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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30 时间:2017/11/4 字数:53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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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死”在这里是一个专用词,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陈谜的外号,前者为“之死先生”后者是“之死夫人”就连他们的独生子也这样叫。两位老人也不免为之尴尬,但所幸的是只有![]() 解教授⾝材⾼而且不瘦,脸上的表情总是很认真。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他常说,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维护真理、申张正义的本质来讲,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业,从事这一事业的人,本⾝就不能有任何一点点欺骗行为。 陈谜个子小而且不胖,一张孩子般小而圆的脸上,布満了皱纹,看上去很善良。她认为自己一辈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她常想。不欺骗人固然很好,但如果总觉着自己被人欺骗了,岂不把别人想得太坏?岂不也等于欺骗人? 曾有过一位朋友,向这两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钱,不知是因为遗忘还是有意,竟一直没还。解教授皱皱眉⽑,说:“这不好,三十元钱我们可以⽩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骗…不好。”陈谜立刻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反驳:“倘若人家有钱,人家就会还;人家不来还,就说明人家实在是有困难。你怎么能这样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 ![]() 这样两位老人,何以竟有“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呢?据说那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得来的。 在一个有风的下午,两位老人去参加一个斗争“走资派”的大会。原来的学校 ![]() ![]() 待她总算走回家,把这事告诉了解教授,解教授平生第一次象作了贼似的看着 ![]() “你不能说你是想起了别的什么辛酸事么?” “那不是欺骗吗?再说,那样人家会说你是不认真参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说沙子 ![]() “那也没人信,沙子怎么会一下子 ![]()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你还得強调一下,你 ![]() “对对对…” 半夜,陈谜去敲了临时⾰委会主任的家门,对主任说,她年轻时就留下了“见风流泪”的⽑病。本来她还想说,在斗争会上她 ![]() “她为什么一直送我回家?还总是这么紧拉着我?”陈谜对尚未睡下的解教授说。两位老人都心惊⾁跳了。 天还没亮,陈谜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门前。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对第一个来开门的造反派说,她年轻时留下的“见风流泪”病到今天确实还不见轻。那个造反派戴个黑边眼镜,仔细看了着陈谜因彻夜未眠而发红的眼,认为她定是走错了地方。因为校医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边,他把她指引到校医院的眼科门诊室去了。 “莫非真要让我检查眼睛?”她想着,在眼科门诊室前战战兢兢地徘徊,渐渐她感到半⾝⿇木,头晕目眩,直到摔倒在地为止。 就这样,陈谜得了脑⾎栓,偏瘫了。看过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员官之死》的好心人,便给解教授夫妇取下了“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并且不怀恶意地叫他们。陈谜听了感到尴尬,但却也感到幸运:没有追究她眼科检查的结果。从此以后,她处处谨慎小心。強令自己的感情紧跟形势,再没犯错误。解教授也为此事感到难堪。从那时起,他觉得在他与别人之间,别人与别人之间,甚至自己与自己之间,欺骗出现了。 一个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一个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两位老人谐和地度过了几十年,活到了六十岁,活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真正是个风雷 ![]() 解教授在家里常常看着看着报纸便骂出声来:“狗庇不通!”可到了教研组的读报会上,却一言不发。他岂不是变了?变得欺骗了?有时,解教授的老朋友来家聊天,或是独生子的同学来家谈事。陈谜——她的半⾝不遂大有好转了——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小点声,小点声,无论说什么都要小点声。”然后,她就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虽然四周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她战战兢兢的⽑病算是留下了,那或许是半⾝不遂的后遗症。陈谜岂不是变了?变得多心了?独生子也变了,他有什么事都瞒着二老。他害怕二老的诚实。就是两位老人之间谐和的关系也变了,变得常拌嘴了。解教授说:“民族将亡,我还有什么可活!”陈谜央告:“你就小点声吧,老糊涂了?”解教授生气地拍桌子:“你才老糊涂呢!”陈谜便在 ![]() 一切都要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舂,一个巨变降临在解教授家:独生子——他们一向认为还是个孩子的独生子,在***事件中被抓进了监狱。解教授捶 ![]() 解教授拍着桌子喊:“悼念周总理何罪之有?” 陈谜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说:“哎呀哎呀,啧啧啧…你就小点声吧!” 解教授气愤地来回踱步:“宪法规定,民人有言论自由!有集会、行游的自由!这样抓人是违法的!” 陈谜坐在角落里:“哎呀哎呀,啧啧啧…可言论自由、集会和行游的自由只给民人,不给敌人呀,你不是也这么说嘛。” 解教授一愣,马上说:“我们的儿子不是民人吗?” “可自从他在***自由言论了之后、自由集会了之后,人家就不承认他是民人了,还给不给他言论的自由、集会和行游的…也就难说了。” “什么?”解教授完全愣住了。 “唉,这孩子真不听话!用自由的言论把言论的自由给弄丢了,要不自由言论,本来他可以永远言论自由,也就还是民人。可这自由言论了之后,之后,之后人家就有理了,你说人家这还违法吗?”陈谜巴望丈夫给她一个満意的回答。 但解教授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 ![]() 陈谜害怕了,叫一声:“解…” “谜,”解教授慢慢地说“我教了一辈子法律,却一直没发现这个⽑病。这⽑病,就出在——什么样的人是民人,什么样的人是敌人,没有一个严谨的法律标准,而是由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逍遥于法律之外的人说了算,法律在这儿成了装饰…给瞎子戴一副眼镜,给哑巴的嘴上吊一个扩音器,却要把能看的眼睛挖掉,把能说的嘴巴 ![]() “你,住口!”陈谜腾地站起来,惊叫道“你疯啦?儿子还没出来,你也想进去吗?你老糊涂了!” 解教授严肃地说:“不,我老明⽩了。你也并不糊涂,你是被法西斯式的镇庒吓出⽑病来了。”解教授平生第一次用负疚的目光看着 ![]() 陈谜不说话了,她想:“再说下去,不知老头子会说出什么来,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儿子毕竟是坐了牢,老头子要是再…”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她那小而圆的脸上布満了恐惧的皱纹,因为她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红⾐服的人,那人要是听见老头子刚才说的话可怎么办?… 这之后,解教授整天埋头于马列著作、⽑主席著作以及其他参考书之中了,他开始重新研究他的“法”陈谜埋怨他不关心儿子,他说:“这不是儿子一个人的事。” 这之后的若⼲天內,陈谜都是在战战兢兢和菗菗搭搭中度过的。她⽩天想儿子,夜里就梦见儿子,眼边的皱纹没有了,代之以一片发亮的红⾊。 有一天她梦见儿子被打断了腿,哭着喊妈妈。第二天,她决心写一封信说明儿子的情况。写什么呢?写儿子只是悼念周总理,并没⼲别的?不行,这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儿子并没烧汽车,只是在一边看着?也不行,看着为什么不制止?要不,光写儿子不懂事?‘还是不行,不懂事怎么懂得反王张江姚?…再不,只写儿子⾝体不好,请别打得那么厉害?更不行,这岂不又成了明目张胆地同情?唉,可怎么写呢?再说,写给谁呢?写给⽑主席?不行,怕落在江青手里。写给 ![]() ![]() ![]() ![]() 陈谜病倒了,住在医院里,在她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她也没呼唤过儿子,因为在她的大脑里铭刻着一个逻辑:真心话绝不可在家门以外的地方说。在她心里最明⽩的时候,她也总觉得自己是住在眼科病房里,人家要来检查她的“见风流泪”新帐老帐要一起算了。无论解教授怎样安慰她,怎样向她解释,她都是将信将疑。 一切都在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秋,似乎一切都已经变了。十月九⽇晚上,当解教授 ![]() 陈谜已经有十几年没扑在丈夫怀里哭了,如今这老夫 ![]() 陈谜菗菗搭搭地说:“哎呀,这回可有办法了,有办法了,儿子出来时我也出院。穿红⾐服的…也不怕了。” 解教授紧捏着 ![]() 陈谜又有些惊慌:“你可先别,先别瞎写什么哪,再看看…等儿子出来,就 ![]() 解教授听了,沉昑了许久,之后,不明不⽩地说了一句:“谜,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不过我也是刚刚…我们有个好儿子。” 过了几天,陈谜的⾝体好多了,在一个有风的下午,她出来走走。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句话,吹进了她的耳朵。她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着:“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又一次彻悟了世间的一切。陈谜战战兢兢地溜出医院,战战兢兢地溜回家来。 “你怎么啦?”解教授赶紧扶住歪歪斜斜扑进家门的陈谜。 她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菗菗搭搭地说:“儿子恐怕还不是民人,我听人说了,在”四人帮“没打倒之前,儿子就自由言论…唉!‘四人帮’没打倒之前,自由言论之后…恐怕儿子还是‘反⾰命’。这之前…那之后…之前…之后…” “之死!”解教授第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而且是异常气愤地,而且是对着他的“之死夫人” 陈谜却充耳不闻,急着说她的:“你可别写什么了,把写的烧了吧…”她冲到桌前,抓起写満字迹的稿纸,一看,上面竟也有“老天爷”三个字。 解教授让她回忆一下《际国歌》于是轻轻地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然后又说:“也不靠老天爷。” 陈谜“啊!”地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解教授抱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正在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老天爷!”她喃喃地说,目光最后一闪,又象是希望着什么。 “之死夫人”带着她那胆小而混沌的灵魂死去了。“之死先生”再生了。解教授要用勇敢去捍卫诚实,要用主民和法制去捍卫真理。 死去的 ![]() 一九七八年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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