人⾝边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女人,⾝体似乎很长,乌青的头发,蜡⽩的脸,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动,正象故事上说的为妖物所 ![]() ![]() ‘她死了!’ ‘因为她死才要你救她!’ ‘不行,不行,我要走了。让我回去吧,我那边还有好些病人等着。我不能再同你这样胡 ![]() ![]() ![]() ![]() ‘我不明⽩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打哪儿背她来的?’‘…’‘我要明⽩她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从坟里背她来的。’‘怎么?从什么地方!’‘从坟里!’‘她死了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她死了又挖出来吗? …‘ 他惨惨的笑着,点点头,那个灯象是要坠到我头上的样子,我糊涂而且惊讶,又十分愤怒,‘你这人,真奇怪!你从什么地方带来还是带到什么地方好了!你做了犯罪的事还把我来拉在一起,我要告发你,使你明⽩这些玩笑开得过分了一点!…’不知为什么我想这样说却说不出口,那个固定不移的眼睛,同我相隔不到一丈远近,很有力量的庒服了我。? 我心上忽然恐惧起来了。 这个疯子,他从坟墓里挖了个死尸,带到这峒中来,要我为他起死回生,若是我办不好这件差事,我一定就会死在他手中。我估计了一下,想乘他不注意时节把他打倒,才可以希望从死里逃生。可是他象很懂得我的主意,他象很有把握,知道我不能同他对抗。我的确也注意到他那体魄了。我若是想打什么主意,一定还得考虑一下,若是依靠武力,恐怕我得吃亏,还不如服从命运为妥当。我忽然聪明了许多,明⽩我已经是这个人的俘虏,強硬也毫无用处了。就装成很镇静,说话极其和平,我说:“我真糊涂,不知怎么帮忙。 你这是怎么啦?你是不是想要我帮助你,才把我带来?你是不是因为要救活她,才用得着我?你是不是把她刚才从土里刨出?‘他没有做声,我想了一下,就又说:“朋友,我们应当救她,我懂你意思。我们慢慢的来,我们似乎还得预备一点应用的东西。这是不是你的家里?我要喝一口儿⽔,有热的可妙极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应当口渴了吗?’他于是拿灯过去,为我取了一个葫芦来,満葫芦清⽔,我不知道那⽔是否清洁,可是也只得喝了一口。喝过了⽔觉得口甜甜的,才放了心。 我想套套他的口气,问他我们是不是已经离了市镇有十里路。他不⾼兴作声。我过一会儿,又变更了一个方法,问他是不是到镇上去办晚饭。他仍然不做声。末后我说我要小便,他不理会我,望到另外一个地方,我悄悄的也顺了他的目光望过去,才看出这峒是长狭的,在另外一端,在与仓库恰相反对的一个角落,有一扇门的样子,我心里清楚,那一定就是峒门,我只装着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我说我实在饿了,一共说了两三次,这怪人,把灯放下,对我做了个警告的一瞥,向那个门边走去。只听到訇的一响,且听到一种落锁的声音,这人很快的就不见了。我赶忙跟过去,才知道是一扇极耝糙的木栅门,已经向外边反杠了。从那栅门边隐隐看到天光,且听到极微极远的⽝吠声音,我知道这时已经是夜间了。这人一去,不知道是为我去找饭吃,还是去找刀来杀我灭口。他在这里我虽然有点惧怯,但到底还有办法,如今这峒里只是我同这个死尸,我不知道我应当怎么办。若果他一去不再回来,过一天两天,这个尸骸因为天气发酵起了变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 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盏灯,可以好好的来检察一下这个尸⾝,是不是从尸⾝上可以发现一点线索。 我把灯照到这个从棺木里掏出的尸骸,细细的注意,除了这个仿佛蜡人的尸骸美丽得使我吃惊以外,我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我先是不明⽩这人的装饰如何那么古怪,到现在可明⽩了,因为殉葬才穿这样⾐裳。幸亏我是一个医生,年纪已经有了那么大,我的冷静使我忘却同一个死尸对面有什么难受。这女人一定死了有两天左右了,很稀奇的是这个死人,由我看来却看不出因什么病而死,那神气安静眉目和平仿佛只是好好儿睡着的样子,若不是肢体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个死人。这个人为什么病死得那么突兀?把她从土里取出的一个是不是她的丈夫?这些事在我成为一种无从解决的问题。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么他们是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的人物?假若这妇人只是他的情人,那么她是谁家的媳妇?许多问题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实在有一点儿饿了。这怪男子把我关闭到这幽僻的山峒里,为这个不相识的死尸作伴,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同时担心这一盏灯过夜或者油还不够,所以拿了灯到仓库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还有油瓶,才知道仓库里东西⾜够我半个月的粮食,油坛,⽔缸,全好好的预备在那儿。 我随手拿了几个山薯充饥,到后把灯放在尸⾝边,还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张草席上,等候事情的变化。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等了又等,还是不见那个人来。 我这样说下去,是还得说一整天,要把那夜一的事情说完,如今也还得说夜一。为了节省一些时间,且说第三次我见到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个妇人⾝上做一个医生所能做的事。我先是不知道向一个疯子同一个尸骸还有什么事可做的,到后倒想起⽪包里一点儿防腐 ![]() ![]() 他说:“要七天才好出去。‘这个期限当然是我受不了的,这是全无道理的言语。可是我是一个医生,而他却是一个疯子,他就有他的正当道理了。我当时还以为可用口去解释,就同他分辩了一阵,我说这是做不到的,因为有许多人等着我。我说你放我出去了,我不会向人谈论。我说…这分辩就等于向石头讨论,他不噤止我的说话,听来却只微微的笑着。他的主张就是石头,不可移动,他的手腕又象铁打就的,我绝对不能和他用武力来解决。 在毫无办法的情形中,我就想只有等候这个人睡眠时候偷了他的钥匙才好逃走。为我的自卫计,打死一个疯子本来没有什么罪过,我若有机会服征这个人,事到危急是用不着再选择什么手段的。但是在这个怪人面前,我什么小机会也得不到。我逃走吗,他永远不知道疲倦,永远不闭闭眼睛。加灯上的油,给我的东西吃,到了夜里引导我到栅门外去方便,他永远是満有精神。他独自出去时,从不忘记锁门,在峒里时,却守在尸⾝边,望到尸⾝目不转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尸⾝作一种为我所不懂的稀奇势姿。若是我们相信催眠术或道术,我以为他一定可以使这个死尸复活的。 他不觉睡,这事就难处置了。我⽪包里的安眠药片恰恰又用尽了,想使什么方法 ![]() 就是那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吃的就是那仓库中的各样东西,口渴了就喝清⽔,倦了就睡。 当我默默的坐在一个角隅不作声时,我听到他自言自语,总是老说那一句话,‘她会活的。她会活的。’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无聊极了,听到他这样说时,也就糊糊涂涂的答应他说:“她会活的。她会活的。‘我得到一个稀奇的经验,是知道人家说的坟墓里岁月如何过去的意思了。我的经验给我一种最好的智慧,因为这是谁也想象不及的。第一天一点钟就好象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还不是峒里的自⾝,却是市上的 ![]() ![]() 既毫无机会可以逃出,我有点担心那个死人。天气已经不行了,⾝上虽注 ![]() 我记得为这点顾虑,我曾同疯子说了许多空话。我用各样方法从各方面去说,希望他明⽩一点。我的口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疯子面前,可以说是完全无用了。我把话说尽了,他还只是笑。他还知道计算⽇子,他不忘记这个,同时也不忘记‘七天’那种意义。大约这怪人从什么地方,记起了人死七天复生的话,他把死尸从土里翻取出来,就是在试验那七天复活的话可靠不可靠。他也许可我七天再出峒去,一定就是因为那时女人已经再活回来,才用不着我这个医生。若是七天并没有活回的希望,恐怕罪名都将归在我的账上,不但不许我走,还得我为他背尸去掩埋,也未可知。总之,下一刻什么古怪事都随时会发生的,我只能等待,别无作为。 他也可以疑心是我不许这女人复活。在他混 ![]() 他是一个疯子,可疯得特别古怪。他恰恰选到这一天等在那里,我恰恰在那天想到乡下去,我们恰恰碰到一处了,于是这事就恰恰落在我的头上。一切的凑巧,使我疑心自己还是象梦里的人物。不过做梦不应当那么长久,我计算⽇子,用那糊 ![]() 还有第五天,我听到从那个怪人的口里,反复的说是‘只有两天’的一句话时, ![]() 向一个疯人讨那人世也难讲究的‘信实’,原是十分不可靠的。 我不能向他索取一句空话,同时也就无从向他索取一句有信用的话。这人一切的行为,都不是我可以思索理解得到的,用尽了方法试作各种计划,我还是得陪了他,听他同女人谈那些我理解不及的费话,度着这山峒中黯淡的⽇子。 让我很快的说第六天的事罢。这一天我看到那疯子的眼睛放光,我可着急起来了。他一个人走出去折了许多山花拿到峒里来,自己很细心的在那里把花分开放到死尸⾝边各处去。他那种⾼兴神气,在我看来结果却是于我十分不利,因为除了到时女人当真复活外,我绝对没有好处。 我不得不旧事重提,问他什么时候让我出去。本来我平常为人也就够谦卑了,我用着十分恭顺的态度,向他说:“同年,我可以去了吗?你现在已经用不着我了。‘他好象不懂这句话的意义,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想回去了,不要到这里打你的岔。’‘…’‘我贺喜你,很愿意预备一点礼物送你,你明⽩吗?我想随意为你办一两样礼物,回去就可以买来。’‘…’‘你让我出去一会儿,看看太 ![]() ![]() ![]() ![]() ![]() 几天来就开了,我也想去摘一点儿。你不是会爬树吗?我看你那样子一定很有点本领,因为你…我们到外边去取一个鸟窠来玩玩,你说好不好?‘’…‘’你会不会打鸟? 你见过洋 ![]() ![]() ![]() ![]() ![]() ![]() ![]() 让事情凑巧一点罢,因为一切都原是很凑巧的。我虽然遭了失败,可并不完全绝望。 见到他虽不注意我的话,却并不就不⾼兴我说话。我只有一天的⽇子了,我断定明天若是女人没有复活,我就得有些不可免的灾难,若不乘到今天想出法子自救,到时恐赶不及了。 我的生路虽不是用言语可得来,我的机会还是得靠到一点 ![]() 我看到太 ![]() ![]() 到了晚上,我们各吃了一点山薯,一些栗子,我估计是我最好的机会来了,我重新把我⽇里说的那件事,提出来作为题目,向他说着,我并且告他,他应当让我避开一会儿。 我见到他向我微笑,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有了转机了,说话得更动人了一点。我形容从那些古怪的路到天堂去的人如何多,我在作撒旦的传教人,心里有点糊涂,不知应当说什么话才是我的活路,口上却离不了要他去试验的谵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脫⾝,谁知我把事情完全弄错了,我这手臂这一只受伤的手臂,即刻就为他扭着,到后头上似乎受了重重的一击,醒回来时,我仿佛做梦,不知为什么却睡在稻草囤上。我是被夜风冷醒的,醒回来时还是非常 ![]() ![]() ![]() 到后我被一个乡下人发现了,因为我告他是市上医院的人,在他家里休息了一天,那时我已衰弱得躺到那草囤上一整⽇夜了,问这个人:我才知道我已离开市上有了五十里。 你们要知道我今天刚一会儿打那里来,是不是?你们瞧我的脸嘴,我刚从市外一个理发馆里出来,我不是有十天不刮过脸了吗?我恐怕进城来吓了别人,所以才到那里坐坐,还欠了账跑来的,这师傅并不认识我,只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见得我们这地风气不坏,人心那么朴实。 第二天,一个R市都知道了医生的事情,都说医生见了鬼。 一 九三一年四月廿四⽇完成,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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