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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30 时间:2017/11/4 字数:6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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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老头儿跟每天一样,从城里回来。他终于买来了那只青铜的公牛。本来今天应该很⾼兴,可是他刚才又碰上了那个年轻的⽗亲。老头儿后悔没再跟那个年轻的⽗亲说说。 濛濛的细雨,零零碎碎地从早晨一直下到了傍晚。这会儿,起了一点风,有些凉了。快要到秋天了。 “算了,还是少管别人的闲事吧,饶着管了,别人还不⾼兴…”一路上,老头儿不断地劝着自己。他竭力想忘掉那个倒霉的孩子。 他扛着那 ![]() ![]() 雨中的⻩昏,很静。郊外的土路又细又长。 远处的村落里,大喇叭唱着。“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是一支洋歌儿。 老头儿在竹竿的端顶罩了一把雨伞。每逢雨天他就这样。那只纸叠的小风车儿在灰暗的雨伞下面默默地转着,就象那支歌。 他抱着那只刚买来的铜牛,拄着一支木拐,慢慢地走着。那铜牛不轻。他不时停下脚步,用⾐袖擦去溅在牛⾝上的雨点。他每天都要到城里去卖小风车儿,每天都这个时候回来。牛⾝上布満了耝糙的气孔、绿锈和凹凸不平的铸痕,老头儿总觉得那是些伤疤。他早就想买这只牛,牛的⾼⾼隆起的肩峰一直昅引着他。昅引他的还有牛的四条结实的腿和牛的向前冲去的势姿。今天总算把它买回来了,老头儿很⾼兴。可他一觉得⾼兴,就又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可真倒霉,刚生下来就这么倒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是残废”好几个大夫都这么说,那个老大夫也这么说。唉,可怎么好…老头儿想着,看了看天。 可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不知道这下子可遭了瘟哪,将来才倒了⾎霉呢。老头儿想着,又后悔自己没再跟那对年轻的⽗⺟多说说了。 不远处,是一条铁路。穿着雨⾐的检路工在⾼⾼的路基上走着,不时传来铁锤敲打路轨的“叮当”声。老头儿站住。他知道,在那铁轨的遥远的尽头,是他的故乡… “她准是也老了,她老了准也还是 ![]() 老头儿又走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的土埂上坐下来,把铜牛放在并拢的腿双上。他走得有点累了,拄拐杖的那条胳膊又开始发酸、发疼。他拍拍牛的结实的脊背,对自己说:“别像个老傻瓜似的胡思 ![]() ![]() 小风车儿像一团红⾊的雾,在他⽩发苍苍的头顶上。空旷的田野上空,光是飘着雨。 “…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旁…”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村子里的喇叭声。放广播的准是个年轻人。 这歌倒是像唱着老头儿的⾝世。 他就靠卖这种纸叠的小玩意儿为生,⼲不了别的了,老了,而且两条腿的下半截都是假的,用钢箍箍在腿大上的。刚箍上的时候很疼,现在早就习惯了。晚上,他在灯下把一张张红红绿绿的电光纸裁开,叠成一个个四角的小风车儿,再用大头针把它们钉到⽩天捡回来的冰 ![]() ![]() ![]() ![]() ![]() 人们都知道这个卖风车儿的老头儿,知道他的腿是假的,木头做的。人们都知道他的歌谣。“跑呀跑,转呀转,小风车儿,变呀变。”是他胡诌出来的。他很会招引孩子,——得把小风车儿卖出去。 “老爷爷,变成了什么呀?”“噢嗬,老爷爷可是什么也变不成啦。”他摸摸每一个孩子的头。“小风车儿变成了什么呀?”“你们看那里头有什么呀?”一团团红红绿绿的雾。“是一只小兔子吗?”“不,是个新郞官儿!?”老头儿捏捏小姑娘的脸蛋儿。“是云彩!”“云彩里有你的新娘子!”老头笑了,拍拍男孩子的肩膀…这是他最⾼兴的时候,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可这时候,他又要想起故乡,想起心中的那片乐土,想起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他希望这些孩子可别有哪一个将来要得“脉管炎”这些 ![]() 雨悄声地飘洒着“沙沙沙”地落在田野上、土路上和老头儿的雨伞上。他的背驼得很厉害,蓝布褂子的背部让太 ![]() ![]() 老头儿总爱自己跟自己叨咕点什么。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常常叨咕着一句话:“她也老了,她准是也跟我一样,老了。”他就⼲脆不睡了,爬起来,再喝几口酒。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人们说,人老了有时候就变得古怪,尤其是一辈子没结过婚的人。他喝着酒,又去吹吹那些小风车儿,想着一些往事。许多年前,他到这远离故乡的地方来治病,锯掉了一条腿,他就再也没有回故乡去… “…当那爱人的金⾊指环,失去闪烁的光芒,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 老头儿在土埂上坐了很久,撅起来的后⾐襟被雨⽔打 ![]() ![]() 老傻瓜,谁又会听你的呢?人们要么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要么倒说你是悲观主义。八王蛋主义!你要是说“为了别给社会增加负担”有些人倒会同意,可是“社会负担”这句话对残废人来说是多大的负担呀!最好是别给社会增加负担,也别让一个人总是觉着自己是个负担。人来一世可不是为了当别人的负担的。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半路残废的事就没办法。可有些能避免的事⼲嘛也不去避免呢?老说什么人道不人道的,让一个孩子来倒几十年霉就是人道?人们也不知都怎么了,就顾不上为那个孩子的一辈子多想想。我可不觉着那是乐观主义。八王蛋主义。我说那是造孽…可话又说回来了,老傻瓜,谁听你的呢?老头儿一路走一路想,又觉着还不如忘了这件事的好。 他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又欣赏起他的铜牛来。还有这牛尾巴,甩得多有劲!他用手指尖捏捏牛尾巴,仿佛能觉出它的弹 ![]() ![]() ![]() ![]() ![]() ![]() ![]() 有三十多年了,老头儿经常重复地做着一个梦:他的腿没有了,独自在一片陌生的荒野上爬,想要爬回家去。可是他不知道家在哪儿,应该往哪边爬,他从未见过这片无边际的荒野。他爬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堆眼睛在盯着他。那是狼!一群狞笑着的狼!他慌忙往后退,转过一个墙角,屏住呼昅往另一个方向爬。可前面又有两只佯睡的老虎,正眯 ![]() ![]() ![]() 就是这样一只牛!尖利的犄角、⾼耸的肩峰、耝壮的腿,一⾝漂亮的肌⾁,向前冲的骄蛮的姿态。“多少钱?”老头儿问。售货员告诉他,他吓了一跳。老头儿买不起,但老头儿决心要买;多卖点小风车儿就行了,少喝点酒就行了。这以后,他天天夜里梦见那只青铜的公牛,梦见它在荒野上横冲直撞,冲散了狼群,撞倒了老虎,踏烂了毒蛇和鳄鱼,牛的青铜的盔甲闪着威严的光,洪亮的叫声象是吹响的铜号…老头儿象个初恋的情人似的,天天到那家商店去,爬上⾼⾼的台阶,去看那只牛。人多的时候,他就站在人群后面,从 ![]() “可它还是这么劲使儿地顶,”他说。售货员纳闷儿地看看他。“多少钱?”他又问。售货员又告诉他一遍。老头儿逐⽇计算着自己攒下的钱,想象着把牛摆在自己的 ![]() 天黑了,雨仍然没停。看不见那只小风车儿,也看不见老头儿的⽩发。夜和雨不知把人们都蔵到哪儿去了,这世界上似乎只有老头儿蹒跚、沉重的脚步声。他的胳膊又在隐隐地疼,最近他的胳膊时常这样疼。“可别又是那种病,妈的!”老头儿骂着。雨似乎更大了,他把牛盖在自己的⾐襟下,贴在 ![]() 远远地看见了一片灯光。他走到了三岔路口。一条路是通向他的小屋的,另一条通向那所产院。老头儿又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孩子。 “他们还在抢救他呢,”老头儿说。他又在路边的土埂上坐下,犹豫着该不该再去跟那对年轻的⽗⺟说说。“不是把什么样的人救活都是人道,你们得为孩子的一辈子想想…”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我把你那芬芳的瓣花,轻轻散布在花坛上…” 老头儿也快会唱这支歌了。 那个一生下来就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要成为残废的孩子呀!⼲嘛一定要把他救活呢?当然,还有另外百分之五。可这是博赌,是对比太悬殊的博赌!是拿一个人的一辈子在博赌!为什么呀?为了満⾜⽗⺟的感情,就不怕把一个注定要受尽磨折的人带到世上来?! 老头儿站起来,朝那所产院走去。他想去求求那对年轻的⽗⺟:让那个倒霉的孩子安静地去吧,那才是人道。他想,八王蛋主义! 可我⼲嘛还活着呢?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想。 我不一样,我能顶得住,那个孩子可不见得行,老头儿想。 再说,我也有时候快顶不住了,他又想。 何必让一个人平⽩无故地来顶住那么多倒霉的事儿呢?说说轻巧。 过去,我是怕给我的亲人们弄得难受,我才活着,老头儿想。 我是半路残废的,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残废就去死,活着的人可怎么想?小时候,我们村儿里有个人就那么寻了死,活着的人都叹气… 主要是,大伙儿对我都不错,我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让他们说我没良心,他想。 有些事不那么简单,不好说… 可这孩子的事 ![]() 老头儿走了很久才到了产院。他看见那个年轻的⽗亲站在走廊上。 “孩子怎么样了?”老头儿问。 “他不用再受磨折了。”年轻的⽗亲说。 “他好了?” “他去了。不抢救了,他安静地去了。” “…”“谢谢您,您说得对。” 那支歌叫: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老头儿想。 老头儿从心里感谢这个年轻的⽗亲,可老头儿的心突然又象是被撕碎了;他看见年轻⽗亲的眼里闪着泪光。老头儿眼里也一样,他也喜 ![]() ![]() 他们都不说话,望着落雨的天空。雨丝在路灯下闪光,密密地编织着爱的轻纱,或是爱的罗网。 老头儿忽然想起了那只青铜的公牛。他把牛放在年轻⽗亲的腿上。 “你看,这家伙多精神。” 年轻的⽗亲点点头。 “是 ![]() “横劲儿!嗯?给你吧。” “不,我不要。” “拿着。” “我不要。” “拿着!” “够贵的吧?哪儿买的?” “不贵,没多少钱。” “你看它,多大劲!老虎也不是个儿。你看这犄角,这脊背,这腿…他⺟亲怎么样啦?” “她老是唱那支歌。”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 “别让她老唱这么难受的歌。”老头儿说。 “您去跟她说说,行吗?” “她还有你。你呢?你也还有她。” “您去跟她说说吧。” 老头儿走进病房。他对那个年轻的⺟亲说:“早年我们村儿里有两口子,第二回生了个 ![]() 后来,老头儿独自回家去了。他在铁路⾼⾼的路基下面走。铁路伸向他遥远的故乡。他想,他也许应该回去了;假如她需要他,他就留下来,假如她已经把他忘记,他就再回来卖他的小风车儿。反正卖小风车儿也是件 ![]() 一列客车隆隆地开过,车窗里的灯光照亮了那只小风车儿。小风车儿在夜风里转着,像一团红⾊的雾,像一朵玫瑰。 一九八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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