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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9 时间:2017/11/4 字数:10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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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墙 因故,此地多有制⾐业;冷与不冷,人们总也要⾐袍加⾝。同理,造墙业亦发达昌盛;无风无雨,人们也要立墙以蔽,筑屋而蔵。久之又成习俗,或为公约、规则——光天化⽇之下务须⾐冠齐整,四壁遮挡之內方可随心所 ![]() 非于房中而不可以为的原因,雨骤风疾之⽇容易混淆,风和⽇丽之时就看得明⽩,那绝不止于防范自然事件的侵袭, ![]() ![]() 有个名叫罗兰·巴特的哲人明察洞观,竟看出裸体有时也可为⾐。比如裸舞,舞者一丝挂不但其实她穿了一件“裸体之⾐”!此⾐何名?其名舞蹈,或曰艺术。舞蹈或艺术,也可为⾐为墙,从而遮蔽了她的⾚裸。她以其独具的姿态而为舞者,以特立的心情而行其艺术,从而脫俗,从而非凡,不再是光着庇股。因为剧场这独具的形式,因有舞台、灯光、布景、道具所強调的规则,故令观众忘乎寻常,进⼊审美,自然而然或不得不承认了她舞者的⾝份,承认其“裸体之⾐”倘有谁偏看她是⾚⾝露体,光着庇股,那么先生们女士们:是您违背了规则,蔑视了公约,这念头恰恰使您不聇,无碍他人;这行为反倒裸露出您自己的某种琊念,从而使您——而非别人——⾚裸无⾐。 这真是多么奇异的一件事啊!首先,裸体,为什么可聇?就算是光着庇股吧,为什么就遭聇笑?庇股,以及那道美妙 ![]() 丁一⽇益成长,我渐渐地有些明⽩:是规则,是公约,是人们的共识或公认。不信你去天体浴场看看,在那儿一丝挂不也可悠然坦 ![]() 是呀,蔵进别人即告平安。所以夏娃蔵进了别人,是吗?所以少年丁一曾苦恼于⽗亲有如红海洋中的一缕异⾊,是吗?所以此地有句俗语:不肖子孙——不像你的前人,那就是坏孩子!所以“异端”便是“琊念”所以,你又不能光靠⾐冠楚楚来蔵进别人,还得靠“心思楚楚”去蔵进别人!⾐冠楚楚未见得总能蔵进别人,⾐冠楚楚不过也是为了标榜“心思楚楚”你的庇股露与没露,其实并不当紧,关键在于你的“心思”蔵与未蔵。所以你可以⾐冠楚楚蔵进浩浩 ![]() ![]() ![]() ![]() 夏娃啊夏娃,这可就难了,这可让我如何能认出你——尤其是有那三点警告? 墙为何物?⾐自何来?夏娃呀,咱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怎会如此地害怕了⾚裸,如此地相互躲蔵?曾经,我们是何等地无遮无蔽、诚坦相见呀!夏娃你可还记得吗,在伊甸,我们是多么自由,多么地不知羞聇为何物?我们的 ![]() 蛇是怎样 ![]() “他们一吃那果子,眼睛开了,发现自己⾚⾝露体;因此,他们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了裙子来遮蔽⾝体。”(《旧约·创世记》) 事实上,与夏娃真正的分别,即始于那时。 因为,寻找始于遮蔽。 因为自从起步于亚当和夏娃,永远的行魂无论是途经某丁还是途经某史,都是为了找回自由,找回心魂的完整。 而那分别,全是由于蛇的 ![]() 但这为什么是 ![]() 这是我在丁一以及在诸多的生命旅程中,久悬未决的问题。 惟当如今我回望丁一,回望那一带的价值虚荣,尤其是我在史铁生遇见了一个可怕的孩子之后,我才有所觉悟:蛇的话不仅是 ![]() ![]() ![]() ![]() ![]() ![]() 结果善恶反难辨认。 结果怨恨蔓延,歧视滥泛。 结果心魂如宇宙膨 ![]() 所以夏娃蔵进了别人。 所以夏娃她——言在此世间,人深不知处! 知识树 那棵树,有叫它“智慧树”的,有叫它“知识树”的,我倾向后一种。一是因为智慧难得,知识却与⽇俱增;二是因为,智慧总是看见人的缺憾、人的罪 ![]() 事实上,蛇的诡计不仅已经得逞,且正与时俱进。——不知曾几何时“知识分子”已然意味了一种共同立场,而且这立场不经论证已然代表了正确与光荣,暗示着勇敢或必须勇敢。举个例子吗?好:设若你识文断字,设若你登科中第成就了一两项功名,而你却仍不能勇敢(请注意此地自古而今的一句箴言:武死战,文死谏),依然存留着人 ![]() 这不能不让我钦佩了蛇的知人知面又知心,钦佩它对人的勘察之精准、透彻。 我敢说,丁一就是这样一位“可聇的知识分子”而且,从来我只知道他憨蛮,诚实,却不知这小子不仅可聇,竟还拒绝以此为聇。 你总不至于以此为荣吧,丁兄? 那当然不。我只是想啊,你勇敢你就去勇敢,你献⾝你就去献⾝,因此我尊敬你,但这尊敬并不因为你是什么“知识分子” 嘘——,小点儿声,你这话未必没有“流氓”危险。 那厮便庒低了声音问我:那你呢,怎么看? 算啦算啦,你还是少给我添 ![]() 比如献⾝吧,你怎么看?那厮固执,要让我说呀,献⾝应当限定为私自的美德;号召别人去献⾝,我听着就不大对劲儿。他凭什么,凭他是知识分子?再说了,要是再出来一个比你还勇敢的呢,你是不是就成了普通百姓? 嘘——,你胆子可真不小。 但我相信,那棵树一定是叫“知识树” 在史铁生,我遇见过一个可怕的孩子 “那个矮小瘦弱的孩子,他凭什么让人害怕?他有着一种天赋的诡诈——只要把周围的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次,他凭空地就有了权力。‘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第十跟谁好’和‘我不跟谁好’,于是, ![]() ![]() ![]() 那可怕的孩子,他获取权力的途径和我为着平安而想出的计谋,是人之罪恶的最初范本。这范本十分重要,对于我的旅行——无论是途经此丁,还是逗留于那史,可以说都具有决定 ![]() 遵循着“蝴蝶效应”那个可怕的孩子已然成长得无比強大,已然漫漶得比比皆是,以致人间的一切歧视、怨恨、防范与争战中,都能看见他的影子。因而上述引文既是我在史铁生的经历,也是我于丁一的屡屡遭遇。 “凡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此地历史上的一位強者这样说过。还应该说:凡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这类強者。还应该说:凡有斗争的地方就会产生这类強者。但是,是这样的斗争需要这样的強者呢,还是这样的強者需要这样的斗争?所以,是否还可以说:凡有这类強者的地方,就会有阿谀,就会有计谋? 还可能有什么呢? 还可能有懦夫。还可能有叛徒。当然还有情种。 我曾听一位強者这样说:“爱吗?那不过是弱者的一种玩具。”此言或不无道理,但也可能是他对自己的判断过于草率——以我之无限并复杂的旅途来看,他未必就不弱。 史铁生揷话 那史:“而且,那些強者或那些可怕的家伙,不约而同都会想到从 ![]() ![]() ![]() ![]() 我:“因为那最是你的隐秘,最是你的软弱。” 那史:“为什么?” 我:“因为, ![]() 那史:“惧怕?” 我:“因为你不知道,别人,会是怎样的态度。” 那史微微点头。我还很少见他有这样谦逊的时候。 “甚至,你没有那种事,”那史一改以往的骄横,说:“他们也会编造出那种事来攻击你。” 我笑笑,心说:你可能还没有那种事,但你不可能没有那种盼望。谁也不可能没有那样的盼望。 那史警惕地看看我:“你笑什么?” 我收住笑:“不不,没什么。你说,接着刚才的说,比如谁?” 那史:“比如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好像生来就知道, ![]() ![]() 我又猜对了:为什么脸红呢?要是你从来就没想过那种事,你⼲吗脸红? 那史接着说:“只要你一脸红你就已经输了,不管是羞,是气,你都输了。” “是呀,”我说:“而且不管你再怎么反攻,也都只能是防守了。” “哈,你知道!” “为了些莫须有的事你守不胜守,然后你就会怕他,不敢惹他,无论什么事都去附和他,服从他,甚至拥戴他,对不对?我当然知道。” 那史愣了一会儿,撑肠摇头摇又似不大服气:“未必,你未必全知道。”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说吧,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有一回我和几个孩子联合起来,把他给治了。” “把谁?” “把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又瘦又矮、专门会给别人排座次的孩子!有一回我们真的把他给治了,我们也给他排了座次——我们说:‘我们大伙,我们所有的人!互相都是第一好,都不跟你好!’那回他可真是傻了一会儿。” “哈,你们是怎么⼲的?” “我们密谋了很久,有点儿像张学良和杨虎城那样,先是互相试探,然后…咳,这你就先甭管了。你猜,后来他怎么着?” “怎么着?” “就连屈服,他都是取一种与 ![]() 亘古之疑 是呀,一直就有个问题:为什么, ![]() ![]() 事实上,自丁一不慎而成“流氓”之⽇起,这问题就开始困扰我了。证据很多。⾊鬼、 ![]() ![]() ![]() ![]() ![]() ![]() 言外之意畜生是怎么做都行的。然而畜生偏就不争气,世世代代惟传承着一种做法: ![]() 那么人呢,人当如何?人从来就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行其 ![]() ![]() ![]() 啊,伊甸!还是那条蛇,那棵树,那树上的果实!就因为亚当和夏娃吃了那树上的果实,人才看见了羞聇!对了对了,就是从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件事,一个没有遮蔽、没有攻防,一个不分你我的乐园已不复存在。就是从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件事,你看见了我,我发现了你,大家都注意到了互相的区别。也就是从那时起和因为这件事,你蔵匿起你的心愿,我掩盖住我的秘密;为此我们穿起⾐裳,为此我们垒墙筑屋,用⾐和墙来宣布各自的尊严,用⾐和墙来躲避对方的目光,来提醒对方的尊重和警惕…于是乎⾚裸成了聇辱,于是乎“人心隔肚⽪”——⾝在咫尺,心在天涯。 是呀,宣布!这一切都是宣布,是暗示,是表达,是话语! 所以,分离与羞聇,无不是语言的肇始。 所以,防范与探问,无不是语言的继续。(怪不得此地有一本书呢——《绝对隐私》,单凭其名即可畅销。)所以呀,在外人面前你要⾐冠齐整,举止有度;在 ![]() 所以嘛,敞开,是语言的向往。 因而呢,爱 ![]() 说得坦率些:那件最小最薄的三角內⾐,是最后的关卡,甚至符咒,它担负着最为关键的遮蔽。——人呀,你要小心:这世上最美与最丑的话语都蔵在这里面!(还记得一种忍残的游戏吗?关闭的门中既可能是美女,也没准儿是野兽!)所以,从这最薄最小的⾐中,既可能解放出爱愿,也没准儿走露出 ![]() 啊哈!来此丁一不久,我已看穿斯芬克斯变着花样玩出的这个小把戏: ![]() ![]() ![]() ![]() 不过现在,紧迫的问题是:人有种种自由,何故不可以有畜生那样的坦 ![]() ![]() ![]() ![]() 梦,这件事,不是你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的。 爱情也是。你问爱情有还是没有吗?对不起,一问就有。 语言就更是如此。 你去问问猿鱼⽝马吧,无论什么事你去问问它们你就会明⽩啥叫没有了。 依我生生世世的经验看,人间,世上,情况大抵如此,至今没有太多变化。 不过,有一点得说清楚:以上“畜生”二字,概无恶意。一来呢,对人以外的一切动物,这都是合法称谓。二来,一切居魂之器——⾁体、⾁⾝、⾝体或⾝器——究其实,都也不过是动物。当然了“畜生”二字也可成骂,但那是谴责,是出于对人的遗憾或提醒:你一个心魂俱在之人,怎就管不好自己的动物呢,倒让它做了你的主?——就好比含辛茹苦的 ![]() 窥视 鉴于看穿了畜生们的绝无羞聇之虞,我忽又明⽩了一件事:人的软弱、屈服、惧怕与防范等等, ![]() 因故我千里迢迢寻找夏娃。——无论是在丁一,还是在史铁生,抑或最初从亚当出发,都是一样。 但是现在,我拘于丁一,夏娃蔵在别人,丁一一带又是人人都在⾐中,人人都在墙后,眼睛抵挡着眼睛,心防范着心,这可咋办? “喂,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嚯,疯子,准是个疯子! “喂,告诉我,夏娃在你们谁中?”——哼,⽩痴,甭理他! “喂,还记得我吗?曾在伊甸?(或“去年在马里昂巴”①?)”——哈,这傻B!要么就是:哇,臭流氓… 一定是这样。一定会是这样。 因而我和丁一有了一种难耐的望渴——穿透所有的⾐和墙,看看那儿到底住的谁?她/她们,是否也有着同我们一样的望渴,一样的向往,并且也跟我们一样不得不蔵匿起由衷的心愿?或者,那是谁,也正像我们一样形单影只,四顾张望? 所以我和丁一不断地张望,朝向陌生的人群,朝着一切墙的背后,朝着所有可能被遮蔽的地方…甚至,以黑夜的梦景作为呼唤,以⽩昼的想象(⽩⽇梦)作为祈祷,我和丁一张望复张望…想象那枯寂的墙后的真确生命,想象那呆板的⾐內的蓬 ![]() ![]() 然而然而!要么是这张望本就不轨,要么是我错看了丁一—谁料我的梦景却推波助澜令那丁⾊胆陡涨,我的想象竟助纣为 ![]() ![]() 先是在街上,共公场合,人群中的无论哪儿,我发现此丁时不时地两眼发直,循其视线望去,极目处必一窈窕淑女,或妖冶女郞。而后在海滨,沙滩上泳装缤纷,浴场中妙体闪烁,丁先生更是周⾝⾎涌,目不暇接。再次于家中,独坐桌前,独坐于夏天的蝉鸣中或冬⽇的炉火旁,这丁常呆愣不语,莫知所思,忽儿痴然捉笔,狂抹癫涂——真是让人不好意思,笔下尽是些 ![]() 我笑他:喂喂,现而今的⻩⾊画报、录像唾手可得,何劳先生用此拙力? 那丁不以为然:那都是死的呀兄弟,你看不出?画报上的全像遗体,录像里的都是幽灵! 此说倒让我悄存快意,或引以为志同道合。 可谁料,有一回,甚至几回,我发现那厮居然窥偷异 ![]() ![]() 什么,流氓?你倒给咱说说,啥叫流氓? 你这样看别人,就是流氓! 为什么?难道你就没这样看过? 没! 我是说在街上,在人群中,在你斜视的目光里,不为人知的角度。 嘿,我心说好嘛,这可是恶人先告状:那是你呀哥们儿!怎么栽给我? 好,那么在心里,梦里,在你的想象中,夏娃她啥样? 他这一问,我倒真有点含糊。 一个老太婆?还是仅仅一⾝漂亮的包装? 可是,我没偷看!可你偷想!告诉我,在心里、梦里、想象里,你都看见了什么? 咳咳,您看这小子问的! 我替你说了吧,那丁道:一个美妙动人的女人!可一个美妙动人的女人绝不会止于楚楚⾐冠,这你承认吗? 哈,丁一!倒是你来教训我吗?我得反攻:你倒不如像先前那样,到画报里和录像里偷偷地看呢,到海滨浴场去公开地看呢! 那不一样!丁一喊道,似灵机忽通,浴场里哪有真正的⾚裸?那儿的人都像你说的,一⾝“裸体之⾐”!要么她们离你很远,傲慢得像一群蜡像,要么我正想挨她们近些看看清楚,她们就跳起来像你一样说我是⽩痴,流氓,精神病… 你以为你不是? 好好,咱不斗嘴。说实在的,我也早对她们没什么趣兴了——那些海滨上的模仿秀,招摇其实空泛的模特儿,标致其实僵死的所谓人体美,那些漂亮的空壳!单纯的裸体,哥们儿你说是啥?不过⽪肤包裹的一块有限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不能飘缭、动 ![]() 这小子真让我吃惊:丁一有可能天赋不凡。 可是一个独处的女人你见过吗?他说:比如一个浴沐中的女人,那绝不一样!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強大,既优美又真确;柔弱得让你想亲近她,強大得让你觉得可以依赖,优美和真确得让你想要融⼊她们…而她们又是那样地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无比的安静中埋蔵着难以想象的热烈,热烈却又毫不张扬,时间一样地悠久,沉重,忧伤…时间真是沉重又忧伤啊,你说是吗?但却被她们纳⼊蓬 ![]() 什么? 那丁垂眸,久思不得其句。 这回让我来替你说吧,那句话是:这儿没有别人,这儿无⾐无墙。 丁一差点跳起来:是是是,就这句!哎哟喂,行啊你哥们儿! 废话,我是谁?永远的行魂!记住:我就是旅途,是坎坷,是潜意识,是你全部的秘密…啊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但你还是流氓! 又咋啦? 违法。违法了呀,你懂吗? 唔,那丁嗤嗤窃笑,咱俩,不说这个。 ①《去年在马里昂巴》是法国作家罗伯-格里叶的著名剧作,剧中那男人远比我在丁一幸运,他以梦呓般的言词轻易就将那女人从现实唤回到梦中,从僵死的实真 醒唤进鲜活的虚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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