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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虎雏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702 时间:2017/11/10 字数:176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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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个做军官的六弟上年到海上时,带来了一个小小勤务兵,见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谈得来,因为我从他口上打听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终无法可以明⽩的。六弟到南京去接洽事情时,就把他暂时丢在我的住处,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边去玩玩时,也常常带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还说他很象我的样子。 我不拘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见到的人总觉得这小兵不坏。其实这小孩真是体面得出众的。 一 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风的眉⽑,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还出⾊。 这小兵乖巧得很,气派又极伟大,他还认识一些字,能够看《三国演义》。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办完要回湖南军队里去销差时,我就带开玩笑似的说:“军官,咱们俩商量一下,打个 ![]() 六弟先不大明⽩我的意思,就说我不应当用一个副兵,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种累赘。 并且他知道我脾气不大好,今天 ![]()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海上读书的,所以说我不应当多一个累赘。 我说:“我不配用一个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军服,我又不是军官,用不着这排场!我要他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使他读点书。”我还说及“倘若机会使这小子傍到一个好学堂,我敢断定他将来的成就比我们弟兄⾼明。我以为我所估计的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这小兵决不会永远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见过许多人,机会只许他当一个兵,他就一辈子当兵,也无法翻⾝。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给这小兵一种不同机会,使他在一个好运气里,得到他适当的发展。我认为我是这小兵的温室。” 我的六弟听到了我这种书生意见,觉得十分好笑,大声的笑着。 “那你简直在毁他!”他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以为那是培养他,其中还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谢。你以为他读十年书就可以成一个名人,这真是做梦!你一定问过他了,他当然答应你说这是很好的。这个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満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处,也自然可以逗你 ![]() 你这时告诉他读书是一件好事,同时你又引他去见那些大学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说这是读书的结果,他仍然知道这些人因为读了点书才那么舒服尊贵的。我听到他告我,你把他带到那些绅士的家中去,坐在软椅上,大家很亲热和气的谈着话,又到学校去,看看那些大生学,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 ![]() 好,你何妨再去试试。我介绍你到一个队伍里去试试,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说及的坏。你 ![]() 等你到了那里拖一月两月,你才明⽩我们现在的队伍,是些什么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对。 你是退伍的人,可是十年来什么也变了,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会再写那种从容放 ![]() 我原来同我六弟说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来读书的事,谁知平时说话不多的他,就有了那么多空话可说。他的话中意思,有笑我是十⾜书生的神气。我因为那时正很有一点自信,以为环境可以变更任何人 ![]() 六弟说:“二哥,我知道你话里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辩护,以为一个兵士并不较之一个生学为更无希望。因为你是一个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觉得出众吗?也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如此,你自己或许还明⽩你不会做一个好军人,也不会成一个好艺术家。 (你自己还承认过不能做一个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时,人家却异口同声称赞过你!你在这情形下虽没有什么得意。可是你却有了一种不甚正确的见解,以为一个兵士同一个平常人有同样的灵魂这一件事情。我要纠正这个,你这是完全错误了的。平常人除了读过几本书学得一些礼貌和虚伪世故外,什么也不会明⽩,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类事情。但是你不应当那么糊涂。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两种阶级,把他牵強混合起来,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道理!你只会做梦,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却不能估计一件事情。“ “你不要说我什么,我不承认的。”我自然得分辩,不能为一个军官说输。“我过去同你说到过了,我在你们生活里,不按到一个地方好好儿的习惯,好好儿的当一个下级军官,慢慢的再图上进,已经算是落伍了的军人。再到后来,逃到另外一个方向上来,又仍然不能服从规矩和目下的社会习俗谋妥协,现在成了个不文不武的人,自然还是落伍。我自己失败,我明⽩是我的 ![]() ![]() ![]() ![]() “你不希望他象你,你以为他可以象谁?还有,就是他当然也不会象你。他若当真同你一样,是一个只会做梦不求实际只会想象不要生活的人,他这时跟了我回去,机会只许他当兵,他将来还自然会做一个诗人。因为一个人的气质虽由于环境造成,他还是将因为另外一种气质反抗他的环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条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觉到要读书,正如其他人一样,许多人从大学校出来,还是做不出什么事业来。” “我不同你说这种道理,我只觉得与其把这小子当兵,不如拿来读书。他是家中舍弃了的人,把他留在这里,送到我们 ![]() 我的六弟好象就无话可说了,问我××中学要几年毕业。 我说,还不是同别的中学一个样子,六年就可以毕业吗?六弟又笑了,摇着那个有军人风的脑袋。 “六年毕业,你们看来很短,是不是?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至少也要写十年才有希望,你们看⽇子都是这样随便,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军人。若是军人,他将只能说六个月的。 六年的时间,你不过使这小子从一个平常中学卒业,出了学校找一个小事做,还得 ![]() 但是你若没有依傍,到什么地方去找书教?你一个中学校出⾝的人,除了小学还可以教什么书?本地小学教员比兵士收⼊不会超过一倍,一个稍有作为的兵士,对于生活改变的机会,却比一个小学教员多十倍;若是这两件事平平的放在一处,你意思选择什么?“ 我说:“你意思以为六年內你的副兵可以做一个军官,是不是?” “我意思只以为他不宜读书。因为你还不宜于同读书人在一处谋生活,他自然更不适当了。” 我还想对于这件事有所争论,六弟却明⽩我的意思,他就抢着说:“你若认为你是对的,我尽你试验一下,尽事实来使你得到一个真理。” 本来听了他说的一些话,我把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经减去一半了,但这时好象故意要同这一位军官斗气似的,我说“把他 ![]() 六弟笑着:“你要这样⿇烦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坚持了。” 我们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即将回返湖南,等他走后我就预备为这未来的学士,找朋友补习数学和一切必需课程,我自己还预备每天花一点钟来教他国文,花一点钟替他改正卷子。那时是十月,两月后我算定他就可以到××中学去读书了。我觉得我在这小兵⾝上,当真会做出一分事业来,因为这一块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认可以治成一件值价的东西的。 我另外又单独的和这个小兵谈及,问他是不是愿意不回去,就留在这里读书,他 ![]() 过了三天,三天中这小副兵真象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么聪颖懂事的人。 他那种识大体处,不拘为什么人看到时,我相信都得找几句话来加以赞美,才会觉得不辜负这小子。 我不管六弟样子怎么冷落,却不去看他那颜⾊,只顾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给过了我一百块钱,我那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正得到几十块钱稿费,一时没有用去,我就带了他到街上去,为他看应用东西。我们又到另一处去看中了一张小 ![]() ![]() 他的品貌与他的德行相称,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觉得十分爱敬。…不要笑我,我原是一个极善于在一个小事情上做梦的人,那个头顶牛 ![]() ![]() 到后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转湖南销差去了,我们三人到一个照相馆里去拍了一个照相。 把相照过后,我们三人就到××戏院去看戏,那时时候还不到,故就转到××园里去玩。 在园里树林子中落叶上走着,走到一株⽩杨树边,就问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说爬得上去。走了一会,又到一株合抱大枫树边,问这个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说爬得上去。一面走就一面这样说话,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満意。六弟却独在前面走着,我明⽩他觉得我们的谈话是很好笑的。到后听到 ![]() ![]() ![]() 我说“不许说谎,是不是亲自打过?” “打过一次。” “打过什么?” 这小子又向着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说:“不好意思说了吗?二哥,你看起他那样子老实温和,才真是小土匪!为他的事我们到××差一点儿出了命案。这样小小的人,一拳也经不起,到××去还要同别的人打架,把我手 ![]() ![]() ![]() ![]() 六弟觉得无味的事,我却觉得更有趣味,我揪着那小子的短头发,使他脸望着我,不好躲避,我就说“你真是英雄,有胆量。我想问你,那个人比你大多少?怎么就会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岁,是岳云中学的生学,我同参谋在长沙住在××,六月里我成天同一个军事班的生学去湘河澡洗,在河里澡洗,他因为泅⽔比我慢了一点,和他的同学,用长沙话骂我庇股比别人的⽩,我空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后怎么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 ![]() 六弟说:“这种 ![]() 再过一阵就会被人捉去示众。“ 我说:“我不承认你这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别的伟大事业。 你小时也是这样的。同人到外边去打架胡闹,被人用铁拳星打破了头,流満了一脸的⾎,说是不许哭,你就不哭。你所以现在做军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军人。若是象我那么不中用,小时候被人欺侮了,不能报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么样就学会了剑仙使剑的方法,飞剑去杀那个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将揪着仇人到衙门来打他一千板庇股,出出这一口气。单是这样空想,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我就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六弟说:“那你的脾气也不是不好的脾气,你就是因为这种天赋的弱点,成就了你另外一份天赋的长处。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 ![]()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汉口那把手 ![]()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 ![]() 我很相信他的话,他那态度是诚恳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着这样一个镖客喔!因为始终我就没有一个仇人值得去打一 ![]() ![]() ![]() 不过我⾝边有了那么一个勇敢如小狮子的伙伴,我一定从此也要強⼲一点,这是我顶得意的。我的气质即或不能许我行为強梁,我的想象却一定因为⾝边的小伴,可以野蛮放肆一点。他的气概给了我一种气力,这气力是永远还能存在而不容易消灭的。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神童传》,说一个儿孤如何奋斗成就一生事业。 第二天,六弟就动⾝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机飞去,我们送他到机飞常六弟见我那种⾼兴的神气,不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批评到小兵,他当到小兵告我,若是觉得不能带他过⽇子时,就送到南京师部办事处去,因为那边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说:“我等到你后来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军官⾝分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过几个月看看罢。” 我纠正他的前面一句话,大声的说:“过几年。” 六弟忙说“好,过几年。一件事你能过几年不变,我自然也⾼兴极了。” 时间已到,六弟坐到机飞客座里去,不一会这机飞就开走了,我们待机飞完全不见时方回家来。回来时我总记到六弟那种与我意见截然相反的神气,觉得非常不平,以为六弟真是一个军人,看事情都简单得怕人,自信成见极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顽固得很。我因为六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便觉得更想耐烦来整顿我这个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实来打破六弟的成见,我以为三年后暑假带这小兵回乡时,将让一切人为我处理这小孩子的成绩惊讶不已。 六弟走后我们预定的生新活便开始了,看看小兵的样子,许多地方聪明处还超过了我的估计,读书写字都极其⾼兴。过了四天,数学教员也找到了,教数学的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大教授一到我处,见到这小兵正在读书,他就十分満意,他说“这小朋友我很爱他,真是一个笑话。”我说:“那就妙极了,他正在预备考××中学,你大教授权且来尽义务充一个小学教员,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数罢。”这大教授当时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来到我住处玩的,总到亭子间小朋友处去谈谈。同了他玩过一点钟的,无一人不觉得他可爱,无一人不觉得这小子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我的朋友音乐家××,就主张这小朋友学提琴,他愿意每天从共公租界极北跑来教他。我的朋友诗人××,又觉得这小孩应当成一个诗人。还有一个工程学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见却劝我送小孩子到一个极严格的中学校去,将来卒业若升⼊北洋大学时,则他愿意帮助他三年学费。还有一个律师,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说“为了你将来所有作品版税问题,你得让他成一个有名的律师,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愿意这小朋友成为自己的同志,且因这个缘故,他们各个还向我解释过许多理由。为什么我的 ![]() ![]() ![]() 这小兵进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预料得还顺利一点,我看到我的计划,在别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乐。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惊,目前却不将消息告给六弟。 为这小兵读书的原因,本来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渐渐找出秩序来了。我对于生活本来没有趣味,为了他的进步,我象做⽗亲的人在佳弟子面前,也觉得生活还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间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饭时就一同往隔壁一个外国妇人开的俄菜馆吃牛⾁汤同牛排。清早上有时到××花园去玩,有时就在马路沿走走。 晚上饭后应当休息一会儿时节,不是我为他学西北绥远包头的故事,就是学东北的故事。 有时由他说,则他可以告我近年来随同六弟到各处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种诚实动人的湘西人土话,说到六弟的胆量。说到六弟的马。说到在什么河边滩上用盒子 ![]() 又说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个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 ![]() ![]() ⽇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 ![]()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来的一个信,信上说着:…二哥,你的计划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 ![]() ![]() ![]() ![]() …我希望你不要太⿇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 可是我明⽩,你是要在这小子⾝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 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的。 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 我这时说这个话时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海上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 ![]()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 六弟的信还是那么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強同他的小兵过⽇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时,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 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生学时,两个人成天皆从家中各打了一 ![]() ![]() ![]()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 ![]() ![]()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它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 ![]() 他说“我的吗?也缩短了,可是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我近来倒很会吹笛子。” 我明⽩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我笑着装作不甚明⽩的神气“吹笛子倒不坏,我们小时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发不成声音来。” 军官以为我愚癔,领会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么东西,就极其好笑。“不要说笛子罢,吹上了瘾真是讨厌的事!” 我说“你难道会吃烟了吗?” “这算奇怪的事吗?这有什么会不会?这个比我们俩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过这些事倒是让人一着较好,所以我还在可有可无之间,好象唱戏的客串,算不得脚⾊。” “那么,我们那一班学撑篙跳的同学,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着这一手的,不过习惯实在不大好,许多拿笔的也命‘ ![]() 说到这里我们记起了那个小兵了,他正站在窗边望街,王军官说:“小鬼头,你样子真全变了,你参谋怕你在海上捣 ![]() 小兵说“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这么一点⽇子,就学斯文得没有用处了。 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马路⽩相去,不要生事,你找个小馆子,要三多请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许多钱。他想买靴子,你引他买去,可不要买象巡捕穿的。“ 小兵听到王军官说的笑话,且说要他引带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着我只是笑,不好作什么回答。 王军官又说:“你不愿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现在到大学堂教书,还⾼兴同我玩,你以为你就是生学,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相了吗?” 小兵见王军官好象生了气,故意拿话窘着他,不会如何分辩,脸上显得绯红。王军官便一手把他揪过去“小鬼头,你穿得这样体面,人又这样标致,同我回去,我为你做媒讨个标致老婆,不要读书了罢。” 小兵益觉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点怕,望着我想我帮帮他的忙,且听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样做去。 我见到我这个老同学慡利单纯,不好意思不让他陪勤务兵出去玩,我就说:“你 ![]() ![]() 他望了我半天,大约又明⽩我不许他出去,又记到我告过他不许说谎,所以到后才说: “我知道。” 王军官说:“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们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为他的军服就辱没了你的⾝分。你骗不了我,你的样子倒象生学,你的心可不是生学。你莫以为我的勤务兵像貌蠢笨,三多是有将军的分的。你们就去罢,我同你二先生还要在这里谈谈话,回头三多请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请我喝酒。…”王军官接着就喊“三多,三多。” 那副兵当我们来时到房中拿过烟茶后,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门外边,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听到营长一叫,即刻就进来了。 这副兵真象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就结实得如成人,⾝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带一束,因此全⾝绷得紧紧的如一木桶,⾐服同⾝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上的⾁都会溢出来,⾐服也会因弹 ![]() ![]() 王军官一见到自己勤务兵的痴样子,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快要炸开了。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象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有得到,在你的职务上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怎么办?” 那勤务兵因为在我面前被王军官开着玩笑,仿佛一个十几岁处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说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酸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勤务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象《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媚妩。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支烟来,他见到时赶忙来刮自来火。我问他,是什么乡下的,今年有了多大岁数?他告我他是⾼枧的人,搬到城里住,今年还只十五岁。我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胖,他十分害羞的告我说,是因为家中卖牛⾁同酒,小小儿吃⾁就发了膘。 王军官告三多可以跟着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到后两人就出去了。 我同这个老同学谈了许多很有趣味的话,到后我就说:“营长,你刚才说的你的未来将军请我的未来学士喝酒,我就来做东,只看你 ![]() 王军官说“什么都 ![]() 第二天我们早约定了要到王军官处去的,因为一去我怕我的“学士”又将为他的“将军”拖去,故告诉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读书。等一会儿一个杜先生同一个孙先生或许还要来。(这些朋友是以到我处看看小兵为快乐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来了,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间里去,同客人玩玩。把话嘱咐过后,我就到大华中饭店找寻王军官去了。晚上我们又一同到一个电影院去消磨了两个钟头,那时已经快要十二点钟了,我很担心一个人留在住处的小兵,或者还等候着我没有觉睡,所以就同王军官分了手,约好明天我送他上车过南京。回来时,我奇怪得很,怎么不见了小兵。 我先以为或者是什么朋友把他带走看戏去了,问二房东有什么朋友来找我,二房东恰恰⽇里也没有在家,回来时也极晏。 我又问到二房东家的佣人,才知道下午有一个小大块头兵士来邀他出去,他们说的本乡话,她听不懂。出门时还是三点钟以前。我算定这兵士就是王军官处那个勤务兵三多,来邀他玩,他不好推辞,以为这一对年轻人一定是到什么“大世界”热闹场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时间也忘却了。当时我就很生气,深悔昨天不应该带他到那里去,今天又不该不带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着,预备他回来时为他开门,一直等过了十二点还毫无消息。我以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闯了 ![]() 到十二点后他不回来,我有点疑心,就到他住⾝的亭子间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么字条,看了一下,却发现了他那个箱子位置有点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军⾐都不见了。我忽然明⽩他是做些什么事了,非常生气,跑回到我自己房中来,检察我的箱子同写字台的菗屉,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一切秩序井然如旧,显然他是独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军官那边还闹了 ![]() ![]() 我说:“恐怕他逃了,你赶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东西失落没有。” “那里有这事,他不会逃的。” “我来告你,我的学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将军似乎下午三点钟时候,就到我住处邀他,两人一块儿走了!”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发现⽇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 ![]() ![]() ![]() 我头摇否认这种设想“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自己重要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 ![]() 说到这里,这军官突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 ![]()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站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地方!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 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 ![]() ![]()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罢,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 ![]()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 ![]() 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 ![]() ![]()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的开去后,又赶忙走到⻩浦江边,向每一只本⽇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结果自然什么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 ![]() 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可是车已上了,这一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夜一,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搭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什么,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就用不着再来时,他看到我抑郁不 ![]() 我因为上一晚没有睡好,⽩天又各处奔走累了一天,当时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处,计划搬家的事,那个听差为我开门时,却告我小朋友已经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说不分明的 ![]() 我还以为他或因为害羞躲在 ![]() ![]() 听差说:“昨天晚上来的,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睡。” 我说:“他没说什么话吗?” 听差说:“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没说别的了吗?” “他说他饿了,饭还不曾吃,到后吃了一点东西,还是我为他买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样子有什么不同吗?” 听差好象不明⽩我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就笑着说:“同平常一样长得好看,东家都说他象一个大少爷。” 我心里 ![]() ![]() ![]() ![]() 我真想殴打我自己,我又来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又悔恨昨天我们为了找寻这小兵,各处都到过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处来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这小东西为什么拿了⾐服逃走又居然回来?若说不是逃走,那这时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这时又跑到大华中去找我们,等一会儿还回来吗?难道是见我不回来,所以又逃走了吗?难道是被那个“将军”所骗,所以逃回来,这时又被 ![]() 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 ![]() 各处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 ![]()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觉睡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管上。我走了。 你莫管我,请你暂时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罢。“ 为了我想明⽩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管子上,自来⽔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 只有一次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消息,算起⽇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 ![]() ![]() ![]() ![]() 一 九三一年五月十五⽇完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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