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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远去的驿站 作者:张一弓 | 书号:43097 时间:2017/10/31 字数:18819 |
上一章 9.绝唱 下一章 ( → ) | |
⽩河岸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影子。 记得是一天傍晚,⽗亲带着我去到⽩河对岸,坐在新铺河堤上看船。⽗亲说,他小时候最爱坐在这里看船,他的眼神会随着洁⽩的船帆远去,直到汉口,接着就看见了长江上的轮船。轮船上的烟囱像一个大烟袋吐着黑⾊的烟圈,船头在江面上犁出一溜儿雪⽩的浪花“突突”地驶向大海。⽗亲对长江的憧憬曾使他偷偷卸下家里的门板放⼊河中,坐在门板上飘摇远去。如果没有一个不怀好意的浪头掀翻了门板,也许他会完成一次惊心动魄的旅行。我听了,也跃跃 ![]() ![]() ![]() ![]() ![]() 我的眼神随着船帆远去。恒昌杂货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声声喊叫着“张先生!”急急跑过来。他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石臼,曾经到张庵给我 ![]() ![]() ![]() ![]() 恒昌杂货行的老掌柜张金锁已经谢世,他的倒揷门女婿魏相公当了杂货行的掌柜,一如老掌柜生前那样对我⽗亲关爱备至。⽗亲每次回到家乡,他都要在杂货行后院准备一处雅静的客房。石臼带我进了后院,我正要随⽗亲进⼊客房,石臼却急忙拉住我说:“去我屋,我屋有西瓜!” 我进了石臼的小屋,却没有看到西瓜。石臼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故事没有西瓜好吃。他说,我讲的这个故事比西瓜好吃,就开讲说:“前些年,一天大清早,你爷刚起 ![]() ![]() ![]() ![]() ![]() ![]() ![]() ![]() 这时,又有一个名叫秤砣的小伙计端着托盘去客房送饭。我就出了小屋,奔向客房吃饭。石臼又把我拖回小屋,说:“你不能去,你去了碍事,你就在这屋吃饭。”又眨着眼⽪问我:“啥叫碍事,你懂不懂?”我摇了头摇。他说:“等你长大就懂了。”那时我确实不懂,只是觉得秤砣也有些奇怪,他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挑起客房的竹帘,正要进屋,又蓦地收回脚步,轻轻放下竹帘,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说:“张先生,该用餐了!”才再次进屋。他从客房出来,又来到小屋给我送饭,鬼里鬼气地对石臼说:“张先生一见那女子,就跟她摸手…”石臼吵他:“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不是摸手,是握手,是城里人的规矩。”秤砣又竖起两个食指,慢慢凑近,说:“刚才,他俩脸对脸站着,只差这么一丁儿,要不是我一掀竹帘子,说不定就贴到一起了!”他又指着客房的窗户说:“快看,该演‘⽪影戏’了!” 石臼和秤砣都挤在窗棂上盯着客房的窗户。 客房里点了灯,⽩亮亮的窗纸上一晃一晃地映出两个人影,一个是⽗亲,另一个影子勾勒出一个轮廓好看的女人。他们好像没有任何异常地面对面坐着。⽗亲把筷子伸过去,女人的影子晃了一下。秤砣就大失所望说:“咋?咋还用筷子喂她,嘴对着嘴喂不就妥了!”石臼的脑袋就向秤砣的脑袋上撞了一下“灯是咋放的?咋正好把他俩印到窗户上了?”秤砣说:“还是放在靠后墙的条几上呀!”又伸了一下⾆头说:“只是把饭桌往窗户这边挪了挪,挨着窗户凉快!”石臼又吵他:“你存心使坏!掌柜的要是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秤砣说:“我看这是掌柜的成心安排,这一明两暗的客房,虽说一人住一边,门一关,不就成了一家子了!”石臼说:“你少管闲事!” 他俩吵着,却又把脑袋凑到窗棂上。好像没有看到引人⼊胜的“⽪影戏”秤砣又叫了一声:“糟!该添饭了。”就慌慌地跑了出去。 小屋里,石臼依旧伸长脖子盯着对面的窗户。我看见⽗亲的影子又向女人的影子凑过去,头差点碰着头,忽地感到说不明⽩的气恼,就像舅爷坟上的兔子嗖地蹿出了小屋,石臼来不及追我,我已倏地钻进了客房。 我的突然出现使⽗亲惊动了一下,遂又镇静下来,笑着说:“这是你宛儿姨。”我看见了一张好看的瓜子脸,接着就找到了那颗美人痣。灯光下的宛儿姨神情娇羞、目光慌 ![]() 宛儿姨苍⽩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了红嘲。她慌 ![]() ![]() ![]() 但是,不多天以后,我就在南 ![]() ⽗亲所言不谬。我记得宛儿姨出现在新铺以后,客房里的灯光深夜不熄。⽗亲和宛儿姨都手忙脚 ![]() 我翻开了六十年前的大调曲稿,又看到一行行清瘦、娟秀的字迹一如六十年前的宛儿姨,婷婷、弱柳拂风,在竖行的方格中来去匆匆,时而沉⼊低⾕,时而攀越峰顶,处处芳草,声声莺啼。瞧,这里有一个⼲涸泛⻩的湖泊,不知是宛儿姨额头上滚下的一滴汗珠,还是她那支花杆儿赛璐珞金笔漏下的墨滴。 有了三个人誊抄曲稿,大概就有了富余的时间。⽗亲又请来一位名叫“瞎能娃”的盲艺人向他请教。⽗亲对宛儿姨说,瞎能娃聪颖过人,幼年失明后跟随一位唱大调曲的师傅走村串乡, ![]() ![]() 正是农历七月,秋苗锄罢了头遍,是农民忙里偷闲“挂锄勾”的时候“沙瓤面甜瓜”在杂货行客房的弹唱昅引了新铺周围的农民。杂货行后院大柳树下,人挤得密不透风。⽗亲惟恐冷落了乡亲,让石臼在客房门前摆了桌椅,请“沙瓤面甜瓜”坐在门外弹唱。⽗亲和宛儿姨分别坐在桌子两边,一边听,一边忙不迭地做着记录。苍老的“面甜瓜”嗓音嘶哑,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巴跑风漏气。一双双如饥似渴如电似火的眼睛都唆唆地瞄准了宛儿姨。人群里开始嘁嘁喳喳,对一个城里来的女子为啥不穿 ![]() ![]() 宛儿姨和⽗亲却浑然不觉。“面甜瓜”每曲终了,宛儿姨都要在凉⽔里涮了⽑巾,递给老人擦汗,还要端上切好的西瓜牙子放到老人手中。人群里的眼睛又一闪一亮,发出了啧啧的叹息和善意的喧哗,都说从城里来的这个女子心眼儿好,敬重咱乡下人。宛儿姨又看着记录,给“面甜瓜”小声哼唱着刚刚记下来的曲谱请他校正。“面甜瓜”鼓着浑浊的眼珠静静听了,眼眶里忽地溢出泪⽔,点头说:“对,老对!我唱了一辈子,没想到还值得你们有学问的人如此 ![]() 村痞子忘了宛儿姨的裙子,却偷看了她的书夹子,就心里发怵,缩到人群里说,这女子学问深着哩,她在纸上画的“蛤蟆蝌蚪”老厉害,是“八音虫”!有一个老汉说,聪娃有眼,这可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记书”! 以上议论是石臼在事后给秤砣多嘴时让我听到的。我当时坐在⽗亲⾝边的小板凳上,只是看到宛儿姨一改柔弱、忧郁的样子,手中的铅笔在书夹子上飞速跳跃。她变得聪明、⿇利,平时表现着哀婉的眸子也活泼泼地一闪一亮。⽗亲也加倍地容光焕发,不时从他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宛儿姨,还塞给我一条手绢,让我从桌子后边绕过去递给宛儿姨擦汗;还有,她的头发卡子快滑下来了,你快去给你宛儿姨说一声。我十分荣幸地扮演了小跑堂的角⾊,宛儿姨说:“啊,多么聪明的孩子!” 太 ![]() ⽗亲和宛儿姨又立即拿起笔,准备记录瞎爷的“绝唱” 瞎爷又调了三弦,鼓起余勇唱道:今⽇想哥哥,明⽇想哥哥! 门前有条大沙河。 上搭独木桥,实实奴难过, 实实奴难过! 脫了红绣鞋,抖了⽩裹脚。 ⽔深到肚脐眼,⽔浅到脚脖, 不深不浅、不深不浅… 这里有一个停顿,瞎爷骨碌着浑浊的眼珠,问道:“不深不浅又怎么样啊?”他弹弦接唱:不深不浅,那就×⽑披散着,×⽑披散着。 街痞子齐唱:“哈哈,披散开了往里戳,往里戳!” 全场大笑。 瞎爷向大家拱手说:“瞎老汉放肆,罪过罪过!” 村民尽 ![]() ⽗亲和宛儿姨都涨红了脸。宛儿姨用书夹子遮住脸,进了客房。 只有我不知道脸红,也不知道发笑。若⼲年后,我看了王实甫的《西厢记》,却没有找到崔莺莺脫了红绣鞋过沙河与张生相会的情节,因而也没有看到不深不浅的河⽔在莺莺⾝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造成的任何迹象,便知道民间还有一部《西厢记》,另一个崔莺莺按照农民可以理解的样子和男 ![]() 那天晚上,是石臼背着我把我送回张庵的。 一路上,石臼都像赞美英雄一样喋喋不休地赞美那个带头起哄的街痞子。 他说,你不知道他多有能耐!他能在大街上叫一个正正经经、排排场场的小媳妇⾼⾼兴兴地看他的大 ![]() ![]() ![]() ![]() ![]() ![]() ![]() 第二天一早,小媳妇照例去十字街井上担⽔,从井台上下来,刚刚进了胡同口,街痞子事先虚掖着 ![]() ![]() ![]() ![]() ![]() 石臼忍不住再次大笑,赞不绝口说:“这个赖⽪真会赖,全世界数第一!”他发现我对这位世界冠军有些漠然,就把我从他的背上放在地上,学着街痞子两手托着东西团团打转的样子,又用一只手握着拳放在 ![]() 石臼大为扫兴,又拉着我的手向张庵走着,说:“你真憨,我看你爸也念书念憨了。魏相公哪里是真心抬举你爸!他出面叫伙计们照应你爸,他叔却暗地里给你爷送‘膏子’,一笔一笔地记在账上,盯住了你家的桑园。人家把你爸卖了,你爸还点着脑袋说,谢谢,谢谢!我说这,你懂不懂?”我照旧不懂。石臼又头摇叹气说:“书念多了,人就憨了,等你爸明⽩过来,就晚了!” 接着,在爷爷的桑园上空,有一只黑苍蝇嗡嗡叫着,远远地飞过来,近了,才看清是一架翅膀上贴着“红膏药”的机飞。它在桑园上空绕了一圈,发现我太小、爷爷又太瘦,就飞到张庵北边撂下一颗炸弹,炸塌了东汉光武皇帝刘秀后宮娘娘 ![]() ⽗亲像舅爷那样发了一回神经,撵着机飞大骂:“野兽、畜生、法西斯,你下来呀,你抱着炸弹往我头上撂呀!为啥要毁了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女孩儿?你们有没有姐妹、有没有女儿,你们还是人吗?”爷爷说:“你别骂了,他早跑远了,他也听不懂人话!” 紧接着,从襄樊回来的船民说,鬼子要攻打武汉,正在打襄樊,汉⽔上飘着尸首,江⽔也变红了。帮⽗亲誊抄曲稿的中生学,在他誊抄的最后一页上写了八个大字:“山河破碎,抄此何用?!”⽗亲盯着一摞子曲稿呆了好久,问我宛儿姨:“我错了么?”宛儿姨含泪说:“我们能做点儿什么呢?” ⽗亲和宛儿姨带着我和这个疑问,登上了返回南 ![]() ![]() ![]() ![]() ![]() ![]() ![]() ![]() ![]() ![]() ![]() ![]() ![]() 哪儿的娃?张庵儿的娃。 爷做啥?捏桑杈。 ![]() 狗做啥?狗看家。 ![]() ![]() 好娃好娃快回来, 别等坟上草发芽。 ⻩狗听见了我心中的儿歌,就支起前腿蹲下来,默默地望着我,不再蹿跳。 ![]() ![]() ⽗亲含泪说:“娘,别瞎想,你一定要等到我下次回来!” ![]() ![]() ![]() ![]() ![]() ![]() ![]() 我记得,当我跟⽗亲从村头向河边走去时,⽗亲频频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角。上了河堤,我和⽗亲回过⾝来站着,远远地望着 ![]() ![]() ![]() ![]() ![]() ![]() ![]() ![]() ![]() ![]() ![]() ![]() 卷外篇〓倒推船 ?卷外篇?倒〓推〓船 1。坟头上的铃铛 我记得,我在离开新铺的客船上一觉醒来,月亮已经从⾝后升起,挂在船舱的穹窿上随着船走。⽗亲和宛儿姨并肩坐在船尾,望着远去的故乡,小声说着我不能听懂的话语。⽗亲说:“小妹,只有你我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因此,什么都没有开始。可是,客船一到岸,我们就要说一声‘再见’了!”宛儿姨将脑袋依在⽗亲的肩上。我听见了宛儿姨的低泣。 我们回到南 ![]() ![]() 宛儿姨的⽗亲正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不翼而飞的曲稿。他的亲家翁又跑来告急:“糟了,宛姑娘跟着一个教授携琴私奔了!”宛儿姨的⽗亲一听,眼也直了。亲家翁又说:“我给报馆送去了‘寻人启事’,明天登报!”宛儿姨的⽗亲又气又恼说:“登报!你这不是自曝家丑吗?”亲家翁说:“那你说咋办?你把我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弄丢了,你赔我一个就是了!” 两个老人正吵得不可开 ![]() 宛儿姨的⽗亲看到曲稿完好无损,又双手接过了《倒推船》,一惊一乍地打量着我⽗亲,转怒为喜说:“误会,天大的误会!这个《倒推船》是老夫踏破铁鞋找了大半辈子也没找到的呀!小女能追随先生找到这个曲牌,以此厚赠于我,可以说是天遂人愿,老夫我幸遇知音了!” 他当即置酒设宴,让宛儿姑娘在古筝上弹奏了《倒推船》。 那是一支表现逆⽔行舟、与命运抗争的曲子。宛儿姨凄然抚筝,悲从中来,一时间,⽔声、涛声、风雨声伴随着长空鹤唳、遍野哀鸿,在客厅里盘旋、萦回,向天边汹涌而去。宛儿姨的老⽗击节赞叹,直听得目痴神 ![]() 宛儿姨未来的老公公是山货行的老掌柜,他似疑似惧地伸出手指,摸了摸筝弦,好像被烫了一下,倏地缩回手说:“好家伙,弹出了一大锅咕咕嘟嘟直冒泡儿的滚锅开⽔,连筝弦也是热的!”宛儿姨老⽗说:“你就别再往热锅底下填柴火了!赶紧去给报馆儿说一声,你那个‘寻人启事’千万不能登出来。再说,宛儿还没有过门,还不能算是你家的人呢!”亲家翁骇然说:“咋了?”宛儿老⽗说:“不咋,你快去老河口叫你大公子回来与宛儿完婚就是了!” 我⽗亲迟迟没看到宛儿姨出来,就向宛儿姨的老⽗起⾝告辞。老人与他执手走出客厅,斜睨着亲家翁说:“记着,宛儿弹的不是‘开⽔滚锅’,是《倒推船》,弹到这里为止,以后这船往哪儿推,我可就管不了啦!” 我声明要吃宛儿姨卷的那一张煎饼从而引起⺟亲与⽗亲的一场冲突也随之平息。但是,宁静中包蔵着不安和不祥的气氛。⺟亲好像要跟那一张“滴着⾁汁的煎饼”较劲儿,奋发图強地 ![]() ![]() 路上,⺟亲要我跟她一起采集⽩河岸边的野花。⺟亲说,要采喇叭花,当薛姨寂寞的时候,让喇叭花为她吹喇叭。⺟亲用一 ![]() 我大声叫着:“宛儿姨!”向她飞跑过去。 宛儿姨紧紧抱住了我,但她看见⺟亲从树丛里走出来,又惊慌地松开了我。 “你瞧,”⺟亲露出动人的微笑“我的儿子也这么喜 ![]() 宛儿姨顿时涨红了脸“啊,孟老师!” ⺟亲好像挥舞着一条看不见的鞭子“这个小家伙刚从老家回来就闹着吃煎饼,还必须是你给他卷了⾁丝的那一张煎饼,那一定是一张特别好吃的煎饼!” 宛儿姨宛如一只被 ![]() ⺟亲的笑容依旧明媚动人“兵荒马 ![]() 宛儿姨脸上红了又⽩、⽩了又红“曲稿本来是可以 ![]() ⺟亲赞叹说:“记录曲谱那就必得是你这位才女了。在开封,我就听张先生不住嘴地夸你!你在南 ![]() 宛儿姨惶恐说:“孟老师见笑了!” ⺟亲又换了温柔的目光,小声问:“听说就要喝你的喜酒了,是谁家公子有这样的好福气?” 宛儿姨低头不语,眼眶里忽地蓄満了泪⽔,又拿起铁锨为小树培土。 ⺟亲惊慌说:“哦,对不起!我只是听人说说,没想到会惹你难过!” “宛姑娘,该回去了。”植树的男人说。 宛儿姨不理他,又围着树 ![]() 那人说:“再不回去,老太爷又要 ![]() 宛儿姨木呆地向坟包鞠了一躬,又对⺟亲说:“孟老师,我要走了。” ⺟亲说:“我们也要走了,要去內乡张集了。”⺟亲望着匆匆离去的宛儿姨,又说:“宛儿妹,你等等!…” 宛儿姨受惊地站住了。 ⺟亲说:“我没有怪你,我真的没有怪你!” 宛儿姨眼里又忽地溢出泪⽔“谢谢孟老师,谢谢!我知道,你是一位心地善良、品德⾼尚的人,真的…我知道!” ⺟亲说:“小宛儿,你走好啊!”宛儿姨说:“谢谢孟老师,谢谢…” ⺟亲把一束喇叭花放在薛姨坟前的时候,哭出了声音说:“小妹,你看见了吗?女人有女人的烦恼!可你…连烦恼也没有得到…” 我听不懂⺟亲对宛儿姨和薛姨都说些什么。坟头上的喇叭花听懂了。喇叭花呜呜作响,把冰凉的香气吹在薛姨的脸上。 2。伊甸园 流亡到南 ![]() ![]() ⽗亲开始在我家租住的破瓦房里团团打转,碰倒了一张三条腿的方桌,就望着方桌说:“今⽇之国中,果真摆不下一张书桌了!”他用一摞土坯代替桌腿,把方桌支起来,就在这张方桌上写起了讲义,却发现书不够用,又带着一把雨伞出门,到张集附近的几所流亡中学借书,却总是露出疲惫不堪的样子空手而归,又说:“今⽇之中原,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图书馆了!”他从破⽪箱中取出我曾多次翻弄过的那一本厚书,久久地阅读宛儿姨的照片。那时候,⺟亲抱着弟弟去赶集买菜,哥哥、姐姐也都上学去了。只有一只⺟ ![]() ![]() 我认定,⽗亲发现我偷看了他含着泪⽔的阅读,觉得不好意思,才决心把我送到“幼稚园”的。那是流亡⾼中为教工弟子开办的“幼稚园”、即今⽇之“幼儿园”坐落在流亡⾼中大门里边的一座大瓦房里。年轻漂亮的幼儿教师小李姨收下我的第一天就悄悄问我:“你爸和你妈还吵架吗?”我说:“你爸和你妈才吵架!”小李姨就“哽儿”地笑着说:“对,对,全世界有几个爸妈不吵架!” 但我必须承认,是这位名字叫燕子的小李姨首先开发了我的智力,让我充当了她的信使,而且得到了价值不菲的酬谢。小李姨的小桌子底下有一个小砂锅。她掀开砂锅上的盖子,取出一个茶叶蛋,为我剥光了蛋壳,等我吃了茶叶蛋,再拿出一只用纸折叠的小“燕子”把“燕子”蔵在我內⾐兜里,让我把它送给流亡⾼中一个名叫何杰的男生。她每一次都要不厌其烦地叮嘱我,除了何杰,不许任何人拿走或是发现这只“燕子”又指着小砂锅说,还有一个茶叶蛋等着我回来吃它呢!我便用手掌捂着“燕子”开始向第二个茶叶蛋发起冲刺。 我接连得到了十多个茶叶蛋的犒劳之后,小李姨和何杰变成了公开的爱侣。我也从此失去了信使的差事,同时失去了吃茶叶蛋的幸运。使我聊以慰自的是,小李姨给了我一个在橡⽪上刻出来的图章,说这是何杰给我的奖赏,蘸了印泥,向我手背上一按,手背上就显出几个油腻腻的红字,小李姨嘻嘻笑着念给我听:“信使斑斑之印”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橡⽪图章”我把它收蔵在文具盒里。姐姐写作业时需要涂抹,就恢复了橡⽪本来的用途。待我夺回橡⽪大印时“信使斑斑”已面目全非。我曾为“失去自我”而哭泣。 ⽗亲好像与我感到了同样的失落。夕 ![]() ![]() ![]() ![]() 后来我计算过,⽗亲那一年三十三岁,⺟亲不过二十九岁。他们本应到树林里去,寻找属于⽗亲向我姥爷宣告过的“青草地”和“小星星”还有成行的柞树,柞树下边能采到很好吃的菇蘑,甚至还有树枝上的木耳。但我想不起他们曾一起到树林里散步,只记得一个雨后的⻩昏,⺟亲 ![]() ![]() ![]() ![]() ⽗亲却不合时宜地跳出来问:“摔着了吗?” 何杰连忙爬起来,鞠了一躬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小李姨毫不害羞地嬉笑着“张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 “我是宛儿的表妹呀!” “什么?” “宛儿姐的⽗亲是我舅哩,你在他府上吃酒那天,是我给你上的菜哩!”小李姨诡谲地眨了眨眼“你知不知道,宛儿的⺟校迁到夏馆了,离这里很近。” “她…她在夏馆吗?” “她从家里逃婚出来,回⺟校当音乐教师…” ⽗亲的眼睛一亮“啊,她真的挣脫了!” “没有哩!”小李姨说“半路上,她又叫婆家人截回去,跟那个稽查科长完婚了,完婚后就去了老河口。她的女婿很会挣钱,把宛儿姐带走时,扎了喜彩的大船上还捎带着桐油, ![]() ⽗亲默然无语。 “张先生,你给宛儿捎信儿吗?我也可以当信使哩!” “莫,莫,莫!”⽗亲说“不必了。” 我后来知道,这个“莫,莫,莫”是陆游《钗头凤》里的句子。 我发现,⽗亲不再打开那本厚书,却对⺟亲说:“过家常⽇子多好啊!”⺟亲说:“我早就呆在家里为这四个孩子当保姆了!”⽗亲说:“委屈你了!”⺟亲说:“你能安下心来吗?”⽗亲说:“怎么不能?”⺟亲说:“那就好。” 我们过了一段宁静而不乏快乐的⽇子。⽗亲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上课,回来就忙着喂 ![]() ![]() ![]() ![]() ![]() ⽗亲最关心的是八只⺟ ![]() ![]() ![]() ![]() ![]() ![]() ![]() ![]() ![]() ![]() ![]() ![]() ![]() 我常常怀念那一段与⺟ ![]() ![]() ![]()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因为小李姨要幼稚园的孩子排演一个就要在儿童节上演的“小⽩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无论如何也不给狼外婆开门,这就耽误了一些时间,是小李姨让何杰骑车送我回家的。我一进门,就望见⽗亲与一位黑⾐老人相对而坐,哥哥和姐姐都被挤到了一边。晚饭已经摆在三条腿的桌子上,大家却不动用筷子。黑⾐老人的男低音正在破瓦房里轰鸣:“主啊,赐我精美饮食,赐我 ![]() ![]() ⺟亲在厨房里没有听见黑⾐老人的祈祷,她把邻人从墙豁口上支援过来的一盘猪头⾁端上饭桌时,不知道这是天主赐给的“精美食物”一连声地对天主表示不敬“哎呀,这能吃不能吃呀,卫生不卫生呀!王牧师,实在抱歉,这都是临时凑起来的,实在委屈你了!”王牧师开始为天主辩护:“哪儿的话呀,你瞧,多么丰盛的晚宴!”他用筷子点着破桌上的盘盏,赞美并开始享用“精美食物”它们多半来自⺟ ![]() ![]() ![]() ![]() 王牧师刚刚完成了一次艰难的寻找。是⽗亲的⺟校燕京大学通过教会渠道找到了这位在南 ![]() ![]() 王牧师离去后,⽗亲就望着⺟校的邀请信发呆“北平沦陷了,我怎能钻到鬼子刺刀底下卖斯文呢!”⺟亲说:“燕大是国美教会办的嘛,鬼子与国美没有宣战,刺刀揷不进‘燕园’。”⽗亲不语。⺟亲又说:“我看还是要去,那里摆得下书桌,还有一个陪着你吃了不少烧饼的图书馆哩!”⽗亲说:“你和孩子们怎办?”⺟亲说:“艰苦抗战就是了!” 正是有了⺟亲的支持,⽗亲才作出了去燕大任教的决定。那时,姥爷已经从省城逃到了郾城。⽗亲把我们送到了姥爷⾝边的郾城,接着就打扮成教会的神职人员,穿过一大片沦陷区,钻进了北平的“燕园”临行前,王牧师又用我听不明⽩的语言为⽗亲祈祷:“主啊,在征战喧声里,你睡主怀中,护你平安,醒来定能蒙福无边,直至‘ ![]() 3。蒙受羞辱的⽇子 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是一个使我蒙受羞辱的⽇子。 我怀疑这一切与上帝有关。当我家迁徙到郾城、落脚在东后街一个没有树 ![]() 偏偏又碰上华中民国的“双十”庆国节集会检阅。穿戴整齐的全校同学按班级排好了绿⾊方阵,我却穿着一⾝皱皱巴巴的黑⾐黑 ![]() ![]() “放开,你不能揪我的耳朵!” 刘大个儿大为惊讶“你的耳朵为啥揪不得?” “我的耳朵没有错!” 他惊骇地打量着我,放开了我的耳朵,却向我的腿弯上踹了一脚“那么,你给我跪下!”我双膝着地后又即刻像弹簧一样反弹起来,大叫:“你不能踢我的腿?” “为啥?” “我的腿也没有错!” 刘大个儿用手指支起我的下巴“你说,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穿黑⾐裳。” “好,你把你这⾝‘黑⽪’扒下来!” 我不能拒绝这个处罚,因为它来自我主动提供的一个确凿无疑的理由,只好顺从地把上⾐扒下来,撂在地上。 他又指着我的汗衫儿“脫呀!” 我又勇敢地脫了汗衫儿,把我的上⾝一览无余地裸露给几百双灼热发烫的眼睛。要有两大块值得炫耀的 ![]() ![]() ![]() “脫呀!”他又指着我的 ![]() 那是我第一条打了补丁的黑⾊长 ![]() ![]() ![]() ![]() 只剩下一个皱皱巴巴的 ![]() 不満六周岁的我,已经预见到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且,自从我不穿开裆 ![]() “快给我脫!” 脊背上被击了一掌,我就打了个前栽。当我重新爬起来的时候,就下定了“⾚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决心,噌地扯断了 ![]() ![]() ![]() 我如同一条闪光发亮的⽩条鱼儿,神奇而无畏地直竖在 ![]() ![]() ![]() ![]() ![]() 我认定,那是我今生乃至于来世都不可以须臾忘记的奇聇大辱。 刘大个儿把我扒下来的⾐裳组合成人形,⾼挂在 ![]() ![]() “站好!”刘大个儿用中指第二个关节叩打我的脑壳如扣打一个沉闷的葫芦“啥时候你的家长把制服送来,啥时候叫你回去!”接着向绿方块发出口令:“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草绿⾊的队伍排着整齐的方阵从我面前通过,我⾚条条地立正,如一截剥了树⽪的树桩。后来我曾多次怀着羞聇之心回忆当时的场景,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将军正在检阅他的士兵。士兵们齐刷刷地扭着脖子向将军行注目礼的时候,将军却叠放着两个手掌,捂在他不愿示众的地方忸怩作态。我还如此深刻地记住了一九四零年十月十⽇的 ![]() ![]() 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亲会那样令人不寒而栗地发怒。她向我喝叫了一声:“不许哭!”她自己却替我流下了眼泪。⺟亲的部腹正因为有了我的第二个弟弟而隆起,连 ![]() ![]() ![]() ![]() ⾼我一等的绿⾊恰在这时完成了盛大的检阅,排着三行纵队回到了 ![]() “请问,是你揪着这个孩子的耳朵叫他下跪的吗?” 刘大个儿有力地点一下头“不错!” “你还很有技巧地踢了孩子的腿,用你穿着硬头⽪鞋的脚?” “不错!” “你还才华横溢地让他光扒了⾐裳罚站?” “不错!可是我要问,你想⼲什么?” “三天以前,我给你们训导处写过一封信,说明他暂时没有穿上童子军制服的原因。你本来可以通知家长,不让他参加检阅,甚至可以让他退学,而绝对不可以如此野蛮而又如此能⼲地体罚、戏弄、羞辱一个孩子!” 刘大个儿脸上有几颗⾖粒样的⿇子涨红了。 “那么,你想要怎么样?” “我只不过要告诉你,即使是一个最贫穷、最微不⾜道的孩子,也享有与生俱来的人⾝不受犯侵、人格不受侮辱的权力。” 刘大个儿像是望见一个奇迹似地望着我的⺟亲,怪笑说:“哈哈,领教了!请问,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我还要告诉你…”⺟亲平静地说“我看到了一个戕害儿童的败类!” “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亲…” ⺟亲发作了临产的阵痛,一颗颗⾖粒大的汗珠从她没有一点⾎⾊的脸上滚下来。⺟亲紧紧抓住我,捏疼了我的手,却不能移动脚步。多亏小姨领着一辆⻩包车急急跑来,把⺟亲扶上车,就催车夫快跑,埋怨说:“你要把孩子生到 ![]() 刘大个儿在⾝后喊叫:“不就是一个难民嘛,有脾气找小⽇本儿发去!” 我和小姨跟在⻩包车后边拚命奔跑。我知道,一位助产士一大早就挎着一个⽩⾊的箱子来到了我家,还有姥爷从乡下找来的一位保姆。她俩正为了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产妇而魂飞胆丧。刚到家,我就听到了第二个弟弟一肚子委屈的啼哭。 当晚还有一个“庆国提灯会”小姨为了让我拥有参加“提灯行游”的权力,给我套上了一⾝属于老舅的童子军制服。老舅是⺟亲最小的同⽗异⺟弟,与我同岁。我却认定老舅的制服不是我的制服,宁死不屈地不愿再到学校里去。⺟亲躺在产 ![]() ![]() ![]() ![]() ![]() 但是,在我重新鼓起勇气、“昂着头,走自己的路”的那个晚上,出了家门才忽然发现,我所缺少的已经不是童子军制服而是一盏灯笼。全家人都在围着像小耗子一样浑⾝红丢丢的小弟团团打转,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我在“提灯会”上能够“昂起头,走自己的路”的前提,是必须有一盏灯笼。十四岁的小姨发现了这个失误,而且产生了奇妙的灵感,在一个纸字篓上用稀饭糊了⽩纸,在篓底的竹篾上 ![]() 不幸,在五颜六⾊、千姿百态的“西瓜灯”、“蟠桃灯”、“⽩兔灯”、“鲤鱼灯”、“蛤蟆灯”、“宝塔灯”的行列里,我的“字纸篓”又成了全体同学的笑柄。我没有勇气眼珠不转一下地提着这样的灯笼在训导主任的鼻子底下走自己的路,不管他叫不叫我脫 ![]() ![]() 跟在所有灯笼的后边,我的“字纸篓”泪盈盈地发出惨⽩的光亮。在我们经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字纸篓”都倍受世人瞩目,怪异的笑声如雷贯耳。到了十字街口“字纸篓”被一盏骄傲的“鲤鱼灯”的尾巴扫了一下,蜡烛一歪,轰地燃着了纸篓。我就在一片哄笑声中撂下了一团火焰,像是挨了铳 ![]() 我在一天的时间里蒙受了我来到世上以后的第一和第二个奇聇大辱。 我认定自己明天去上学时,再也没有勇气“昂起头,走自己的路” 黑沉沉的夜,狗在吠叫。属于我的世界危机四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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