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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3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85 时间:2017/11/10 字数:171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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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我住在一个地名槐化的小镇上的回想。我住在一个祠堂戏台的左厢楼上,一共是七十个人。 墙上全是膏药,就知道这地方也驻过军队。军队与膏药有分不开的理由,这不是普通人所明⽩的。我们的队伍里,是有很多朋友也仿佛非常爱在背上腿上贴一张膏药,到另一时又把这膏药贴到墙壁上的。他们——尤其是有年纪一点的火夫,常常挨打,或搬重东西跌磕了脚,闪扭了 ![]() 我们每两人共一 ![]() ![]() ![]() 排长早晚各训话三次,他是早把这个体面的训话背 ![]() ![]() 二 整理了一天的住处,用稻草熏,楼上的霉气居然没有了。 今天有人在墙罅里检得三块钱,用红纸包好,不知谁人所放,得了钱不报告上去,被知道了,缴了钱,还按捺到阶前打了三十板。这人很该打,得了横财他就想隐瞒。排长说,这钱应当大家公分,是天所赐。钱少,不便分摊,所以晚上买了猪⾁大家吃。被打的那人他抖气躺到上 ![]() 军人讲服从,不服从就打,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精义。 有许多人是因为聪明,不容易惹排长生气的。其实那有什么奇怪,常常同排长喝点酒,排长还好意思打人骂人吗? 因为熏房有恶气味,就邀人出到街上去看看。我不知道凭什么理由我们会驻扎到这地方来。这里街只是一条,不是逢场⽇子连买汤圆也买不出。街上太肮脏了,打⾖腐的铺子,臭⽔流満了一街,起⽩⾊泡沫,起黑⾊泡沫,许多肮脏的灰⾊鸭子,就在这些泡沫里揷进了它的淡红⾊长嘴,咂东西吃。 全街只有一个药铺,两家南货铺。他们揷国旗是 ![]() ![]() 我今天到街上时看到一个吹唢呐的人。他坐到太 ![]() ![]() 街上冷静了,幸好,打听得出有酒喝。逢场或者好一点。 我们想吃⾁是非等到逢场不行的。昨天吃的是二十里外来的⾁。 三 排长头一天说,军人要早起,我就起得很早。 今天点名,凡是不起 ![]() ![]() 我们大约还要一些⽇子才下 ![]() ![]() ![]() 到溪边,见到有一个人钓鱼,问他一天钓多少,他笑。又问他,才明⽩他是没有事做才钓鱼玩的,因为一天鱼不上钩也是常有的事。快到冬天了,鱼不上钩。想不到是这乡里还有这种潇洒的人。我也就想钓鱼。 早上这地方空气新鲜。 回到营里,吃过早饭,无事做了,班长说,天气好,我们擦 ![]() ![]() ![]() ![]() ![]() ![]() ![]() 在太 ![]() ![]() ![]() 有些人还在太 ![]() 因为擦 ![]() 如果是没有土匪,驻到这地方过一个冬天,可真使人骂娘了。我们是预备来实习在××所学的“散开”“卧下”“预备放”“冲锋”种种事情的。没有土匪同什么人去实习? 四 今天逢常想不到这地方逢场也会这样热闹。 我们有⾁吃!用开差时从军需处领下的洋磁小碗,舀汤喝,我们全到了张口大笑的时候了。 早上有训话,告我们不许拿人家老百姓东西不把钱,不听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训话一毕,队伍一解散,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数目,很守规矩。记到这训话轻轻的骂娘的也有人,但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记“五百”那数目,不敢生事。不过,见到东西,问明价钱,要买时,他们乡下人总有意只要一半价钱,因为“五百”头摇不答应。到后还是给同样价钱,却得了一倍东西。这个事情责任可不在兵士了。 场上各样东西全有买卖,布匹,牛羊⾁,油盐杂货,嘉湖细点,红绒绳子,假宝石镯,三字经,家百姓,全都不缺少。又有卖狗⾁的,成腿卖,价钱比辰州 ![]() 这地方 ![]() ![]() ![]() ![]() 逢场药铺生意也忙起来了,我站到那药铺门前看了半天,检药的人真不少。这铺子一见我们站到门前,就问我们要膏药不要,有新摊的奉送。他以为凡是兵士腿上全应贴一张膏药,一点不明⽩什么人才用得着那方块东西。 在场上随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xx子肿⾼,长眉⽑⽩脸,看了使人舒服。 好象也有人趁到逢场摆赌的,因为恐怕司令部官长在那里,所以不敢去看。到夜里,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处包办菗税,一张三串,一共是得钱四十余串补充营摊分了九串,钱数不多,分下来不成数目,就不分,留到下场买⾁吃。 五 不逢场,街上是不值得来去的。 在厢楼上⽩天觉睡的人很多。 我不出门,就到戏台前去同人数浮雕木刻故事,到后借司务长的笔画了一张赵子龙单骑救主的画。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气,我把它贴到墙上,被他们见了,大家都请我画一张。 我对这件事自然从不推辞。一张包片糖的耝草纸,我也能够画出张飞的脸。 这祠堂里他们都说有鬼。他们又说鬼是怎样多,照规矩在某处某处都有,我看这些人没有话说,所以找出这些来说说罢了。我们中间是没有一个人怕鬼的。许多人吃过人肝人心,当菜炒加辣子下酒,我虽然只有资格知道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怕鬼的闲心?但因为火夫同吹喇叭的号兵爱听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谈鬼。 住到这祠堂里几天来我们的事可以列表记下:一,点名(不到则罚跪)。二,吃饭(菜蔬以辣椒为主)。三,擦 ![]() ![]() ![]() ![]() ![]() 因为每天的给养是由团上送来,由副官处发下,所以到了这里有一件难得的事,就是不必象在辰州时每天晚上得听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吵闹。司务长无火食账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楼梯边,曾有兵士用脚在他肩部踢过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处罚,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六 我们的司令部设在后殿,无事兵士不到里面去。今天不知为什么有六个人被派往里面去。我因为同军法长是 ![]() 我们知道送土匪来了的。土匪送来时先押到卫舍,大家就争着去看土匪究竟是什么样子。看过后可失望极了,平常人一样,光头,蓝布⾐ ![]() ![]() 不久就坐堂审案了,先是看团上禀帖,问年岁姓名,军法坐当中,戴墨晶眼镜,威武堂堂。旁边坐得有一个录事,低头录供。问了一阵,莫名其妙那军法就生气了,喊“不招就打!”于是那犯人就趴到阶下,⾼呼青天大人救命。于是在喊声中就被擒着打了一百板。打过后,军法官稍稍气平了。 军法说“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说“冤枉,他们害我。” 军法说“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那人说“大老爷明见,真是冤枉。” 军法说“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又给我打!” 那人就磕头,说“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是团上害我。” 军法看禀帖,想了一会,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阶去打了一百。 到后退堂,把人押下到新作的牢里去,那牢就在我住处的楼下。这汉子一共被打了五百,到底是乡下人,元气十⾜,受得苦楚,还不承认。我想明天必定要杀了他,因为团上说他是土匪,既然地方有势力的人也恨他,就应当杀了。我们是来为他们地方清乡的,不杀人自然不成事体。大家全谈到这个人可以杀了,对于这人又象全无仇恨,且如果说到仇恨时,我清楚有许多人是愿意把上司也杀了的。只觉得是土匪就该死,还有人讨论到谁是顶好的刽子手的事了,这其中自然不免阿其所私,因为刽子手可以得到一些赏号。 兵士中许多人都觉得明天要杀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他们生活太平凡单调了。要刺 ![]() 晚上到卫舍时,看到有人在劈大竹子,劈了又用刀削,说是副官要他们预备⽑竹板子,才能对付得下,这地方土匪极其狡猾,用平常打兵士的板子是对付不下那些东西的。是的,一点不错,这地方人都似乎很強壮,并不比我们兵士体格瘦弱,要他们招出一些他们不知是犯罪的事,不重重的打怎么行。他们有时被打还一声不喊,真是蛮子! 七 我又看到审案,一切情形同昨天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打的数目。时间是早上,板子的确是新东西了,喊堂时,一个兵士哗的把一束⽑竹板子丢到地下,真很有些吓人。犯人只再加三百,就招了。他照到军法意思说了一些军法所要明⽩的话。当天录了供,取了指模,又把他丢到牢里。 我们以为今天会要杀人了,都仿佛有一种奋兴。 不杀人,在戏楼上无意思之至,就到山后玩了半天。 今天兵士也有被打军 ![]() 不过因打架到⾰除也有的,我晚上就梦到我自己被⾰,先梦到同××打了一架,队官就把我们⾰除了。 八 我到修械处玩了半天,看他们做事,帮到他们扯风炉。 他们那些人,全是黑脸黑手,好象永远找不到一个方便⽇子去用肥皂擦擦脸同颈脖的。他们那里一共是六个小孩子,同在一处做事,另外一个主任,管理他们工作的勤惰。孩子们做事是有生气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臂膊细小如甘蔗,却能够挥大铁锤在砧上打铁。他们用鑪,用锯,用钻孔器,全是极其伶巧。他们又会磨刀。他们一面说笑话,一 面还做各样事情,好象对于这工作非常満意,且有过十年以上那种习惯。 修械处方面,使我们对他们觉得羡慕的是他们那好主任,主任每天用大煨缸煨狗⾁牛⾁,人人有分,我们新兵营里的人可没有这种福气。营长同队官是也很能喝一杯的,可是从不请客。 他们约了我下次吃狗⾁,我答应了。 我们今天又擦 ![]() 下半天从修械处出来,走到街头,看到有兵士从石门方面押解人头来部,每一个脚⾊肩挑人头两个,用草绳作结,结成十字兜,把人头兜着,似乎很重,人头一共是三担。为看人头就跟到这些人头担子回营,才知道这是驻石门剿匪砍来的。这是不是匪头,那是我们不明⽩的事情。 这东西放在副官处,围拢来看的人极多。到后副官说,应当挂到场头上去,明天逢场示众,使大家知道我们军队已在为他们剿了匪,因此我又跟到他们去看,直到看他们把人头挂到焚字纸塔上势姿端正以后,才回大营。 九 又到场期,精神也振作起来了。 大清早就约了几个不曾看到昨天人头的兵士去欣赏那奇怪东西。走到那里时,已有一些兵士在那里看。人头挂得很⾼,还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拨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后有一个人头就跌到地上了。见了人头大众争到用手来提,且争把人头抛到别人⾝边引为乐事。我因为好奇就踢了这人头一脚,自己的脚尖也踢疼了。 今天半⽇时,那关闭在牢里的“土匪”被牵出到街头当路大桥上杀了,把头砍下,流了一坪⾎,我们是跟到那些护围的兵士⾝后跑到了刑场,看到一个刽子手用刀在那汉子颈项上一砍,+囊簧挚吹饺说瓜碌匾院笤儆玫陡钔返囊切情形的。大家还不算觉得顶无趣味,是这汉子虽不唱歌不骂人,却还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刑常到了地,有人问他“有话没有?”他就结结巴巴说“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只说这样一句话,即刻就把颈项伸长受刑了。 如我能够想得出这些人为什么懂得到在临刑时说一两句话,表示这不示弱于人的男子光荣气概,又为什么懂得到跪在地下后必须伸长颈项,给刽子手一种方便砍那一刀,我将不至于第二次去看那种事了。 这人被杀大概也不什么很痛苦,因为他们全似乎很相信命运。是的,我们也应当相信命运。今天他们命运真不怎么好,所以就这样法办了;我们命运同那个人相反,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得⾁吃。 看过杀人回到营中,我们所讨论的还是那汉子的事,我们各人据在稻草上,说了很长久的时间,又引申说到另外一些被砍的故事上面,在兵士的一群中是很少有象我那样寡见浅识的。他们还能从今天那汉子下跪的势姿中看出这命运不好的汉子做匪无经验的地方,因为如果作匪多年的人,他应当懂一切规矩,懂到了规矩,他下跪时只应屈一只腿,或者有重伤则盘膝坐下,因为照这办法,头落地以后死尸才可以翻天仰睡,仰卧到地上对于投生方便。说了“二十年又是好汉”那样慷慨决绝的壮语,却到头不懂这些小事,算不得完全的脚⾊。兵士们是每一个人皆有许多机会看到杀人,且无有不相信这仰卧道理的,兵士看被杀都很明⽩那种体裁,纵缺少这知识临时也可以有 ![]() 十 一 个团总又同了二十个亲信,押解一群匪犯来了。“该死的东西”一共是六个。审讯时有三个认罚,取保放了。有三个各打了一顿板子,也认了罚,又取保放了。听说一共罚了四千,那押解人犯来的团总,安顿在司令部副官处喝酒,出门时,笑 ![]() ![]() 我听到一个兵士说,这是一种筹饷的最方便办法。这人叔⽗是那军法长,所说的话必定不会错。听到这个话,我心想,这倒真是方便事。我们驻到这地方,三十里附近一共是一千多人,团上经常供给的只是米同柴火,没有饷,大家怎么能过年。人人都说军队驻防是可以发财的机会,这机会如今就来了。有了机会,除庆贺 ![]() 今天落了雨,各处是泥浆,走到修械处去玩,仍然扯炉,看到那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工人打铁。打铁实在是有趣味的事情,我要他们告我使铁淬⽔变钢的方法,因为我从他们处讨得了一枝钢镖,无事时将学打镖玩。我的希望自然不必隐瞒,从兵士地位变成侠客,我自己无理由否认这向上的 ![]() 晚上睡得很晚,因为有兵士被打五百,犯了排长训话的第一项,被查出了,执行处罚。军人应当服从,错了事,所以打了。这人被打过了就只伏在铺板上哼, ![]() ![]() 十一 约定了分班出到外面溪里去洗⾐,在家洗了一会⾐,就在溪里骂丑话浇⽔。因为又是好天气,真想不到的晴朗,天气一好,人人都天真许多了,有一个第八班的火夫,到后就被大家在很好的趣兴中按到⽔里去了。这个人从⽔中爬起,⾐ ![]() ![]() 我洗了⾐,又约同了三个兵士到杀人的地方去看,尸首不见了,⾎也为昨天的雨⽔冲尽了,在那桥头石栏⼲上坐了半天,望到澄清的溪⽔说话不出。我是有点寂寞的。因为若不是先见到这里杀了一个人,这时谁也看不出这地方有人伸长颈脖,尽大刀那么很有力的一砍的事了。 他们杀了人,他们似乎即刻就忘记了,被杀的家中也似乎即刻就忘记家中有一个人被杀的事实了,大家就是这个样子活下来。我这样想到时心中稍稍有点难过。不过我明⽩这事是一定不易的。虽然刽子手回营时磨刀,夜里且买了一百钱纸为死人烧焚,但这全是规矩而已。规矩以外记下一些别人的痛苦或恐怖,是谁也无这义务的。 这地方似乎也有读书人,也有绅士。不过一个读书人,遇到兵,打他的嘴,他也是无办法的(绅士平时就以欺侮平民为生活,我们就罚他的款,他也只有认罚,不敢作声)。打读书人当然不是这地方的事,因为在这里我们不想打谁,只是很平凡的活着,不打仗,脾气是没有的。我相信在愚蠢的社会中聪明也无用处。 十二 昨晚有人请班长到营长处去说,让我们也来赌点钱,不然无事做,很不容易过⽇子。营长说,好,你们随意玩玩,只是不能在那上面有大数目的输赢。还有,不许吵闹,不许欺骗。我们也一一答应营长了。从此我们多有了一种消遣。 说是不许到大数目,但是几个火夫把半年来积蓄下的几块钱,在第一天就输光了。这火夫是最爱贴膏药的人, ![]() ![]() 火夫薪⽔每月三元,除火食一元半,剩余一元半。他们把半年来的积蓄输到一晚的牌九上面,输光了,第二天又仍然一到东方发⽩就挑了⽔桶到井边去担⽔,单是我们营里这种人的数目也就很不少了,照例又是这种人有输无赢,他们实在就特别给了许多机会让别的兵士行使欺骗。 望到他们挑⽔,使 ![]() 我是不博赌的,只看看,也很有趣味。先是赌精,已因为一次教训把赌戒去了。 我每天买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来已几乎成为习惯。 今天又送来了两个匪犯,在我买糖时候遇到,我就问那卖糖人,是不是这地方被这些匪抢劫过。那个人头摇,他告我匪是在有一个时候遍地都是的,因为有些时候他们做土匪的机会步做平民的机会多一点。我不懂他说的“机会”但看那个人是不会说谎话的,我也仿佛就懂了。 夜里审讯土匪我不去看,到后听说用铁杠把一个年青一点的两只脚全扳断了,就知道这人必定又是后天的货。每一场杀一个人,是可以使他们乡下人明⽩我们来到这里为他们剿匪,并不⽩受他们供给。 十三 今天又送来七个。 大家似乎都很 ![]() 我呢,可不管这个。这些是军法的事。照例他们应当比平时忙碌了一点,这些有知识同有名分的人,为了审案,烟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处打铁,玩车盘,在铁板上钻眼。我的兴味就在这些事情上面。杀人时我固然跟到去看。 有热闹我总在场,可是我对于土匪的拷打是不发生兴味的,我对于杀人也没有他们盼望的殷切。一遇到送来土匪审讯时,大家就争到拿板子准备,一听到杀人,大家就争作护围兵,真是奇怪。他们实在是无事情可作了,他们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 我今天被修械处一个小工人引到了一个新鲜地方,是去街稍远傍山一个铸铁厂。那里大铁炉⾼约两丈,成⽔的铁汁从炉口流出时放大⽩光,真是了不得的壮观。那工人比我多懂许多,他能分别铁矿,能知道铸铁成为 ![]() 铁厂真是一个好地方,到了那里我知道许多事情,辛寿是好人,各样全好,我说的辛寿就是那修械处小工人的名字。 十四 今天杀四个,全躺到那桥上,使来往过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从溪上游涉⽔走过。望到那些人一见⾎就头摇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场杀了这些人,真是趁热闹。⾎从石罅流到溪里去,桥下的溪⽔正是不流的⽔,完全成了⾎⾊,大家皆争伏到栏⼲上去看。 今天杀人,司令部的副官,记书官,军法,全到看。他们实在太没有事情可作了,清闲到无聊,所以他们从后门赶到桥上看。那军法还拿一枝⽔烟袋,穿长袍,很跑了一些路。 大家全佩服刽子手的刀法,因为一刀一个,真有了不得的本领。这个人是卫队的兵士,把人杀完后,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场中卖猪⾁屠桌边去,照规矩在各处割⾁,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这⾁到后是由两个兵士用大杠抬回营来的。这规矩我先是就听人说过,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场大约也割过了,今天我才亲眼见到。这⾁虽应归刽子手一人所有,到后因为分量太多了,还是各处分摊,司令部职员自然有分,我们也各有分。 吃晚饭,各人得⾁一大片,重约四两,不消说就是用那杀人的刀所割来的⾁了。吃到这⾁时免不了仍然谈到杀头的话,一面佩服刽子手的精练刀法,一面也同时不吝惜夸奖到把脖子伸长了被杀的那一位。这又转到民族 ![]() 因为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用手当刀拍的砍到那正蹲着喝酒的人颈后的事。被砍的一面骂娘一面也挣扎起来,大家就揪到一处 ![]() 杀了一个人以后,他们大家全都象是过节,醉酒 ![]() 十五 我一个人怀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杀人桥上去看。我见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尸。人头是已被兵士们抛到田中泥土里去了,一具尸骸附近不知是谁悄悄的在大清早烧了一些纸钱,剩下的纸灰似乎是平常所见路旁的蓝⾊野花,作灰蓝颜⾊,很凄凉的与已凝结成为黑⾊浆块的⾎迹相对照。 我看了一会死尸。又看了一会桥下,才返⾝。 我计算下一场必定仍然至少还有四个,因为五天內送四个匪来是可能的,并且现在牢里就还留得有四个,听他们说是有两个本应昨天杀掉,因为恐怕下场无人杀,所以预备留到下场用的。 十点钟排长集合,说了许多我们要“爱国保民”的话,同时我们在大坪里扯圈子唱新的军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当爱助,当携手,向前走。”我们一排人又当真携手作了一点钟游戏,大家全 ![]() 想起歌中的话语,我好象很有些感慨。在一队中我们真是很关爱的,被打了就代为找药,输光了就借钱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争去做。只是另外的,我们就不问了。别一营的事我们也是常常无理由去过问的。谁也不明⽩这理由,谁也不觉得这理由一定有明⽩的必要。 今天有人被值⽇副官罚跪到殿前,头顶清⽔一碗,⽔泼到地则所罚不算。大家对这件事才感生兴味,引为笑乐,都说亏副官想得出这样好主意。副官聪明是也只能在这些上显出的,此外也不过同我们一样吃饭觉睡罢了。 我们全是这样天真朴实的头脑。 十六 我到修械处吃狗⾁。把狗⾁得到了,放到炉上烧,⽪烧焦以后,才同辛寿拿到溪中去刮洗,刮⼲净了又才砍成小块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煨缸挂到打铁炉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个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纪虽小,得了好主任的训练,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能蹲到狗⾁缸边喝四两酽洌的烧酒,喝了酒就随便说一点疯话,警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牛打一架!”那么仿佛非常决绝的话。 大家且在这话上互相嘲谑到关于“货”的问题。货其实是完全无用处的东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发散,所以才提到这无用的东西。大家还把某一类地道的象征名词解释了若⼲用处,这用处多半是从一个火夫或一个马夫方面听来,结果还是唱唱“大将南征”的军歌各人拿起家伙到厨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气,几几乎使我也成为修械处工人。 假若我作了工人,我对于使用一切器械是毫无问题的。我且能象那些小子一样在工作上发现大的趣味。我将成为一个很好的工人,十年后也仍然还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十七 早上点名特别早到,制服整齐,被嘉奖,心里很快活。同到别人在 ![]() ![]() ![]() “那我们请出派去。” “一群呆子,出派去⼲吗?有土匪,团上会为我们捆好送来的,要我们去捉捉得到吗?” “我们做什么?” “你们擦 ![]() ![]() “什么时候委员就来?” “快了吧。我听他们说快了,等我们清了一会乡,就来看成绩。” “可是我 ![]() “你以为这是蠢事,只你一个人以为—“不是蠢事我也不擦 ![]() “那就随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队长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点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到队官的吩咐,出去玩。我们今天就有七个人到那后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预备拿回营来作箫,同时还摘了一些花,把花揷到柴捆上面,一路唱军歌回营。 我们的快乐是没有人能用法律取缔的,一直唱歌进到营里,就仿佛从什么远地方打了胜仗归来,把野花揷到洋酒瓶中,还好好的安置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一个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灯微光中,竟非常美观。 在夜间我们营里可出了大事了,驻到后面一进左边院子里,有一个逃兵,第一次拐了 ![]() ![]() ![]() ![]() ![]() ![]() ![]() ![]() ![]() ![]() ![]() ![]() 到后园去看了,人是从土墙上爬过,还留下一些痕迹,毫无疑义人已向后山躲蔵了。又不久,我们就分头拿了火把器械去后山追寻了。每一个草堆全用长矛搜索过了,每一株大树全有人爬上去找寻过了,还是没有那⽩脸长⾝材汉子的踪影。那营长,因为这犯人是已经判决,只因为缴 ![]() 但无论如何搜索,显然那汉子已即刻离开这山中,走到别一处去了。 我们被分派每廿人一组,到各处驿路上去拦阻这逃兵,因为算定了这汉子纵逃走也只能取那几条路到别处去,就把一百四十个人分配了七组去拦截这一个人。我同我们一班上的人派过名叫江口的一条小路上去,因种种推测这路是必然取的一条路线。即刻预备了草鞋,背了 ![]() 七路中我们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里觉睡了,即刻我们就在路上了。大家对于这件事产生那么兴味,只是三百元一个数目罢了。我们并没有觉得非把这汉子头颅切下不可的,我们同他无友谊也同时缺少仇怨。我们虽不能明⽩这汉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这赏格究竟是不是一个实在数目,可是总以为若果逃兵由自己发现,当是一件有趣味的事。 一 面是明⽩那汉子有脚镣系下面,纵走也去不很远,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且各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们一点也不以为这是无意思而且危险的行为。 在路上想,三百元这样一个大数目,是一个兵士五年的饷份,一个火伕十年的口粮,气运一来,岂不是用 ![]()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们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块的人事情。 十八 逃兵捉回来了,如所意料绕路,走得是第四路。但我们却与这运气五分,因为那人还比我们所猜想不糊涂,先是他想从江口过××,到后好象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应一 直与我们碰头,却自说临时变计向大寨走了。这人是大寨那一路所捉回的,比我们转来迟了四点钟,人捉回时浮肿的脸更加苍⽩,他仍然站到那坪中太 ![]() ![]() 营长说:“老罗,你又回来了。我以为你聪明,第二次总不会再同我见面了。” 那汉子想了一会,说“这是一定的。” 营长说“我本来想救你,所以答应缴 ![]() 你真太聪明了,见我对你好,你就 ![]() ![]() ![]() 这汉子当真就被打了一顿,被打完了丢到土匪牢里去。这汉子一瘸一拐走到牢边时,进牢门还懂得先用背进牢的方法,我问别人,才知道这人还作过一次大哥。 吃过饭,各人为晚上事辛苦了一晚,正好到 ![]() “他拐了 ![]() 杀人时押队的就是他平时同营吃饭下 ![]() 晚上营长从司令部里领赏格下来了,分配的办法稍稍出人意外,捉到这汉子的一组兵士得三分之一,其他出力人员分赏三分之二,大家对这支配皆无话可说。得赏以后,司务长成为兑换铺的人物,即刻就有许多人很畅快的在草席上赌起牌九来了。这些人似乎全都对于昨夜的意外行为感到満意。 我不明⽩他们为什么出三百块钱(这样一个大数目)一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的理由。捉回来就杀了,三百块钱就赏给出力的人员,大家就拿这钱博赌,这究竟是为什么事必须这样做,营长也说不分明。因为在训话里他并不解释这“必须”理由。 一 切仿佛皆是当然的,别人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永远全是这样。 十九 今天又发生了新事情,第十四连(就是那看守罗什长的一连),有三个兵士被审讯了,各人打了五百,收进牢里,是因为查明⽩有纵罪人逃走的原故。他们因为是朋友,所以那样作了,我们因为不与那人相识,就仍然赌了一天钱。那三人还应当感谢长官,因为照规矩他们也有死罪。也算是“气运”罢。在军队中我们信托自己还不如信托命运,因为照命运为我们安排下来的一切,是连疑问也近于多余的。一个火伕的⾝体常常比我们兵士強壮两倍,同时食量同担负也超过两倍,他们就因为什么不懂才有这样成绩。我们纵非懂“唱歌”“下 ![]() “打死他罢,”象这样的意思,在那三个兵士的连里,是应当有人想到的。这以为打死也不算过分的,必定就是那些曾经为一些小数目的债务,或争一枝晒⾐的竹竿,吵骂过嘴的人。小小的冤仇到某一时就可以牵连到生死,这是非常实在的。我们在××时还遇到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兵士半夜里爬起来把切菜的刀砍了同班的兵士七刀,头脸各处全都砍到,到后凶手是被审讯了,问他为什么这样耝卤,随意拿菜刀砍人,他就说是因为同伴骂了他一句丑话。这是不是实在的供词?一个 ![]() ![]() 埋罗什长是营长出的钱,得了赏号的也有到那死人面前烧纸的。尸骸到晚上才许殓收。 今天有两个兵士因为博赌打了一架,到后各到连长处去打一顿板子。我先以为这些人在晚上会又有发生上面说到的凶案,不拘是谁在半夜三更爬起⾝来摸到了菜刀,⾎案就发生了。不过我完全错了,他们到晚上仍然是在一堆赌牌九,且把挨打这件事当作笑话谈论了许久。真是些有福气的人,为他们担心是⽩担心了。 二十 今天落雨,打牌的就在营里打牌,非常热闹。 二十一 又落雨,打牌的也还是打牌。 二十二 还是落雨。 二十三 雨落了一连三天,一院子泥泞。担⽔的火伕大清早⾚脚板在泥中走出走进,口中还哼汉汉不止。早饭前许多人皆很无聊赖的倚伏在楼厢栏⼲上看院中落雨的景致。雨已不落了,一个⾼⾝子师爷,掇长凳在长殿廊下画符,用⻩纸画,到后且口咬 ![]() 看看师爷画符,自己也来学习,用从记书处讨来的公文纸头,随意挥洒而成,且把这个东西也贴到 ![]() 我这符是到后又悄悄的贴到了一个火伕背上的。这火夫我们一到有机会就为他画一点胡子,或者把一个萝卜包上肮脏东西给他吃,到被哄伤心,或吃亏不了时,就荷荷的哭一 阵,哭声元气十⾜,大家听这哭声以及欣赏那姿态,都似乎很有趣味。这汉子年纪是三十七岁,命好的一定作祖⽗了。他哭了,或者排长走来,找一些稀奇的话语一骂,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点钱,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见到这汉子用大的有黑⽑的手背擦那眼边,声音也没有了。这样人,看来好象可怜极了,但若果我们还有“怜悯”这种字样,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罢。方便中,他们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后,走到洗⾐妇人处说一点野话,或做一点类乎撒野的事情的!他们用不着别人怜悯,如世界上许多人一样。火伕这种人,他们到外面去,见了可以欺侮的人,并不把他们穿灰⾊⾐服的权利丧失。他们也能在买菜蔬时赚点钱,说点谎话,再向神赌一个不负责任的咒,请神证明他的老实。他们做事很多,但吃东西食量也特别大。总之这些人的行为,皆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所以挨打的时候比旁的人总多。在情绪上象小孩子,那不独是火夫一种人,就是年纪再大一点的传达长,也是一个样子的。做错事情被打了就哭,赏一点钱就又拭眼泪做丑样子哼哼笑,五十岁年纪了还有童心,博赌一输就放赖,这样人还不止一个。 天气是使人发愁的天气,我不能出去,就只有到修械处代替工人扯炉。把大⽑铁放到炉上炭火中,一面说话,一面⾝对风箱,用两只手向后奔,到相当角度时又将⾝体向前倾,炉火为空气所扇,发臭气同红光了。铁煨红了,一个小孩子把铁用钳夹取出,平放到鹤嘴砧上,于是两小孩就挥细把铁锤,锤打砧上的热铁,锤从背后扬起,从头上落下,着铁时便四方散爆铁花。主任坐到旧 ![]() 我在扯炉厌烦以后,是也常常爬到过铁堆上玩的。我爱这一屋子里全⾝是煤烟与铁锈的人,也极 ![]() 谈到天气,辛寿他们是没有兵士们那样发愁的。天气越冷他们生活越痛快,一是吃⾁的机会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们营里火夫穿厚棉军服臃肿象个熊,辛寿他们一定还是⾚裸露出又小又脏的肩膊做事。他们⾝上好象成天吃狗⾁也仍然没有脂肪的积蓄,但每一个人⾝体的健全,则仿佛把每人拿来每天炮打一顿以后,还放雨中淋两点钟也不至于伤风。 明天是场期,应当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赌钱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作于一九二九年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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