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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中国文脉 作者:余秋雨 | 书号:43249 时间:2017/11/4 字数:23840 |
上一章 第二章 笔墨历史 下一章 ( → ) | |
笔墨是用来书写历史的,但它自己也有历史。 我一再想,国中文化千变万化,国中文人千奇百怪,却都有一个共同的载体,那就是笔墨。 这笔墨肯定是人类奇迹。一片黑黝黝的流动线条,既实用,又审美,既具体,又菗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联结起来了。千百年来,在这块辽阔的土地上,什么都可以裂分、诀别、遗佚、湮灭,唯一断不了、挣不脫的,就是这些黑黝黝的流动线条。 那么今天,就让它们停止说别人,让别人说说它们。 是不是要写“书法简史”?我的企图似乎要更大一点。 但是开笔,还是从自己写起。 一 在山⽔萧瑟、岁月荒寒的家乡,我度过了非常美丽的童年。 千般美丽中,有一半,竟与笔墨有关。 那个冬天太冷了,河结了冰,湖结了冰,连家里的⽔缸也结了冰。就在这样的⽇子,小学要进行期末试考了。 破旧的教室里,每个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经把⽑笔在砚石上 ![]() ![]() 磨墨要⽔,教室门口有一个小⽔桶,孩子们平⽇上课时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桶也结了冰,刚刚还是用半块碎砖砸开了冰,才抖抖索索舀到砚台上的。孩子们都在担心,试考到一半,如果砚台结冰了,怎么办? 这时,一位乐呵呵的男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从棉⾐襟下取出一瓶⽩酒,给每个孩子的砚台上都倒几滴,说:“这就不会结冰了,放心写吧!” 于是,教室里酒香阵阵,答卷上也酒香阵阵。我们的⽑笔字,从一开始就有了李⽩余韵。 其实岂止是李⽩。长大后才知道,就在我们小学的西面,比李⽩早四百年,一群人已经在蘸酒写字了,领头那个人叫王羲之,写出的答卷叫《兰亭序》。 我上小学时只有四岁,自然成了老师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上课时都用⽑笔记录,我太小了,弄得两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脸上。因此,每次下课,老师就会快速抱起我,冲到校门口的小河边,把我的脸和手都洗⼲净,然后,再快速抱着我回到座位,让下一节课的老师看着舒服一点。但是,下一节课的老师又会重复做这样的事。于是,那些奔跑的脚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河⽔,加在一起,成了我最隆重的书法⼊门课。如果我写不好⽑笔字,天理不容。 后来,学校里有了一个图书馆。由于书很少,老师规定,用一页小楷,借一本书。不久又加码,提⾼为两页小楷借一本书。就在那时,我初次听到老师把⽑笔字说成“书法”因此立即产生误会,以为“书法”就是“借书的方法”这个误会,倒是不错。 学校外面,识字的人很少。但毕竟是王 ![]() ![]() 我听说,连土匪下山,见到路上字纸,也这样做。 家乡近海,有不少渔民。哪一季节,如果发心要到远海打鱼,船主一定会步行几里地,找到一个读书人,用一篮 ![]() 那些在路上捡字纸的农夫,以及把字纸庒在船舱的渔民,都不识字。 不识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们崇拜从未谋面的神明,是为世间之礼、天地之敬。 这是我的起点。 二 很多事,即使参与了,也未必懂得。 我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国中文化的生命基元。它们的重要 ![]() 其一,这些文字证明,国中人和国中文化已经彻底摆脫了蒙昧时代、结绳时代、传说时代,终于找到了可以快速攀援的⿇石台阶。如果没有这个台阶,在那些时代再沉沦几十万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这个台阶,则可以进⼊哲思、进⼊诗情,而且可以上下传承。于是,此后几千年,远远超过了此前几十万年、几百万年。 其二,这些文字展现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可能,那就是,辽阔的山河,诸多的方言,纷繁的习俗,都可以凭借着这些小小的密码而获得统一,而且由统一而共生,由统一而互补,由统一而流动,由统一而伟大。 其三,这些文字一旦被书写,便进⼊一种集体人格程序,有风范,有意态,有表情,又协和四方、对话众人。于是,书写过程既是文化流通过程,又是人格修炼过程。一个个汉字,千年百年书写着一种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这些文字一旦被书写,也进⼊一种集体审美程序,有造型,有节奏,有徐疾,有韵致。于是,永恒的线条,永恒的黑⾊,至简至朴,又至深至厚,推进了国中文化的美学品格。 … 我曾经亲自考察过人类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废墟,特别注重那里的文字遗存。与国中汉字相比,它们有的未脫原始象形,有的未脫简陋单调,有的未脫狭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边,在中东的烟尘中,在南亚的泥污间,我明⽩了那些文明中断和湮灭的技术原因。 在国中的很多考古现场,我也见到不少原始符号。它们有可能向文字过渡,但更有可能结束过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遗址一样,符号只是符号,没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终于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画画而刻画出了一个民族永久的生命线。人类的诸多奇迹中,国中文字,独占鳌头。 国中文字在苦风凄雨的近代,曾受到远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拼接的西方语言,与 ![]()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群临近灭亡时最后抖搂出来的,不是深蔵的财宝,不是隐伏的健勇,不是惊天的谋略,而只是一种古文字?终于,我有点懂了。所以我在为京北大学的各系生学讲授国中文化史的时候,开始整整一个月,都在讲甲骨文。 三 一般所说的书法,总是有笔有墨。但是,我们首先看到的文字,却不见笔迹和墨痕,而是以硬坚的方法刻铸在甲骨上、青铜钟鼎上、瓦当上、玺印上。更壮观的,则是刻凿在山⽔之间的石崖、石鼓、石碑上。 不少学者囿于“书法即是笔墨”的观念,却又想把这些文字纳⼊书法范畴,便強调它们在铸刻之前一定用笔墨打过草稿,又惋叹一经铸刻就损失了原有笔墨的风貌。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用笔墨打草稿是有可能的,但也未必。我和 ![]() ![]() 石刻和金文,可能会有笔墨预稿,但一旦当凿刀与山岩、铸模強力冲击,在声响、石屑、火星间,文字的笔画必然会出现特殊的遒劲度和厚重感。这是笔墨的损失吗?如果是,也很好。既然笔墨草稿已经看不到了,那么,国中书法有这么一个充満自然力、响着金石声的开头,可能更精彩。 也许我们可以说:国中书法史的前几页,以铜铸为笔,以炉火为墨,保持着洪荒之雄、太初之质。 我在殷商时的陶片和甲骨上见到过零星墨字,在山西出土的战国盟书、湖南出土的战国帛书、湖北出土的秦简、四川出土的秦木牍中,则看到了较为完整的笔写墨迹。当然,真正让我看到恣肆笔墨的,是汉代的竹简和木简。 长沙马王堆帛书的出土,让我们一下子看到了十二万个由笔墨书写的汉代文字,云奔嘲卷般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国中书法史上的盛大节⽇,而时间又十分蹊跷,是一九七三年底至一九七四年初,正处于那场名为“文⾰”的民粹主义浩劫的焦灼期。这不噤又让人想到甲骨文出土时的那一场浩劫,古文字总是选中这样的时机从地下噴涌而出。我不能不低头向大地鞠躬,再仰起头来凝视苍天。 那年我二十七岁,急着到各个图书馆寻找一本本《考古》杂志和《文物》杂志,细细辨析所刊登的帛书文字。我在那里看到了二千一百多年前国中书法的一场大回涌、大 ![]() ![]() 从此我明⽩,若要略知国中书法史的奥秘,必先回到汉武帝之前,上一堂不短的课。 汉以前出现在甲骨、钟鼎、石碑上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篆书。那是一个订立千年规矩的时代,重要的规矩由李斯这样的⾼官亲自书写,因此那些字,都体型恭敬、不苟言笑、装束严整,而且都一个个站立着,那就是篆书。 李斯为了统一文字,对各地繁缛怪异的象形文字进行简化。因此他手下的小篆,已经薄⾐少带、骨骼精练。 统一的文字必然会运用广远,而李斯等人设计的兵厉刑峻,又必然造成紧急文书的大流通。因此,书者的队伍扩大了,书写的任务改变了,笔下的字迹也就脫去了严整的装束,开始奔跑。 东汉书法家赵壹曾经写道: 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功并作,军书 ![]() 《非草书》 这就是说,早在秦末,为了急迫的军事、政治需要,篆书已转向隶书,而且又转向书写急速的隶书,那就是章草的雏形了。 有一种传说,秦代一个叫程邈的狱隶犯事,在狱中简化篆书而成隶书。隶书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如果真是这样,程邈的“创造”也只是集中了社会已经出现的书写风尚,趁着狱中无事,整理了一下。 一到汉代,隶书更符合社会需要了。这是一个开阔的时代,众多的书写者席地而坐,在几案上执笔。宽大的⾐袖轻轻一甩,手势横向舒展,把篆书圆曲笔态一变为“蚕头燕尾”的波 ![]() 这一来,被李斯简化了的汉字更简化了,甚至把篆书中所遗留的象形架构也基本打破,使国中文字向着菗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这种解放是技术 ![]() ![]() 我记得,当年马王堆帛书出土后,真把当代书法家看傻了。悠悠笔墨,居然有过这么古老的潇洒不羁! 当然,任何狂 ![]() 毕竟经历过了一次大放松,东汉的隶碑品类丰富,与当年的篆碑大不一样了。你看,那《张迁碑》⾼古雄劲,还故意用短笔展现拙趣,就与飘洒 ![]() ![]() 说了汉隶,本应该说楷书了,因为楷出汉隶。但是,心中有一些有关汉隶的凄凉后话,如果不说,后面可能就揷不进了,那就停步聊几句吧。 隶书,尽管风格各异,但从总体看,几项基本技巧还是比较单纯、固定,因此,学起来既易又难。易在得形,难在得气。在中外艺术史上,这样的门类在越过⾼峰后就不太可能另辟蹊径、再创天地。隶书在这方面的局限,更加明显。例如,唐代文事鼎盛,在书法上也硕果累累,但大多数隶书却⽇趋肥硕华丽,徒求形表,失去了生命力。千年之后,文事寥落的清代有人重拾汉隶余风,竟立即胜过唐代。但作为清隶代表的金农、⻩易、邓石如等人,毕竟也只是技法翻新,而气势难寻。在当代“电脑书法”中,最丑陋的也是隶书,不知为什么反被陆大诸多机关大量取用,连⾼铁的车名、站名也包括在內。结果,人们即便呼啸疾驰,也逃不出那种臃肿、钝滞、笨拙的笔画。 四 这下,可以回过去说楷书的产生了。 历史上有太多的书法论著都把楷书的产生与一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这个人叫王次仲,河北人。《书断》、《劝学篇》、《宣和书谱》、《序仙记》等等都说他“以隶字作楷法”但他是什么时代的人?说法不一,早的说与秦始皇同时代,晚的说到汉末,差了好几百年。 有争论的,是“以隶字作楷法”这种说法。“楷法”有可能是指楷书,也有可能是指为隶书定楷模。如果他生于秦,应该是后者;如果生得晚,应该是前者。 我反复玩味着那些古代记述,觉得它们所说的“楷法”主要还是指楷书。但是,我历来不赞成把一种重要的文化蜕变归之于一个人,何况谁也不清楚王次仲的基本情况。如果从书法的整体流变逻辑着眼,我大体判断楷书产生于汉末魏初。如果一定要拿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人做标杆,那么,我可能会选钟繇(151—230)。 钟繇是大动 ![]() ![]() ![]() 他会觉得,隶书的横向布阵,不宜四方伸展;他会觉得,隶书的扁平结构,缺少纵横活力;他会觉得,隶书的波 ![]() 但是,他毕竟不是耝人,而是深谙笔墨之道。他知道经过几百年流行,不少隶书已经减省了蚕头燕尾,改变了方正队列,并在转折处出现了顿挫。他有⾜够功力把这项改⾰推进一步,而他的社会地位又增益了这项改⾰在朝野的效能。 于是,楷书,或曰真书、正书,便由他示范,由他主导,堂堂问世。他的真迹当然看不到了,却有几个刻本传世,不知与原作有多大距离。其中那篇写于公元二二一年的《宣示表》,据说是王羲之 ![]() 钟繇比曹 ![]() ![]() ![]() ![]() ![]() ![]() ![]() 八年前我访问陕西汉中,当地朋友说那里有曹 ![]() 偶然读到清代罗秀书《褒⾕古迹辑略》,其中提到曹 ![]() ![]() 在我看来,这种美言,牵強附会。曹 ![]() ![]() 大丈夫做什么都有可能,唯独不会做小文人。曹 ![]() 五 看到了曹 ![]() 章草是隶书的直接衍伸。当时的忙人越来越不可能花时间在笔墨上舒袖曼舞,因此都会把隶书写快。为了快,又必须进一步简化,那就成了章草。章草的横笔和捺笔还保持着隶书的波 ![]() ![]() ![]() 人类,总是在庄严和轻松之间 ![]() ![]() 草书和楷书相依相融的结果,就是行书。 行书中,草、楷的比例又不同。近草,谓之行草;近楷,谓之行楷。不管什么比例,两者一旦结合,便产生了奇迹。在流丽明快、游丝引带的笔墨间,仿佛有一系列自然风景出现了—— 那是清泉穿岩,那是流云出岙,那是鹤舞雁鸣,那是竹摇藤飘,那是雨叩江帆,那是风动岸草… 惊人的是,看完了这么多风景,再定睛,眼前还只是一些纯黑⾊的流动线条。 能从行书里看出那么多风景,一定是进⼊到了国中文化的最深处。然而,行书又是那么通俗,稍有文化的国中人都会随口说出王羲之和《兰亭序》。 那就必须进⼊那个盼望很久的门庭了:东晋王家。 是的,王家,王羲之的家。我建议一切研究国中艺术史、东方审美史的学者在这个家庭多逗留一点时间,不要急着出来。因为有一些远超书法的秘密,在里边潜蔵着。 任何一部艺术史都分两个层次。浅层是一条小街,招牌繁多,摊贩密集,摩肩接踵;深层是一些大门,平时关着,只有问很久,等很久,才会打开一条门 ![]() 王家有多少杰出的书法家?一时扳着手指也数不过来。祖⽗王正生了八个儿子,都是王羲之的⽗辈,其中有四个是杰出书法家。王羲之的⽗亲王旷算一个,但是,伯伯王导和叔叔王廙的书法⽔准比王旷⾼得多。到王羲之一辈,堂兄弟中的王恬、王洽、王劭、王荟、王茂之都是大书法家。其中,王洽的儿子王珣和王珉,依然是笔墨健将。别的不说,我们现在还能在博物馆里凝神屏息地一睹风采的《伯远帖》,就出自王珣手笔。 那么多王家俊彦,当然是名门望族的择婿热点。一天,一个叫郗鉴的太尉,派了门生来初选女婿。太尉有一个叫郗璿的女儿,才貌双全,已到了婚嫁的年龄。门生到了王家的东厢房,那些男青年都在,也都知道这位门生的来历,便都整理⾐帽,笑容相 ![]() ![]() 于是,这个坦腹青年就成了太尉的女婿,而“东 ![]() 这个坦腹青年就是王羲之。那时,正处于曹 ![]() ![]() ![]() 王羲之与郗璿结婚后,生了七个儿子,每一个都擅长书法。这还不打紧,更重要的是,其中五个,可以被正式载⼊史册。除了最小的儿子王献之名垂千古外,凝之、徽之、 ![]() ![]() ![]() 更让人瞠目结⾆的是,这个家庭里的不少女 ![]() ![]() ![]() 李如意知道,就在隔壁,王洽的 ![]() ![]() 我们能在一千七百年后的今天,想象那些围墙里的情景吗?可以肯定,这个门庭里进进出出的人都很少谈论书法,门楣、厅堂里也不会悬挂名人手迹。但是,早晨留在几案上的一张出门便条,一旦蔵下,便必定成为海內外哄抢千年的国之珍宝。 晚间用餐,小儿子握筷的势姿使对桌的叔叔多看了一眼,笑问:“最近写多了一些?” 站在背后的年轻保姆回答:“临张芝已到三分。” 谁也不把书法当专业,谁也不以书法来谋生。那里出现的,只是一种生命气氛。 自古以来,这种家族 ![]() 这种集体生命为什么珍罕?因为这是书法艺术在经历了从甲骨文出发的无数次始源 ![]() ![]() 人类史上难得出现有数的⾼尚文化,大多被无知和低俗所呑噬,只有少数几宗有幸进⼊“原创爆发期”爆发之后,即成永久典范。国中现代学者受西方引进的进化论和社会发展论影响太深,总喜 ![]()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后建立的唐朝是多么意气风发,但对王家的书法却一点儿也不敢“再创新”就连唐太宗,这么一个睥睨百世的伟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骗手段赚得《兰亭序》,最后殉葬昭陵。他知道,万里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经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书法家,面对王羲之,一点儿也没有盛世之傲,永远地临摹、临摹、再临摹。他们的临本,让我们隐约看到了一个王羲之,却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从盛世反过来崇拜 ![]()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亲自写序,由唐⾼宗撰记的《圣教序》刻石。唐太宗自己的书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怀仁和尚一个个地从王羲之遗墨中去找、去选、去集。皇权对文化谦逊到这个地步,让人感动。但细细一想,又觉正常。这正像唐代之后的文化智者只敢昑咏唐诗,却不敢大言赶超唐诗。 同样,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会大言赶超古希腊的哲学、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莎士比亚的戏剧。 公元四世纪国中的那片流动墨⾊,也成了终极的文化坐标。 ——说了那么多文化哲学,还应回过头来记一下东晋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只能记王氏⽗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兰亭序》之外的《快雪时晴帖》、《姨⺟帖》、《平安帖》、《奉橘帖》、《丧 ![]() 任何热爱书法的人在抄写这些帖名时,每次都会奋兴。因为帖名正来自帖中字迹,那些字迹一旦见过就成永久格式,下笔如叩圣域。 这么多法帖中,我最宝爱的是《兰亭序》、《快雪时晴帖》、《平安帖》、《丧 ![]() ![]() 六 王家祖籍山东琅琊,后迁浙江山 ![]() ![]() 北魏王朝无论是定都平城(今山西大同),还是迁都洛 ![]() 北魏的诸多碑刻简称“魏碑”多为楷书。这种楷书深得北方之气,兼呈山石之力。在书写技术上,內圆外方,侧峰转折,撇捺郑重,钩跃施力,点画慡利,结体自由,写起来⼲脆迅捷。总体审美风格,是雄峻伟茂、⾼浑简穆。 我曾多次自述,考察文化特别看重北魏,因此在那一带旅行的次数也比较多。古城、石窟、造像等等且不说了,仅说魏碑,我喜 ![]() ![]() 对于曾经长久散落在山野间的魏碑,我常常产生一些遐想。牵着一匹瘦马,走在山间古道上,⻩昏已近,西风正紧,我突然发现了一方魏碑。先细细看完,再慢慢摸抚,然后决定,就在碑下栖宿。瘦马蹲下,趴在我的⾝边。我看了一下西天,然后借着最后一些余光,再看一遍那碑… 当然,这只是遐想。那些我最喜爱的魏碑,大多已经收蔵在各地博物馆里了。这让我放心,却又遗憾没有了摸抚,没有了西风,没有了古道,没有了属于我个人的诗意亲近。 山野间的魏碑,历代文人知之不多。开始去关注,是清代的事,阮元、包世臣他们。特别要感谢的是康有为,用大巨的热诚阐述了魏碑。他的评价,就像他在其他领域一样,常常因 ![]() 至此,一南一北,一柔一刚,国中书法的双向极致已经齐备。那么,国中艺术史的这一部分,也就翻越了崇山峻岭而自我完満。前面就是开阔的旷野,虽然也会有草泽险道,但那都属于旷野的风景了,不会再有生成期的断灭之危。 接下来,那个既有鲜卑⾎缘又有汉族⾎缘、既有魏碑背景又有兰亭 ![]() 七 受唐太宗影响,唐初书法,主要是追摹王羲之。然而那些书法家自己笔下所写,更多的倒是楷书,而不是行书。他们觉得行书是 ![]() ![]() 虞世南是我同乡,余姚人。褚遂良是杭州人,也算大同乡。但经过仔细对比,我觉得自己更喜 ![]() ![]() ![]() 欧 ![]() ![]() ![]() ![]() ![]() ![]() ![]() 唐朝皇帝发现他,开始还不是唐太宗李世民,而是唐⾼祖李渊。李渊比欧 ![]() ![]() 欧 ![]() ![]() ![]() 唐代楷书,大将林立,但我一直认为欧 ![]() ![]() 欧 ![]() 欧 ![]() ![]() ![]() 书法需要经验,也需要精力。小到撇捺,大到布局,都必须由完満充盈的精气神掌控,过于老迈就会力不从心。因此,常有不同年龄的朋友问我学书法从何开始,我在打听他们各自的基础后,总会建议临摹《九成宮》和《化度寺碑》。 比欧 ![]() 这种笔触,还牵连着一桩美谈。 说的是,唐太宗跟着虞世南学书法,写来写去觉得最难的是那个“戈”字偏旁,尤其是斜钩,一写就钝。有一次他写一幅字,碰到一个“戬”字,怕写坏,就把右边的“戈”空在那里。虞世南来了,看到这幅字,就顺手把“戈”填上去了。 唐太宗一⾼兴,就把这幅字拿到了魏徵面前,说:“朕总算把世南学到家了,请你看看。” 魏徵看过后说:“仰观圣作,唯戬字的戈法颇 ![]() 唐太宗一惊,叹道:“真是好眼力!” 这件趣事,让我们领略了初唐的文化氛围。唐太宗、虞世南、魏徵的心理,都很健康。结果,唐太宗本人也因谦虚勤勉而书法大进。我曾评他为国中历代帝王中的第一书法家。第二是谁?我在宋徽宗赵佶和唐太宗的“儿媳妇”武则天之间犹豫再三,最后选定赵佶,因为他毕竟创造了一种“瘦金体”而武则天虽然也写得一手好字但缺少创新。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不喜 ![]() 既然说到了武则天,就可以说说受到这位女皇帝欺侮的书法家褚遂良了。褚遂良被唐太宗看重,不仅字写得好。在政治上,褚遂良也喜 ![]()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书法家就是书法家,涉政过深,为大不幸。我想,褚遂良像很多文化人一样,一直记忆着唐太宗和虞世南的良好关系,误以为文化和权势可以两相帮衬。其实,权势有自己的逻辑,与文化逻辑至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线并不相同。 幸好褚遂良还留下了很多优秀的书法作品,这是他的另一生命,逃离了权势互戕而永不死亡的生命。现在到西安大雁塔,还能看到他写的《雁塔圣教序》。那确实写得好,与欧 ![]() ![]() ![]() 褚遂良的这几个帖子,至今仍可以作为书法学者的奠基范本。 八 唐代书法,最绕不开的,是颜真卿。但对他,我已经写得太多,说得太多、再重复,就不好意思了。 颜真卿的生平,我在为京北大学各系生学开设的国中文化史课程中已经讲述得相当完整,可以参见已出版的课堂记录《四十七堂课》。整部国中文化史,在人格上对我产生全面震撼的是两个人,一是司马迁,二是颜真卿。颜真卿对我更为直接,因为我写过,我的叔叔余志士先生首先让我看到了颜真卿的帖本《祭侄稿》,后来他在“文⾰”浩劫中死得壮烈,我才真正读懂了这个帖本的悲壮文句和淋漓墨迹。以后,那番墨迹就融⼊了我的⾎ ![]() 我在上文曾经提过,平⽇只要看到王羲之⽗子的六本法帖,就会产生悦愉,扫除纷扰。但是,人生也会遇到极端险峻、极端危难的时刻, ![]() ![]() 美学支撑,是最后支撑。 那么,颜真卿《祭侄稿》的那番笔墨,对我而言,就是乌云奔卷的图景,就是鲜⾎噴洒的印纹。 康德说,美是对功利的删除。但是,删除功利难免痛苦,因此要寻求美的安慰。美的安慰总是收敛在形式中,让人一见就不再挣扎。《祭侄稿》的笔墨把颜真卿的哭声和喊声收敛成了形式,因此也就有能力消除我的哭声和喊声,消解在一千二百五十年之后。删除了,安慰了,收敛了,消解了,也还是美,那就是天下大美。 不知道外国美学家能不能明⽩,就是那一幅匆忙涂成、纷 ![]() ![]() 为此,我曾与一位欧洲艺术家辩论。他说:“国中文化什么都好,就是审美太俗,永远是大红大绿、镶金嵌银。” 我说:“错了。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几千年仅用黑⾊,勾画它的最⾼美学曲线。其他⾊彩,只是附庸。” 说到这里,我想不必再多谈颜真卿了。他的楷书,雄稳 ![]() 顺便也要对不起柳公权了。本来他遒劲的楷书也可以说一说的,何况我小时候曾花两年时间临过他的《玄秘塔碑》。但是,后人常常出于好心把他与颜真卿拉在一起,提出“颜筋柳骨”的说法,这就把他比尴尬了。同是楷书,颜、柳基本属于相近风格,而柳又过于定型化、范式化,缺少人文温度,与颜摆在一起有点相形见绌。文化对比,素来残酷。 柳公权的行书,即便没有与颜真卿做对比,也不太行。例如他比较有名的行书《兰亭诗》就有字无篇,耝细失度,反觉草率。 九 唐代还须认真留意的,是草书。没有草书,会是唐代的重大缺漏。 我说的是唐代的重大缺漏,而不是研究者的重大缺漏。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就牵涉到书法和时代精神的关系问题了。 伟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书必然是唐代的第一书体。皇朝的最⾼统治者与绝大多数楷书大师如欧 ![]() 但是,伟大必遭凶险,凶险的程度与伟大成正比。这显然出乎朝野意外,于是有了安史之 ![]() 这样,唐代是不是完整了呢?还不。 把方正、悲壮加在一起,还不是人们认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酣畅,缺了飞动,缺了癫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云烟 ![]() 想想李⽩,想想舞剑的公孙大娘,想想敦煌壁画里那満天的⾐带,想想灞桥、 ![]() 唐代的草书大家,按年次,先是孙过庭,再是张旭,最后是怀素。但依我品评,等级的排列应是张旭、怀素、孙过庭。 孙过庭出生时,欧 ![]() ![]() 《书谱》的书法,是恭敬地承袭了王羲之、王献之的草书规范。但是,一眼看去,没有拼凑痕迹,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笔墨。细看又发现,这个帖子几乎把王羲之、王献之以及他们之后的全部“草法”都汇集了,很不容易。 清代书法家包世臣曾在《艺舟双楫》中,把《书谱》全帖三千多字的书写状态,分作四段来评析:第一段七百多字“遵规矩而弊于拘束”;第二段一千多字“渐会佳境”;第三段七百多字“思逸神飞”;最后一段则“心手双畅,然手敏有余,心闲不⾜”这种逐段评析,对于一个书法长卷来说,很有必要,也很中肯。 孙过庭的墓志是陈子昂写的,而比他小三十岁的张旭,则开始 ![]() 张旭好像是苏州人,但也有一种说法是湖州人。刚⼊仕途,在江苏常 ![]() ![]() ![]() 老人见张旭生气就慌张了,几番支吾终于道出了实情:他告状是假,只想拿到张旭亲笔写的那几句判语,作为书法精品收蔵。 原来,那时张旭的书法已经被人看好。老人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来索取,要构思状子,要躬⾝下跪,要承受责骂,也真是够诚心的了。张旭连忙下座细问,才知老人也出自书法世家,因此有这般眼光。 张旭曾经自述,他的书法 ![]() 自智永禅师过江,楷法随渡。永禅师乃羲、献之孙,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传陆柬之,陆传子彦远。彦远,仆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词。 (转引自《临池诀》) 这种传法,听起来蜿蜒曲折,但在古代却是实情。那时虽然已经出现碑石拓印,但传之甚少,真迹更是难见,因此必须通过握笔亲授。而握笔亲授,又难免要依赖亲族⾎缘关系“书谱”在一定程度上也呼应着“家谱”因此,国中古代书法史也就出现了非常特殊的隐秘层次,一天天晨昏 ![]() 家族秘传之途,也是振新祖业之途。到张旭,因时代之力和个人才力,又把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祖业作了一番醒目的拓展。他也精于楷书,但毕生最耀眼处,是狂草。 狂草与今草的外在区别,在于字与字之间连不连。与孙过庭的今草相比,张旭把満篇文字连动起来了。这不难做到,难的是,必须为这种満篇连动找到充分的內在理由。 这一点,也是狂草成败的最终关键。从明、清乃至当今,都能看到有些草书字字相连,却找不到相连的內在理由,变成了为连而连,如冬⽇枯藤,如小禽绊草,反觉碍眼。张旭为字字连动创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发掘人格深处的生命力量,并释放出来。 这种释放出来的力量,孤独而強大,循范又破范,醉意加诗意,近似尼采描写的酒神精神。凭着这种酒神精神,张旭把⽑笔当做了踉跄醉步,摇摇晃晃,手舞⾜蹈,体态潇洒,精力充沛地让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掷杯而笑,酣然⼊梦。 张旭不知道,他的这种醉步,也正是大唐文化的脚步。他让那个时代的酒神精神,用笔墨画了出来,于是,立即引起強烈共鸣。 尤其是,很多唐代诗人从张旭的笔墨中找到了自己,因此心旌摇曳,纷纷亲近。在唐代,如果说,楷书更近朝廷,那么,狂草更近诗人。 你看,李⽩在为张旭写诗了: 楚人尽道张某奇,心蔵风云世莫知。 三吴郡伯皆顾盼,四海雄侠正追随。 李⽩自己,历来把自己看成是“四海雄侠”中的一员。 杜甫也在诗中说,张旭乃是“草圣”“挥毫落纸如云烟” 在张旭去世后才出生的新一代文坛领袖韩愈,也在《送⾼闲上人序》中,写了长长一段对张旭的评价,结论是: 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而名后世。 由此可见,张旭的那笔狂草,真把唐诗的天地动搅了。然后,请酒神作证,结拜金兰。 张旭的作品,我首推《古诗四帖》。四首古诗,两首是庾信的,两首是谢灵运的。读了才发现,他的狂草比那四首诗好多了。形式远超內容,此为一例。原因是,笔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的美学內容,结果那些古诗只成了一种“运笔借口” 此外,我又非常喜 ![]() 我从《肚痛帖》确信,张旭说他的书法传代谱系起于王羲之、王献之,一点不假。《十七帖》和《鸭头丸帖》的神韵,竟在四百年后还生龙活虎。 唐代草书,当然还要说说怀素。 这位出生于长沙的僧人,是玄奘大师的门生。他以学书勤奋著称历史,我们历来喜 ![]() 他比张旭晚了半个世纪。在他与张旭之间,伟大的颜真卿起到了递接作用:张旭教过颜真卿,而颜真卿又教过怀素。这一下,我们就知道他的辈分了。 李⽩写诗赞颂张旭时,那是在赞颂一位长者;但他看到的怀素,却是一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几岁的少年僧人。因此他又写诗了: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独称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扫却山中兔。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有了李⽩这首诗,我想,谁也不必再对怀素的笔墨再作描述了。 我只想说,怀素的酒量,比张旭更大。僧人饮酒,唐代不多拘泥,即便狂饮,怀素也以自己的书法提供了理由。我曾读到一个叫李舟的员官为他辩护,说:“昔张旭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之为也,余实谓之狂僧。以狂继颠,谁曰不可?” 张旭被称为“草圣”怀素也被称为“草圣”一草二圣,可以吗?我借李舟的口气反问:“谁曰不可?” 对于怀素的作品,我的排序与历代书评家略有差异。一般都说“素以《圣⺟帖》为最”;而我则认为:第一为《自叙帖》,第二为《苦笋帖》,第三为《食鱼帖》,第四才是《圣⺟帖》。 艺术作品评判,很难讲得出确切理由,但一看便有感应。好在都是怀素自己的作品,孰前孰后问题不大。我相信,他的在天之灵会偏向于我的排序。 十 就像国中文化中的很多领域一样,唐代一过,气象大减。这在书法领域,尤其明显。 书法家当然还会层出不穷,而且往往是,书运越衰,书家越多。这是因为,文化之衰,首先表现为巨匠寥落,因此也就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向往、失去了等级、失去了裁断,于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且,猴子总比老虎活跃得多、热闹得多。也许老虎还在,却在一片猿啼声中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时间一长,自信渐失,虎威全无。 我的文化史观,向来反对“历史平均主义”“历史平均主义”在现代,也可以称为“教科书主义”即为了课程分量的月月均衡,年年均衡、总是章章节节等时等量,匀速推进。这种做法,必然会把巨峰削矮、大川填平,使国中文化成为一片平庸的原野,令人疲惫和困顿。 我之所重,在文脉、文气、文势。这些似乎无可名状的东西,是文化的灵魂。 从这个意义上说,国中书法的灵魂史,在唐代已可终结。以后会有一些余绪,也可能风行一时,但在整体气象上与唐代之前已经不可同⽇而语了。 因此,请原谅本文由此走向简约。 宋代书法,习称“苏、⻩、米、蔡”四家。 苏东坡,我衷心喜爱的文化天才,居然在书法上也留下了《寒食帖》。在行书领域,这是继《兰亭序》、《祭侄稿》之后的又一杰作。我知道历来有很多人不同意,认为苏东坡只是以响亮的文学之名“兼占”了书法之名。明代的董其昌甚至嘲笑苏东坡连用墨都秾丽得像是“墨猪”但是,我还是⾼度评价《寒食帖》,因为它表现了一种倔犟中的丰腴、大气中的天真。笔墨随着心绪而偏正自如、错落有致,看得出,这是在一种十分随意的状态下快速完成的。正因为随意而快速,我们也就实真地看到了一种小手卷中的大笔墨、大人格。因此,说它“天下行书第三”我也不反对。 然而,我却不认为苏东坡在书法上建立了一种完整的“苏体”《寒食帖》中的笔触、结构,全是才气流泻所致,如果一个字、一个字地分拆开来,会因气失而形单。所以,苏字离气不立。历来学苏字之人,如不得气,鲜有成就。其实,即使苏东坡自己,他的《治平帖》、《洞庭舂⾊赋中山松醪赋合卷》、《与谢民师论文帖》,也都显得比较一般。 这就是文化大才与专业书家的区别了。专业书家不管何时何地,笔下比较均衡,起落不大;而文化大家则凭才气驰骋,⾼低险夷,任由天机。 ⻩庭坚也就是⻩山⾕,曾被人称“苏门学士”之一,算是苏东坡的生学了。有人把他列为宋代第一书法家,例如康有为就说:“宋人书以山⾕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 这里就可以看出康有为常犯的⽑病了。评⻩庭坚为宋书之最,不失为一种见解,但说他的字“变化无端”、“神韵绝俗”显然夸张。 ⻩庭坚认为《兰亭》有“宽绰有余之风韵”所以自己的字也从“宽绰”上发展,一般以欹侧取势,长笔四展,撇捺拖出。这种风格,可以赞之为“恣逸舒展”却未免锋芒坦露,笔画见俗,又雷同过多。因此,康有为说他“变化无端”我却认为他“变化太少”;康有为说他“神韵绝俗”我却认为他“拖笔见俗”他的这种写法本也可以,但与《兰亭》三昧,颇有距离。 他的行书,较有代表 ![]() 他自称草书得气于怀素的《自叙帖》。有一次他在几个朋友前执笔挥毫,受到称赞,但其中一位朋友客气地批评说:“你如果能够真的见到怀素《自叙帖》真迹,一定更有所得。”⻩庭坚一听心里不痛快,但后来果然见到了《自叙帖》“纵观不已,顿觉超异”才知道当初那位朋友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虽然有了这次心理转折,但我们还是没有在他以后的草书中看到太多怀素的风貌。明代画家沈周把他也奉为“草圣”那就失去分寸了。哪有那么多“圣”? 在宋代,真正把书法写好了的是米芾。书界所说的“米南宮”、“米襄 ![]() 少有这样一位书法家,把王羲之、欧 ![]() ![]() ![]() ![]() ![]() 我本人在学书法过程中,曾从米芾那里获得过不少跳 ![]() 不错,在正峰、侧峰、蔵峰、露峰的自然流转上,在正反偏侧、长短耝细的迅捷调度上,米芾简直无与伦比。但是时间一久,我们就像面对一个出神⼊化的工艺奇才,而不是面对一种出自肺腑的生命文化。 米芾对自己摹习长久的唐代书法前辈有相当严厉的批评,例如说欧 ![]() ![]() ![]() 实践家一玩理论,常常会陷⼊这种云遮雾罩的⾕地。如果理论家再跟着闹,那就更混 ![]() 米芾的书法,多为行草。我最喜 ![]() 宋四家最后一位是蔡襄。但也有人说,他应该排在第一位。苏东坡本人也这么说过,有自谦之嫌,姑且不论;而明代学者盛时泰的看法更有一种鸟瞰式的比较: 宋世称能书者,四家独盛。然四家之中,苏蕴藉,⻩流丽,米峭拔,皆令人敛衽,而蔡公又独以深厚居其上。 (《苍润轩碑跋》) 可以相信蔡襄是“深厚”的,晋、唐皆通,行、草并善,而且也体现了自己的特⾊。但是,文化大河需要的,是流动,是波浪,是嘲声,是曲折,是晨曦晚霞中的飞雁和归舟,是风雨 ![]() ![]() 蔡襄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自己的生命強光。看他的书法,可以点头,却不会惊叹。这种现象,在古今中外文化史上所在多有。因此,我还是把他放在宋书第四位。 蔡襄的字帖中,他自己得意的《山居帖》我评价不⾼。倒是《别已经年帖》和《离都帖》,都还不错。 十一 元代不到百年,汉人地位低下,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汉文化了,没想到例外迭出。不仅出了关汉卿、王实甫、纪君祥,一补国中文化缺少戏剧的两千年大憾,而且还出了⻩公望,以一支闲散画笔超越宋代皇家画院的全部画家。书法的运气没这么好,却也有一个赵孟頫,略可安慰。 在我看来,赵孟頫的书法,大大超过了⻩庭坚和蔡襄。他的笔下,那么平静、和顺、温润、娴雅,实在难能可贵。他的众多书帖,也很适合做习字范本。行草最佳者,为《嵇叔夜与山巨源绝 ![]() 赵孟頫的问题,是⽇子过得太好了,缺少生命力度。或者说,因社会地位而剥夺了生命力度。他是宋朝宗室,太祖子秦王的后裔。谁知宋元更替后受到新朝统治者的更大重视,成了元代文化界领袖。这种经历,使他只能尊古立范,难于自主创新。他总是⾼⾼在上,汲取不了民间大地耝粝进取的力量。 顺便提一句,他的儿子赵雍所写《致彦清都司相公尺牍》及《怀净土诗帖》等,⽔准不低于他。 明代书法,与文脉俱衰。但因距今较近,遗迹易存,故事颇多,反而产生更⾼知名度。大凡当时的员官、士人、酒徒、狂者、画师,再不济也有一手笔墨,在今天常被称为“一代书家”尤其近年在文物拍卖热嘲中,这种颠倒历史轻重的现象越来越多。那些原来只敢用于对晋唐经典的至⾼评语,也被大量滥用于后世平庸墨迹,识者不可不察,否则就不能被称为“知书达理”了。 大概从十五世纪末期开始吧,苏州地区开始产生一些文化动静。几个被称为“吴中才子”的人如祝允明、唐寅、文征明等擅长书法,被比他们稍晚的同籍学人王世贞称之为“天下书法归吾吴”当时其他地区的文墨可能都比较寥落,但他的口气却让人很不舒服。因为这几个人的笔墨程度,实在扛不起“天下书法”这几个大字。说了这几个大字,人们就有权力搬出王羲之、颜真卿、欧 ![]() 这几个才子中,多年前我曾关注过文征明。他在八十多岁的⾼龄还能写出清俊遒媚的行书,让人佩服一位苏州老人的惊人健康。那时,与他同龄的唐寅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文征明的缺点与其他几位才子相近,那就是虽娴 ![]() 明代书法,真正写好了的是两人,一是海上人董其昌,二是河南人王铎。而王铎,后来还活到了清朝。 董其昌明确表示看不起前辈书家文征明、祝允明。论者据此讥其“自负”我却觉得他很有道理,也有资格。他又认为,自己比赵孟頫更 ![]() ![]() ![]() 我对他的《尺牍》、《李⽩月下独酌诗卷》都有较⾼评价,前者汇融古人,后者得见自己。但是,《试墨帖》又把后者的特点往前推了,飞动有余而墨⾊单薄,太“海上”了。 与董其昌构成南北对照,王铎创造了一种虎奔熊跃的奇崛风格,让委靡的明代精神一振。 我曾多次自问,如果生在明代,会结 ![]() ![]() 我认为,这是全部国中书法史的最后一道铁门。 在这一道铁门外面,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了。那里,还有几位清代书家带着纸墨在栖息。让我眼睛稍稍一亮的,是邓石如的篆隶、伊秉绶的隶书、何绍基的行草、吴昌硕的篆书。 除此之外,清代书法,多走偏路。或承台阁之俗,或取市井之怪,即便有技、有奇、有味,也局囿一隅,难成大器。历史已⼊⻩昏,文脉已在打盹,笔墨焉能重振?只能这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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