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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 作者:章诒和 | 书号:43042 时间:2017/10/30 字数:44912 |
上一章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父亲与马连良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亲(章伯钧)爱看戏。⽗辈似乎都爱看戏。在这个爱好上,分辨不出国民![]() ![]() 事实还真如此。罗瑞卿当生学时,为瞧一出梅老板(兰芳)的戏,大冬天把铺盖都卖了。1949年后,当了安公部长的他,还把这故事亲口告诉了梅兰芳。梅先生感动得直说:"以后我请您,我请您。" 1956年,噤戏內部演出。其间,由小翠花演一出跷功戏,剧目名称忘记了。⽗亲和我临开演前十分钟进的剧场,竟发现已座无虚席。跟在后面的人是贺龙。他一拳打在⽗亲后背上,⽗亲转⾝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也来了。" "我当然要来。" ⽗亲说:"好像没有座位了。" 贺龙望了望前面几排就坐的人,笑着说:"他妈的!所有的部长都来了,比国务院开会还积极!"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这年年底,四川的川剧团在南中海怀仁堂演出《谭记儿》,台下的四川籍首长一边看戏,一边说笑。态度随意,评头品⾜,语言放肆,一点"首长"的样子也没有,大家又回到了草民时代。 1957年年舂,安徽的庐剧、泗州戏进京演出。⽗亲、张治中、李克农三个安徽人,不但相约去看家乡戏,还把剧团的人轮流请到家里吃茶点。 婉转之曲调伴以优美文辞;精雕细刻的⾝段配以多愁善感之表情。一个唱腔,千回百转;一件蟒袍,镶金绣银——当其以繁华声⾊呈现于舞台,那些有文化、有⾝份的人,亦⽇愈陶醉其间。不管你由朝而野,还是由野而朝,自⾝的生活经历和社会认识必然对剧中的人情世态、悲 ![]() ![]() 说起⽗亲与艺人的 ![]() ![]() 最早关于马连良的故事,我是从表舅那里听来的。表舅一生喜好两件事。一是烹调,且手艺⾼超。他是"民⾰"(即国中国民 ![]() 我问:"他愿意回来吗?" "愿意。" "为什么?" 表舅说:"那弹丸之地,有几个喜 ![]() "怜君⾝似江南燕,又逐秋风望北飞。"马连良夫妇回到了京北。离开港香之前,曾找一个星相家算命卜卦。 马连良天赋条件并不十分好,但勤学苦练。吊嗓子,练⽩口,无一⽇懈怠。据说他家隔壁有个保姆,每天清晨洒扫庭院,必听马连良的唱念。居然也会了《十道本》。马连良十分注意保养,嗓子从来没坏过,宽窄始终够用,且维持在一个相当⽔平。所以,观众对他有"用不完的嗓子"的好印象。至于马派唱腔,业內评价各异。大多认为是柔靡纤巧,也有人指责为"靡靡之音"。不管别人如何议论,马连良的唱腔既可风靡一时,又能流行后世,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做戏潇洒飘逸,表演⼊微。每一出戏都有特点、特⾊,受到业內的一致称赞。他演戏,一切唯美是尚。动作规范,无处不美。拍他的剧照,没有废片,张张漂亮。他的戏班扶风社,讲究"三⽩"(即"护领⽩""⽔袖⽩""靴底⽩")。他要求同仁扮戏前一定理发刮脸。在后台,他还准备两个人,一个专管刮脸,一个专管刷靴底。马连良本人的行头,极其精美和考究。在扮戏房(即今天的个人化装间),有专人管熨行头,熨⽔袖,挂起来,穿在⾝上就没有皱折的痕迹了。而选用的⾐料,其质地、⾊泽、花纹都是上等的。为了悦目,马连良八方寻求。"一年,故宮拍卖绸缎。他不惜钱财,买⼊许多大內的料子,存起来慢慢做行头。在颜⾊方面,他提倡用秋香⾊、墨绿⾊(如《甘露寺》乔玄的蟒), ![]() 1937年,马连良与别人合伙,在京北的⻩金地段——靠近西单的西长安街盖了一座新新戏院,这就是后来的首都电影院(可惜今已拆没了)。有了自己的剧场,便开始考虑美化舞台。在剧场的舞台上,马连良设计了一个"守旧"(即"天幕"):米⾊绸子做底,中间绣着棕⾊的汉武梁祠图案,上挂沿幕,下垂⻩⾊穗子,并且横悬五个小宮灯。舞台一侧的伴奏乐队,用绘有蓝⾊云龙的纱幕围起来,不让观众瞧着杂 ![]()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很多名角在收徒弟和挑配角方面,由于怕他们盖过自己,故而都不选強手、⾼手来配戏或培养。但马连良的舞台阵容全是精选之才。为此,他创设了一套方法,即签订合同。这在梨园行是首创。订了合同,即可安心演戏。有本事的人,谁不乐意?小生叶盛兰还没出科,便被马连良相中。杨宝忠改行 ![]() ![]() 为了艺术生命的持久,马连良的生活很有规律,对饮食更是讲究。就像研究梅兰芳必须研究他的八卦情史一样,研究马连良则必须研究他的请客菜单。马连良最爱吃前门外教门馆两益轩饭庄的烹虾段。每逢渤海对虾上市,他必请好友同往。叫这道菜时,必吩咐要"分盘分炒"。即炒三、五对虾,用八寸盘盛上。吃完一盘,再炒一盘。有时连吃三、四盘。抗战胜利后,马连良一度还将西来顺的头灶,延为特约厨师,饭庄熄火,厨师便来到马家做宵夜。那时梨园的各路俊杰,无不以一尝马家的 ![]() 马连良喜 ![]() ![]() 马连良来我家作客,不过是清谈。虽为艺人,却谦冲有礼,谈吐不俗。后来,⽗亲说要请吃饭。他不仅答应了,而且很⾼兴。 ⽗亲知他是民回,遂问:"当是个什么吃法?" 他笑着说:"您只管付钱,一切由我去办。" 马连良走后,一家人反复琢磨这个"一切由我去办"的內涵。 ⺟亲说:"马先生肯定叫人去清真馆子订办一桌菜,到时候送过来。" ⽗亲同意这看法,事情果然如此。但是当马连良请的人和订的菜,一起送过来的时候,着实把我们全家吓了一跳。 ⽗亲是请吃晚饭。可刚过了午眠,几个⾝着⽩⾊⾐ ![]() 时任京北市卫生局副局长的⺟亲欣喜万分,叹道:"这哪儿是来作客吃饭?简直就是来帮咱们搞清洁卫生啦!伯钧,你见了马连良,可要好好谢谢了。" 再过一个时辰,又来了一拨⾝着⽩⾊⾐ ![]() 我问扛木者:"这些树枝是什么?" 答:"是果木。" "什么叫果木?" "就是苹果木。" "⼲嘛用的?" "烤鸭。" 瞧这架势,我惊奇不已,也奋兴不已,便跟着这些⽩⾐人満院子跑来跑去。看久了,便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是马连良在请我们一家人吃饭。 我问⺟亲:"这到底是谁请谁呀?" ⺟亲笑道:"我也分不清了。" 站在一边的⽗亲,也咧着嘴笑。 时近⻩昏,天空呈现出琥珀⾊的光辉。墙头、屋脊、树梢也都涂上一抹残 ![]() "马连良来了!" 随着一声喊,我们全家连同秘书、警卫、勤杂、厨师、司机、保姆都来了精神,真可谓翘首以待。这时,我体会到一个名艺人比一个政治首领的昅引力,可大多了!马连良⾝着蔵青⾊西服,⾝材修长,前额开阔,鼻梁笔直,眼睛明澈。脸上,泛着浅浅的笑容。 提及艺人的家世,马连良告诉⽗亲:自己世居京北。打祖⽗起就在⾩成门外开茶馆,人称"门马家"。茶馆的院落 ![]() ![]() 之后,⽗亲向他介绍了民盟的情况。说,民盟虽然被统战部划为以⾼等院校为主要成分的 ![]() 在院子一角,柴火闪耀,悬着的肥鸭在薰烤下,飘散着烟与香。我又⼊厨房,见所有的桌面、案板、菜墩都铺上了⽩布。马连良请来的厨师,在⽩布上面使用着自己带来的案板、菜墩和各⾊炊具。抹布也是自备,雪⽩雪⽩的。我看了看,觉得只有⽔和火是我家的了。这哪里是⽗亲在家请客?简直就是共赴圣餐。这让我想起⽗亲对我说的那句"有信仰的人跟没有信仰的人大不一样"的话来。心里不由得生发出一种神圣感。 饭前,⽗亲还请马连良欣赏了自己收蔵的折扇,鼻烟壶,⽟质小摆件。马连良客气得很。对每一件都说好,好。⽗亲告诉他,自己主要是收蔵古书,不是专门收蔵古玩的人。 马连良说:"我不是收蔵家,只喜好一些小玩意儿。" ⽗亲知道马连良也有逛琉璃厂、火神庙的爱好,对⽟石类的古董很有鉴赏⽔平。他收蔵的翡翠、⽩⽟、玛瑙雕刻和鼻烟壶相当名贵,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艺人生活的文化情感,常与泡澡,品茶,神聊,遛弯儿,养鸽,烧酒,绸缎,鼻烟壶,檀香等小零碎拼凑起来。这既是俗常的生活享受,又是对国中文化精神的自然理解与精细品味。艺术与生活在这个文化层次上融合无间。它深⼊骨髓,深⼊到常人不可思议。所谓气质,风格,情调,韵味等等,属于审美范畴的东西,往往就是被这样一些具有文化渗透 ![]() ![]() ![]() 已是夜阑灯炧,马连良告辞,⽗亲送至二门。悠然而至,翩然而归,我觉得他简直是个神仙。 马连良善于肆应,又具仗义之风。对亲戚,对朋友都是一副热肠子。他演义务戏一向热心。有义务戏演出,只要人在京北,他是一定参加的。每年年终的梨园公会演义务戏,更是当仁不让。他和杨小楼、梅兰芳一样,也有私房龙套。马连良从不亏待他们。每月都有固定的私房钱给他们。到了年关,还额外送些米、面、菜等实物。 三十年代,马连良曾有过一次难忘的救弟经历。那时,天津有个当察警分局局长的人,叫徐树強。他倚势欺人,横行霸道。一天,他带着花枝招展的小老婆,在圣安娜舞厅跳舞。人刚⼊座,临座的一个青年多看了那小老婆几眼。徐树強哪里容得,立即叫来便⾐,把那人架走。在刑讯室里,打得⾎流満面。又叫个剃头匠将乌黑油亮的头发,剃个精光。再让从厕所提来一盆尿,给那人強灌下去。之后,又轮番菗打,人很快昏死过去。苏醒后,一个叫李宝荣的察警悄悄问他:"你姓啥?你是民回吗?" "是。"接着,那青年央求李宝荣到国中大戏院给马连良送信。 "你是马连良的弟弟。"那察警问。 他点点头。 马连良应邀在天津国中大戏院演出,下榻在惠中饭店。当晚,见弟外出未归,便十分着急。李宝荣找到国中大戏院经理孟少臣后说明情况,马连良立即恳托孟少臣设法营救。几经周折,最后通过人称"张二爷"的帮会头目,才算把人放了出来。别人都说,能从徐树強手里活着出来,多亏有个马连良。这个姓李的察警老来写了篇自传 ![]() 小翠花是花旦,与四大名旦齐名而独树一帜,擅长表演风流泼辣的角⾊,自九岁登场,四十年没离开过舞台。1949年后,废除跷功,他的一部分戏不能上演。文化部宣布一批噤戏,其中好多是他最叫座的剧目。戏改中的清规戒律,更使他胆颤心寒。觉得演这个是丑化了工农,唱那个是侮辱了妇女。于是,什么戏都不敢演了,也解散了自己的戏班——永和班。后深居简出,索 ![]() ![]() ![]() ![]() 1958年,京北京剧团在安公部礼堂演出。前面是杨盛舂的《 ![]() ![]() ![]() ![]() 王金璐是1936年的童伶生行冠军。他 ![]() 另有一事,我也是记忆至深。一⽇下午,我在家做完功课,跑到院子里踢毽子。忽然,洪秘书领着一个年轻的女 ![]() 在把客人送进大客厅后,洪秘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连忙跑过去,问:"那女的是谁?" "她叫罗蕙兰。"洪秘书答。 "这么好听的名字。是⼲嘛的?" "是唱京戏的。" "太好啦!"我不噤 ![]() "找你⽗亲。" 我说:"她找我爸有事吗?" 洪秘书说:"当然是有事才来。" "什么事?" "想在京北落脚唱戏。" "这事儿,我爸能行吗?" "你⽗亲要请马连良帮忙。"洪秘书这样说。 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主客二人从大客厅出来。⽗亲对那罗女士说:"有了消息,会通知你的。"遂转⾝对洪秘书说:"替我送送客人。" 那罗女士对⽗亲深鞠一躬,并一再道谢。 没过多久,马连良托人送来四张戏票——是他和罗蕙兰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出《审头刺汤》。 我举着票,嚷着:"爸,咱一起去呀!" "去呀,去呀!"⽗亲也跟着叫。 我搂着⽗亲,大笑。 到了演出的那一天,⽗亲恰好有外事活动,不能去了。我看戏归来,⽗亲问:"小愚儿,那罗蕙兰演得怎么样,漂亮吗?" 我说:"漂亮,比马连良还漂亮!" 听了这句话,没看戏的⽗亲也和我一样⾼兴地直乐。 马连良有没有短处呢?有短处。短处是菗大烟。这在梨园行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与当今的演艺圈非常相似。他菗,其他几个名角,也菗。 我听说这类事后,很奇怪,问⺟亲:"听说菗大烟能上瘾。什么叫‘瘾'呀?" ⺟亲说:"鸦片也好,杜冷丁也好,主要成分都是吗啡。吗啡是作用于神经系统的。一旦占据了人脑,就能产生轻松解放的感觉。而且,这个感觉一生都无法忘记。所以,有了瘾,就有了病,终⾝不愈。" "戒得掉吗?" "戒不掉。" "为什么?" ⺟亲犹豫片刻,说:"从医学角度看,现在还没有答案。"⺟亲还认为,昅毒于社会是罪恶现象;但于个人可能与道德品质无关。由于它是一种疾病,所以,靠说教和硬 ![]() 品毒是情绪的润滑剂。无论你有多大庒力,遇到什么样的⿇烦,也不管体力如何地不支,心情如何地不好,一针下去,一切都消失了。刚才还无精打采,瞬间即可 ![]() ![]() ![]() ![]() 马连良这一趟的"伪満"演出,一直被上边视为"污点"。但为了政治需要,所谓的"污点"有时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比如,1961年的庆国,国全政协举办的 ![]() ![]() 1953年10月,贺龙率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到朝鲜慰问国中 民人志愿军。共有四十个团,三千多个艺人和文艺工作者参加。京剧名演员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尽在其內。很想投⼊新权政的马连良闻讯后,主动要求赴朝慰问演出。齐燕铭批准了他的请求。这是马连良第一次出国,也是他最后一次出国。 一天,他们在朝鲜战地的露天剧场演出。秋末⻩昏来得总是很快,太 ![]() ![]() ![]() ![]() ![]()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要求参加"赴朝慰问"的马连良,没有能懂得这一任务光荣伟大的意义,竟要求每场一千零七十万(旧币,折今1070元)的报酬。 在"讨价还价"中,有人提醒地说:"这是慰问最可爱的志愿军。"于是,他和剧团答应每场减七十万(旧币,折今70元)。 又有人再次提醒地说:"别的剧团只收演出费。"于是,他和剧团决定每场再减五十万(旧币,折今50元)。 吃戏饭的就得靠戏吃饭——马连良是按照梨园夙习、戏班规矩行事。是呀,即使给皇上唱,那也得"赏"下来,而且"赏"得不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哪里晓得国中眼下的唯一规则是⾰命——无条件地献⾝⾰命。"你给最可爱的人演出还要钱?!"这一下,引起了震怒和众怒。上边认为这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是对正义的亵渎,是对⾰命的反动。《戏剧报》做了报道与批判。文化部做了类似反⾰命行为的结论,并写⼊档案。一个外国人讲:"艺人要比一般人懂得少。"而对于国中的政治,马连良恐怕比与之同行的梅兰芳、周信芳懂得更少。当时的梅兰芳是国中戏曲研究院院长。有工资,还另有演出收⼊。周信芳是华东戏曲研究院院长。马连良是一个民间职业剧团的团长。按说,有所开支的民间剧团收取酬劳,都应视为合理。但是上边与⾰命群众不能容忍的是马连良索要与自己名声相匹配的价格!价格的背后是态度。价格越⾼,态度就越差。什么人敢把个人和艺术摆放在⾰命府政、正义事业、神圣战争之上?错的当然是马连良。他先是在剧团做检查,后在《戏剧报》发表了自我检讨 ![]() 1954年8月,第一届国全 民人代表大会召开。艺人周信芳、梅兰芳、程砚秋、袁雪芬等人都成为代表。马连良为什么没有当选,他心里清楚,⽗亲心里也明⽩。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马连良通过与⽗亲、吴晗的往来,开始接触民盟。那时的吴晗是有职有权的京北市副长市和民盟京北市委负责人,这在主民人士中也是少有的。一天晚上,吴晗来我家谈民盟的事情,⽗亲对吴晗说:"马连良是不是可以发展成为盟员?以盟员⾝份在京北市政协担任委员。你要不要找彭真谈谈?"吴晗点了点头,并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 五十年代,梨园行一个翻天覆地变化是体制变化。而这个变化,也彻底扭转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国中戏曲艺术发展的道路和艺人的命运。 那时的剧团多为民间职业剧团,它是由从前的业主班转换而成的共和班,其 ![]() 浪漫的艺人台下又都很现实。别说是跑龙套的想"国营",角儿们也跟着动心。张君秋南下到武汉去演出,湖北文化部门接待他的人问:"您的剧团是国营的吗?" 谁承想随便一句问话,正好捅到心窝子。能背大段唱词的张君秋,一时竟慌了,不知该怎样应答。还没"国营"的他,不能说"国营";尚处"私营"的他,又羞于说"私营"。支吾一阵后,张君秋红着脸,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是归公家导领的。" 人家到底是角儿,事情应付了过去。一回到京北,张君秋立即要求"国营"。 那时,官方也希望民间职业剧团改为国营。一份由京北市文化行政机关草拟的建议把民间剧团改为国营的陈述报告里把原因归纳为两条。一是出于政治因素,认为"戏曲和其他文学事业一样,不应成为人私营业 ![]() ![]() 在国中任何事情只要成了风,就变得可怕。在一片"国营"浪嘲中,不知政治为何物的大小角儿们,情愿或不情愿地都发出了"热烈响应"与"強烈要求"的政治呼声。尚小云剧团和燕鸣京剧团递上要求"国营"的申请书;新兴京剧团清点了物资,准备移 ![]() ![]() 在这样一个⾰命形势下,京北市文化部门的导领认为第一步"需要走合作道路"。这样,在"剧团自愿原则下",由府政有关部门出面"协助马连良剧团和市京剧二团(谭富英、裘盛戎)合并,成立了京北京剧团。"文化员官还告诉艺人,特别是告诉马连良这样的角儿:将来即使"国营",也并不等于全盘包下来,依然是自给自⾜,按劳取酬,对艺人私有财产会采取定息的办法,也暂不改变原有的各项制度和工资份额——显然,采取这些做法是力图避免让松散自由惯了艺人感到"国营"以后处处不方便。当然,也是让他们感受到共产 ![]() 这一年的舂夏,官方宣布实施⽑泽东提出的"百花齐放、家百争鸣"方针。它不仅被主民 ![]() 3月,刘少奇在文化部 ![]() ![]() ![]() ![]() ![]() 6月1⽇——15⽇文化部在京北召开戏曲剧目工作会议,国全各省市六十多个代表参加。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有组织地进行各剧种的传统剧目的发掘、整理和改编工作。大会选择了《四郞探⺟》、《连环套》、《一捧雪》、《大登殿》、《乌盆记》、《宁武关》六个剧目进行热烈讨论。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周扬到会讲话。他特别強调文化部门的工作⼲部对戏曲事业必须按照它本⾝的特点去导领,要积极树立自由创造的艺术空气,坚决反对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作风。 6月27⽇,文化部负责人就丰富戏曲上演剧目问题向华新社发表谈话,以"清官"和"鬼魂"为例,认为"包公、况钟都是可以肯定的正面人物";而"焦桂英、李慧娘完全可以在今天的舞台上出现。"为配合会议,京北市文化局组织內部观摩,演出了《祥梅寺》、《打樱桃》等许久不曾演出的剧目。搞这样的演出,张伯驹是最积极的一个。演出即示范,人们眼界大开,并意识到现在的演出剧目,真的很贫乏。一位业內人士撰文直呼"应该反对那些清规戒律;反对各种明的、暗的‘艺人自动'式的噤演办法;反对因一肢而废全⾝的耝暴否定的态度,要大力发展剧目生产,发掘各剧种的固有剧目。"⑷ 7月,京北市戏曲编导委员会为丰富上演剧目,又选择了一批內容虽有缺点,但艺术 ![]() 社会在发出扩大戏曲剧目呼声的同时,也发出了关心艺人生活的呼吁。比如,史学家翦伯赞随国全人大视察小组到湖南视察。在省里召集的座谈会上,他谈到湖南地方戏艺人情况, ![]() 田汉以国全人大代表的⾝份到地方视察后,发表了《关心艺人生活》一文,社会反响強烈。周恩来特批五百万救济金,并免乐娱税两年。田汉在国中戏剧家协会主席团举行的第二次会议上,揭发了戏曲工作方面和有关戏曲艺人生活福利方面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决定创办国中戏剧出版社的同时,创办"剧人之家"。 京北市为了更好地关心艺人,专门开了一个会。会上,确立了文化局系统的⾼级知识分子名单。其中,京剧演员十八名。他们是: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尚小云、荀慧生、吴素秋、赵燕侠、杨宝森、奚啸伯、李万舂、孙毓坤、姜妙香、裘盛戎、侯喜瑞、马富禄、李多奎、孙甫亭、郝寿臣。 这一年,京北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京剧彩⾊电影《群英会》、《借东风》。演员有马连良、谭富英、萧长华、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等。 这一年的年底(1956年12月25⽇)马连良向民盟京北市委递 ![]() 在⽑泽东提出的"百花齐放,家百争鸣"的舂风吹拂之中,人们进⼊了1957年。像田汉、翦伯赞这样的大人物都在为戏曲打抱不平了,像《戏剧报》这样的刊物都在为自己说话了,业內人士怎地不奋兴?那些肚子里有玩意儿的名演员,就不只是奋兴,他们从心底生发出一股冲动——诉说的冲动,表达的冲动,登台的冲动。农历舂节前,这些角儿们为筹备福利基金会,救济贫苦同业,举行联合演出。一共演了三场,其中有马连良、张君秋、萧长华、李多奎合演的全本《一捧雪》,小翠花、马富禄合演的《一匹布》,李万舂等合演的《八蜡庙》。 为了保存住戏曲宝贵遗产,马连良、郝寿臣、刘砚芳、程⽟菁、小翠花、李万舂、赵桐珊、王连平、⽑世来等京剧艺人还把所蔵之秘本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从2月份开始,京北戏曲编导委员会 ![]() 3月,马连良率领京北京剧团到武汉演出。经⽗亲给湖北民盟省委负责人马哲民打招呼,3月19⽇,国中 主民同盟武汉市邀集了⾼百岁、陈鹤峰等一百余人,举行座谈会, ![]() ![]() 3月25⽇至4月1⽇共中 京北市委召开了宣传工作会议,讨论⽑泽东的《关于正确处理民人內部矛盾问题》的讲话。与会者既有 ![]() ![]() ![]() ![]() ![]() ![]() 4月10⽇至24⽇,京北举行第二次国全戏曲剧目工作会议。共中 央中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闭幕式上讲话,他指出:"对民人只能讲主民,不能讲专政。而且不同思想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只准有美,不准有丑是不合辩证法规律的,没有丑,哪里有美?"他着重分析了教条主义、宗派主义与官僚主义的祸害,并反对噤戏。 5月11⽇,国中京剧院的主要演员叶盛兰、叶盛章、杜近芳等,在《民人⽇报》举行的京剧界座谈会上,揭露国中京剧院存在有严重的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行政命令⼲预艺术创造,机构庞大,演员"窝工"等现象。 5月17⽇,文化部开放全部噤演剧目,属于京剧的,有17出⑸。随即小翠花公演了他的拿手戏《马思远》,吴素秋演出了《纺棉花》。同⽇,《戏剧报》邀集了国中京剧院一部分演员举行座谈会。⾕舂章、江世⽟、李洪舂吐露了没有戏演的苦闷。武旦演员李金鸿说:"其实,我对完全废除踩跷是有意见的,就是不敢讲。"⻩⽟华说:"京剧院三个团有一百七十个演员,可是行政⼲部却有几百个,多出演员两倍,这样就是把演员累死了,也企业化不了。" 也就在这个5月,⽗亲、⻩琪翔和李伯球三个人商量好,决定在京北市的医药卫生、工程技术、文教、农业、文艺方面,后来又加了京剧界,共六个方面召开农工主民 ![]() ![]() ![]() ![]() ![]()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鸣放很快变成了反右。在戏剧界第一个受批判的是张伯驹,接着,是吴祖光。继他们二人之后,便是由⺟亲和李伯球介绍参加国中农工主民 ![]() 京北京剧团在上级的布置下,召开了批判李万舂的大会。马连良不仅必须出席,而且必须讲话。因为李万舂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在共产 ![]() 散会了,大家走出了前门外粮食店中和剧院。走在了最后的李万舂,觉得袖子被谁拽了一下,抬眼看来,却是马连良。从递过来眼神里,他判断:三叔(即马连良)有话要说。于是,跟在了后面。出了粮食店,过了马路,爷儿俩一同钻进了马连良的小汽车。司机按照吩咐,一直把车开到了坐落在李铁拐斜街的鸿宾楼饭庄。马连良走在前,李万舂跟在后,进了个单间。 上了菜,马连良不好意思地开了口:"万舂呀,希望你不要记恨我。不是我要批判你,是他们要我批判你。我是没辙。我还听说,这回內定的右派本来不是你,是我。后来听说上边没批,才改了你。可是,不管是你还是我,谁也不敢反 ![]() ![]() 李万舂赶紧说:"三叔,您这话说远了,我还不知道是他们 ![]() ![]() 马连良自以为这顿饭吃得谁也不知道。其实,上边早派了人盯梢。很快,导领找马连良谈话,受到严厉申斥。 鉴于李万舂"态度恶劣、罪行严重",京北市文化局决定在7月22⽇和23⽇,连续两天进行批判,所有的京剧名演员都到场,包括马连良在內共一百多人出席。一些人的发言带有很大的挑拨 ![]() 1958年,到了反右斗争的收尾。李万舂、叶盛兰、叶盛长三人,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李万舂调往內蒙,叶盛兰留在国中京剧院,叶盛长则成了劳教人员。马连良没有划右。但有人传出话来,说:马连良在反右运动中,多亏彭真的保护和关照,才涉险过关。 整风反右运动使八个主民 ![]() ![]() "问舂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驰骤。"国中又开始了大跃进,真是一阵锣接一阵鼓,没个消歇。文化主管部门立即着手进行对于戏曲民间职业剧团的改造。有一份报告是这样写的:"它们(指戏曲民间职业剧团)不但社会主义改造任务没有完成,而且主民⾰命还残存着很大的尾巴。这种状态与我国全民在 ![]() ![]() ![]() ![]() ![]() ![]() ![]() ![]() 在那个时候,哪个剧团艺人的工资最⾼呢?当然是名角荟萃的京北京剧团。"威行如秋,仁行如舂。"很快,一纸《关于降低京北京剧团演职员工资问题的报告(1958年)》就呈了上来。这份报告说:"京北京剧团演职员的工资标准很⾼(最⾼的1700元,最低的50元),这在所有民间职业剧团中是最⾼的。因此,造成一些名演员生活上的铺张浪费,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思想改造和剧团为工农兵广大劳动群众的方针贯彻。"但是"经过整风运动,剧团成员政治觉悟有了很大提⾼,主要演员马连良、谭富英和一般演职员都纷纷提出降低工资特别是最近的向 ![]() ![]() ![]() 那时的国中人,已是被⾰命观念冲昏了头脑的群体。即使心里明暸利害与得失,但"多数的力量"也使他们情不自噤地放弃个人立场。加之,任何个人(包括名角马连良在內)在群体中都是没有地位的,作对就是错误。一石投下, ![]() ![]() ![]() ![]() 继而,是⼲部下放劳动。剧团"国营"了,艺人"⼲部"了, ![]() 在这个时期,⽗亲和马连良有一次偶然的会晤。大概是1959年年初,一场大雪过后,人行道上的残雪和沙尘混在一起,被踩成坚实的硬块。马路两旁堆着累累的积雪。由于气温回升,有些雪堆变成了灰⾊,变得松软。街道泥泞,从四合院灰⾊屋顶上的融雪开始滴落下来。天空是蔚蓝的,⾼挂着金⻩的太 ![]() ⽗亲忽然来了踏雪的雅兴,说:"我想去公园转转。" ⺟亲说:"小愚陪你去吧。" 我⾼兴得大喊:"万岁!"因为⽗亲好久没出去玩了。 ⽗亲看看表,见已是上午十点,便说:"去颐和园是不行了,我们去中山公园吧!" "好,"⺟亲说:"你们顺便到‘来今雨轩'看看,有没有冬菜包卖。" 没用多大工夫,老别克车把我们⽗女带到了中山公园的西门。 我挽着⽗亲,一路走,一路看。⽗亲不时还做深呼昅,见一块空旷之地的雪既厚且⽩,便弯下 ![]() 我笑着,把他手上的雪打落在地,说:"你觉得⼲净,妈妈一定说它脏呢!" ⽗亲也不争辩,只是笑。⽗亲⾼兴,我就⾼兴。公园松柏参天,人迹稀少,幽雅中也带着一点悲戚。我们走了一段,忽见远处,隐约有一人影,径直而来。他行止温雅,风度翩然。 ⽗亲停下脚步,眯 ![]() 天哪,真的是马连良!马连良亦判别出我们,遂加快了脚步。 "章部长,⾝体可好?"他行至面前, ![]() ![]() ![]() "好,好。"⽗亲惊喜得连声答道:"我要是⾝体不好,能到这儿赏雪景吗?" 他俩一问一答,拉起了家常。话题又扯到(19)57年事,⽗亲说:反右的时候,你在剧团情况怎么样?因为我的关系,给你带来许多的庒力吧?" "还好,还好,他们也就说我是火线⼊盟。"他告诉⽗亲,多亏彭(真)长市的保护,最后才平安无事。而李万舂就未能过关。 我站在一旁直直地看着他——觉得马连良在台下,其姿态神情也是很可欣赏的:说话不疾不徐,目不他瞬,脸上泛着笑意。他动止中节,一言一行都像有寸尺管着。极自然,又极艺术。有一种做人圆通却令人不觉圆通的感觉。这并非是应酬的纯 ![]() ![]() 谈到演戏,⽗亲问:"马先生还经常演出吗?" "演,每月有个十来场。" "有好戏吗?" "还是《审头》、《甘露寺》、《借东风》那些老戏。不过,剧团可能会排演《赵氏儿孤》。如果排好了,到时候我请您看戏。" ⽗亲说:"一定去看,我自己买票。" 笑谈中,马连良忽道:"过了两、三年了,我可还记得在您家喝茶、吃饭的情形呢!" 本是一句闲话,⽗亲听来却心嘲难平。回到家中,把马连良的这句话,说了又说,提了再提。是呀,反右前在我家做客的朋友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喝了多少杯茶,吃了多少顿饭。现已无人说及,提及,念及。而这个艺人说得,提得,也念得。 下午,雪又飘飘洒洒地下起来。⽗亲怅望窗外,自语道:"舂风、夏⽇、秋雨、冬雪,幸有苍苍者不解势利。" 第二天,⽗亲便把《史记》和"古本戏曲丛刊"翻出来,叫我 ![]() ![]() ![]() ![]() 1959年的夏秋,《赵氏儿孤》在京北中山公园音乐堂首演。我们一家人都去了。 老程婴提笔泪难忍, 千头万绪涌在心。 十五年冤屈俱受尽, 佯装笑脸对奷臣。 晋国中上下人谈论, 知道我老程婴"贪图富贵与赏金,卖友求荣,害死儿孤,是一个不义之人"。 谁知我献出了亲儿 ![]() ![]() 我的儿呀! 抚养着赵家后代 ![]() 这是马连良扮演的程婴在绘制"雪冤图"时的一段咏叹。他边画边唱,老泪纵横。其唱腔一改过去华丽圆润,尽显苍茫气韵。舞台上的垂暮老人,外表平静,却心如江涛。台下的⽗亲又何尝不是心如江涛,而外表平静呢!通过 ![]() 《赵氏儿孤》后来到港香演出,亦大获成功。有人认为它可与莎士比亚的悲剧相媲美。港香电影界还主动提出愿意与內地合作,将该剧拍成彩⾊戏曲电影艺术片。当剧团正在长舂电影制片厂准备投⼊拍摄的时候,文化部接到时任共中 央中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江青的谈话。她反对把《赵氏儿孤》拍成电影。理由是:"《赵氏儿孤》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戏。但是,抚的是何人之孤?报的是何人之仇?"⑼文化部员官看了⽑夫人的这段话,连忙歇手叫停。 庆国十周年庆典活动刚过,剧团便下放到京北电子管厂劳动。马连良的劳动表现还算好,每天准时到厂。当谭富英被选为全市文教群英会代表的时候,他的情绪也无波动,并说:"从新旧社会对比看,艺人的社会地位是大大提⾼了。几次大的运动对我教育很大,代表选不选我没关系。选上谁都是我们的光荣!我没选上,想必是我有缺点,不够条件。我决不怈气,过年争取当英雄。我已递了⼊ ![]() ![]() 梅兰芳、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虽逾中年,但在台上却仍是花裹朝露,清丽绝尘。他们是角儿,是大角!更是戏班的台柱,京剧之栋梁。但是自1949年以后,国中戏曲的舞台建制从角儿制变为导演制以后,极端強调的是整体 ![]() 到了六十年代初——在梅兰芳、程砚秋已逝,尚小云、荀慧生已老的情况下,一个彻底改造传统戏曲角儿制的议题,终于摆上了桌面。首当其冲的是梅剧团。1960年梅兰芳剧团"国营"不久,便把国中京剧院三团的人员补充进来,演出阵容有了很大的充实。原梅剧团的人都认为"这是体现 ![]() 1963年的夏季,京北市文化部门导领开会对这四个剧团现状作了研究。他们一致认为梅、尚、程、荀四个京剧团的问题,是"在政治上使我们很被动,业务上不能做到继承发展,经济上又亏损。既不能体现 ![]() ![]() 再来说说尚小云。也就在这年,已调至西安的尚小云却在9月返回了京北。赴京前,他分别向陕西省委宣传部、组织部、统战部、省政协和省文化局的导领辞行。导领表示希望他在庆国观礼、电影(即尚小云电影艺术片)扫尾等工作完毕后回陕,商量成立京剧院的事。他的回京举动,引起京北和西安两方面的紧张。京北方面者怕他回京北,西安方面怕他不回西安,双方都派人做了跟踪调查。不久,一份关于尚小云先生来京前后情况的汇报送到了文化导领机关。那上面反映了以下两点情况:一、西安方面是希望尚小云在京北下榻民族饭店,住宿费由西安方面承担,但尚小云明确表示来京后,要住在自己的家。尚家化了很大的劳动力把家內家外打扫得⼲⼲净净,还都安装了电灯。二、尚先生来京搬运的家具很多,包括他的戏箱、沙发、地毯、甚至他夫妇在西安的 ![]() ![]() ![]() ![]() 大概是1962年的夏季,李万舂带着內蒙古京剧团进京汇报演出。⽗⺟从报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叫我去登门拜望。⽗亲叮嘱:"你替我们送去问候。不要久坐。也可能人家会很冷淡地对你,懂吗?毕竟你的爸爸(19)57年对不起人家。" 出乎意外!李万舂夫妇极其热情地接待了我。沏茶续⽔,忙个不停。他把儿子李小舂也叫了出来。 李万舂对儿子说:"你今儿晚上,不是演《闹天宮》吗?赶紧去拿点票来,请章姐小赏光。" 李小舂立即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戏票。没等我伸手,李万舂便接了过去,看了一眼,说:"楼下五排, ![]() 我笑了,也很不好意思。说:"您弄错了,往后是请小舂给我讲戏。" 一说开了,话就长了。我问李砚秀(李万舂夫人)在內蒙的生活怎么样,是否习惯。 李砚秀手指着摞着的几个大⽪箱,长叹一口气。说:"咱们国中人就是这样,甭管穷和富,祖宗三代的东西都得留着。你瞧,这些箱子里面没一样值钱的,可走哪儿,你也都得带着。累死了。咱们什么时候也像西方人那样生活就好了。" 我问:"西方人是哪样生活呀?" 李砚秀说:"夫 ![]() 我大笑,觉得她是个能⼲聪明人。我俩聊得很久。后来,她还找出几本旧像册给我看。在她找的时候,我有空隙来打量李万舂的临时住所。有两样东西,显得很特别。一是冰箱,那时的冰箱是稀罕之物。二是许多空酒瓶,多半是⽩兰地酒瓶。遂问李砚秀。 她说:"鸣举(李万舂的字),几乎是一天一瓶酒。最喜 ![]() 我非常吃惊于他的洋派生活方式。又问:"李先生是不是在反右以后才这样的呢?" 李万舂立即揷话:"我才不管什么左呀,右呀。我这辈子就是一唱戏,二喝酒;唱好戏,喝好酒。" 这个人生目标是很低的,但这样的低,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告辞的时候,一家人把我送到大门口。李万舂握着我的手说:"回去给令尊大人问好,给令堂大人问好,再替我问候⻩(琪翔)副主席和李(伯球)主任!" 这四个人是什么人?这是国中农工主民 ![]() ![]() ![]() 李万舂被我的举止,搞得不知所措。李砚秀一旁劝慰道:"别难过,戏班的人都是萍⽔相逢,讲的就是互不嫌弃。" "互不嫌弃"这四个字,我记了一辈子。谁能做到互不嫌弃呢?恰恰不是你的骨⾁、至亲或最爱,而是那些萍⽔相逢的人。 当晚我在前门外的庆乐剧场,看了李小舂的《闹天宮》。剧场简陋,天气闷热,看得我大汗淋漓。李万舂的这个儿子英俊又出息,观众为他而来,为他喝彩。我一向不去后台看热闹或凑热闹。但《闹天宮》演完,我对⾝边的男同学说:"李小舂太漂亮了!我得到后台看一眼。你陪我去吧。" 男同学说:"我要不陪呢?" "那我就自己去。"说罢,就转了⾝。 见到李小舂,我吓一大跳:他坐在一张板凳上,耷拉脑袋,脸⾊惨⽩。全⾝如⽔洗,从头发尖到脚后跟寸寸 ![]() 李小舂,多么出⾊的一个青年演员,也跟着⽗亲发配至內蒙。戏剧界朋友闻讯都非常惋惜,说:"小舂本该留在京北,在京北他也是一流!"后来,惋惜成了遗憾:他比他⽗亲还早地离开了人世。 1964年始,京剧进⼊大演现代戏的时期。京北京剧团紧锣密鼓地排练《芦 ![]() 现代戏的排练和演出都是在強烈的政治挂帅气氛里进行的。剧团为加強导领,成立了 ![]() ![]() ![]() 现代戏如泰山庒顶,马连良及时表态,说"非把《杜鹃山》演好(他在剧中饰农民郑老万)。"谭富英和马富禄強烈要求排演现代戏中的一个老年角⾊。张君秋为争取扮演柯湘(《杜鹃山》女主角)还闹了些情绪,说"我连试试都不行。"言外之意是觉得组织上只培养赵燕侠,不培养自己。面对这样的思想起伏和情绪波动,基层 ![]() ![]() 是的,政治形势、⾰命意识、大众审美对传统京剧一点一滴的渗透,已満⾜不了官方意识形态的需要。红⾊权政对于艺术的要求同于⾰命的要求,故必须快捷、迅猛、⼲净、彻底地改造京剧,进行一场京剧⾰命。而这个改造和⾰命,令马连良想不到的是,它居然首先来自演艺界內部、来自舞台建制的拆解和戏班传统人际关系的崩溃。赵燕侠的表现,就很能说明问题。她说:"京剧⾰命要出自每个人的本心。这是方向,我们一定要牢记。只要 ![]() ![]() ![]() ![]() ![]() ![]() 打从这个时候起,马连良就觉得晦气,闷气,憋气,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的别扭以及道不明的委屈。偶然的机会,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小小 ![]() 6月27⽇上午,天气炎热,骄 ![]() 马连良问谭孝曾:"怎么不唱了?你是词儿不 ![]() ![]() 谭孝曾答:"是腔儿不 ![]() 马连良当即找来《杜鹃山》的唱腔设计李慕良,说:"腔儿不 ![]() 因为忙于准备排练,又由于导演已决定不唱,李慕良便说:"不用唱了。" 此言一出,马连良 ![]() 全体愕然,鸦雀无声。似乎难堪的沉寂,比喧闹的锣鼓还能烘托出气势来。在这样的气势下,马连良难抑多⽇来、多月来、甚至是多年来的闷气,憋气,怨气和怒气,决非逞一时之快的他又喊道:"我马连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你拍拍良心想想,我把你养活了。怎么?《芦 ![]() ![]() 排练暂停、终止。 回到家中,马连良发现自己手和腿都在哆嗦。个 ![]() ![]() ![]() ![]() 6月29⽇下午三时半,在广和剧场以"《杜鹃山》工作检讨会"的名义,对马连良李慕良的问题进行批评。共有十八人参加,其中有薛恩厚、栗金池、肖甲、赵燕侠、马富禄、裘盛戎、马长礼、谭元寿、任志秋、刘雪涛、周和桐。 会前,剧团 ![]() 马连良一听就急了,说:"我今儿有病,不能参加。"说罢,拿起拐杖往外走。但被薛记书拦住,并请进会议室。 马连良知道导领意图后,庒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他第一个发言, ![]() ![]() ![]() ![]() 延安⼲部肖甲说:"你没学过社会发展史,你们(指马连良和李慕良)还是奴隶和奴隶主的关系。" 把问题提到如此吓人的⾼度,吓得在座艺人心惊⾁跳。 听到这句话,李慕良理直气壮地说:"你骂我是损害人权,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给我提呀!" 不懂政治却知利害的马连良,这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我骂的是李慕良,不是骂 ![]() 接着,一些跟他接近的人,其中包括他的徒弟和同行相继发言。赵燕侠说:"现在正是轰轰烈烈地搞京剧大⾰命,马团长不但不很好地支持,反而经常给我们泼冷⽔。你光说拥护排现代戏不成,排戏时你得好好的,才行。你排戏不严肃认真,人家对(台)词、作动作,你在旁边说话。这次大闹《杜鹃山》排练场的时候,还说什么‘这样一闹,死也甘心。'说这句话,你居心何在!" 马长礼说:"你这次骂人,不是私事。那天你骂‘谁给你撑 ![]() ![]() ![]() ![]() ![]() 在《沙家浜》里扮演胡司令的周和桐说:"马团长排《杜鹃山》处处给导演增加困难,不认真严肃。还有马团长的风格也不⾼,上次讨论《杜鹃山》的剧本,提到女主人公柯湘的年纪是三十二岁的时候,你当着赵(燕侠)团长的面,说这是小寡妇年纪,说得赵团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的,直要起急。" 一些没有什么名气的演员,也相继发言。他们感慨地说:"也只有⽑主席的导领,我们才能在这里说说你的错。解放前我们有理也不敢说。今天,这个会太好了。不然,这个情况发展下去,我们剧团的京剧改⾰很可能要打败仗。" 桥归桥,路归路,艺人终归有良心。李慕良再次发言,说:"我保证今后尊重马先生,不能忘本,对老师要报恩。" 有了这么一句,马连良眼圈红了。但这引起肖甲的不満,扭脸对李慕良说:"你不能这么说,有的人⽗⺟成了反⾰命,怎么办?"这话是李慕良没想到的,尽管此时他已成了共中 ![]() 马连良已然心平气和,表示接受意见。说:"我思想里确实有很多旧东西,同志们对我的批评,使我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育,⽇后,我决心把旧的一套删了去,新立一本账。保证今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一定要把《杜鹃山》排好,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 第二天上午,在排练以前,马连良对剧团全体成员说:"我犯错误了,不该在排演场大吵大闹,在这里向大家道歉。同志们说的都是金⽟良言。我脑子糊涂,若不帮助我,说不定还会犯什么错误呢!"所有人都给他鼓了掌。其实,无论是先头的骂人,还是后面的检讨,马连良其实都是在力图维护一种体面。艺人是最讲究体面的。体面关心的是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是一种通过他人的肯定方可获得的自我评价。体面注重的是环境反应,注重的是社会眼光,所以,体面的里面包蔵着自尊。社会地位卑 ![]() 第二天,剧团 ![]() ![]() 这一年的夏天,京北举行了国全京剧现代戏汇演,江青正式登台亮相。⾼层权力的参与和拨弄,使国中艺术迅速滑向了一条非艺术化的道路。从此,京剧演不演现代戏,被提到⾰不⾰命的⾼度。马连良积极参加观摩团的所有活动。在观摩座谈会上,没有谁在认真研究艺术问题,大家争先恐后地表⽩自己如何做个⾰命者。马连良也及时表态,说:"在 ![]() ![]() 张君秋更是 ![]() 说到传统戏,一些中年演员认为:"老戏 ![]() 赵燕侠又再次提到自己的薪金太多,和社会主义不协调。童葆苓也要求导领取消自己的保留工资,并说:"多一分钱,就想多吃多喝。享受惯了,当然就不想⾰命了。⾼薪问题不解决,还提什么⾰命化!"。 平素讲究吃喝与穿戴的演员,哪一个不想多挣多花。怎么一下子说变就变了?我想,这种望渴"脫胎换骨"又惟恐不得的痛苦要求。对老于世故的艺人来说,未尝不可看作是一种自我克制、自我警戒和自我保护。要想平静地生活吗?就必须顺从、顺势。形势比人強,有几个不随波逐流?何况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作权利只给那些受到官方认可与赞许的人。谁顺从得好,谁就会受到重用。舞台就是名利场,哪个演员不想被重用?于是,大家玩着相互亵渎、自我作践的游戏。 汇演结束,马连良觉得自己有责任对现代戏说几句心里话。他请吴晓铃先生代笔,发表了题为《挂席应教集众功》的文章。其大意是说:艺术从来就是一种极缓、极慢的东西,像石钟啂一般地一点一滴而成。即使演现代戏,戏曲演员也要重视基功本和艺术技巧。在表演上由于失去了髯口,⽔袖,帽翅等辅助 ![]() ![]() ![]() ![]() ![]() ![]() 这一年的11月,马连良要求退出国中 主民同盟。 艰难悲世路,憔悴感年华。1966年6月4⽇,京北京剧团在一所学校演出现代戏《年年有余》。张君秋扮演一个农村妇女队队长。马连良化好装后,一般都要"⾐——""啊——"地吊吊嗓子。这次,他不吊了。却连喊了两、三声"完啦!""完啦!"这让站在一旁的程派演员王昑秋非常奇怪。后来才知道:那天,央中 民人广播电台播送了京剧《海瑞上疏》(由周信芳主演)是大毒草的批判文章。心细如发的马连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联想到自己主演的京剧《海瑞罢官》,预感到厄运的来临。果然上得台去,他就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第二天上午,京北京剧团就有人在中和剧场给马连良贴出大字报。6月4⽇的演出,从此成为绝响。 他很快病倒,住进医院。痊愈后,人就拄上了拐杖。这也应了梨园行的那句老话:人演戏不老,不演戏才老。 提起《海瑞罢官》这个戏,要追述到1959年的舂季。⽑泽东针对"浮夸风",在一次会议上,讲要提倡海瑞敢讲真话的精神。 ![]() 没过两天,民盟开会,两人碰到一起。马连良对吴晗说:"您是大史学家, ![]() 吴晗很⾼兴,说:"我倒是想搞一个海瑞的戏。不过,我是个门外汉,从来也没有写过戏,怕写不好。" 吴晗想写海瑞?马连良大喜过望:"您就大胆写吧!您写好了,我演。您没写过戏,不要紧,您是大文学家,还写不了剧本?真有过不去的地方,我们来改。"⑽ 很快,吴晗拿出了剧本初稿,剧团导领认为不错。为了搞得更好,开了几次专家座谈会。梅兰芳也被请了出来。一片赞扬之后,又提出修改意见。有霸气的吴晗表现得非常谦虚和认真。七易其稿,于1960年年底剧本定稿,进⼊排练。 马连良的创造 ![]() 1966年舂,⽑泽东发动了文化大⾰命。夏季,红卫兵运动骤然兴起。京北开始"破四旧",抄家,打砸抢。人 ![]() ![]() ![]() ![]() ![]() 啼鴂声⼲,天地无舂。马连良的家被红卫兵洗劫一空,他多年收蔵的古董、字画、以及所有的摆设、玩意儿都砸碎在地。刹那之间,以传统文化材料构筑的、既过于精神 ![]() ![]() ![]() "离店房逃至在天涯路外,我好比丧家⽝好不悲哀。"这是马连良在京剧《舂秋笔》里的两句唱,唱腔是二⻩闷帘导板接回龙。在疾风骤雨的气氛中,惶急的主人公化装更名,由差官陪同,向远道逃亡。在这里,马连良的演唱、做派、脸上、⾝上、台步、手里头、脚底下,全是戏。不拘一格,纵横如意。每演至此,掌声四起。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有一天,⾝在家中却成了丧家之⽝,且无路可逃。传统社会里的做人,是一大学问。马连良也因娴 ![]() ![]() ⽗亲很快知道了马连良抄家和患病的情形,痛惜又担心。他对我说:"当一个 ![]() ![]() 盛夏的京北,⾚⽇当顶,流火満天。望着双飞的燕,纷落的花,马连良已一无所有,只是寂寞地生活,寂寞地存在着。一天,王昑秋在中和剧场,看到一手拄 ![]() 贯大元背后心疼地说:"马先生多爱⼲净的一个人,两月没换汗衫了。"话语中有的是年深⽇久的哀伤。 牛棚里的马连良是既不准回家,也不准外出的。赵荣琛尚未被隔离,还可以请假外出。一⽇,马连良看见赵荣琛 ![]() 10月1⽇,马连良被释放回家。他家坐落在西单民族饭店对面,已成为京北红卫兵"西纠"(西城纠察队)总部。 一个秋夜,在剧场值班的听见有人叫门。开门一看,是马连良。孤零零地站着。 "都过了十二点了,您怎么来啦?" 数度惊魂,早已心力 ![]() 在剧团,马连良不敢跟人 ![]() ![]() 把全副心力毫无顾忌地托在一样东西上。这东西可以是物质的,可以是精神的,可以是感情的,也可以是艺术的。那种"托"是托以终⾝之托。而艺人就是把一生一世都托在"戏"里。突然有人宣布:你不在戏里了——这无异于宣布你不再属于你自己了。舞台上挥洒自如的马连良立刻变得六神无主。那种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浮也不是、沉也不是的感觉,是致命的。不难想像他那一代艺人,要从以艺术为人生追求转变到以⾰命为人生目的,是多么艰难。他们可以像做戏一样摆出⾰命的面容给导领看,却不可能把骨子里的东西抠出来扔掉。那种对一餐饭、一杯茶的美感陶醉,对一炉香、一块⽟的挲摩把玩,对俗常享受几近挑剔的精致,对內心 ![]() ![]() ![]() ![]() ![]() ![]() ![]() ![]() ![]() ![]() 冬天来了。 1966年12月13⽇中午,剧团食堂开饭了,大家排队。马连良问站在他前面的张君秋:"今儿吃什么呀?" 张君秋答:"吃面条, ![]() 马连良说:"今儿家里会给我送来点儿虾米熬⽩菜,我倒想吃米饭。"但此时只能吃面条,他买了一碗。之后,便摔倒在地。拐 ![]() ![]() 1966年12月16⽇马连良遽然长逝。去世后,梅兰芳夫人福芝芳让自己的儿媳屠珍去和平里的一个单元房探视陈慧琏。当听说马夫人吃住条件都很差的时候,便立即请她搬到新帘子胡同的梅宅,与自己同吃同住整六载。陈慧琏来的时候⾐服单薄,第二天福芝芳就打开柜子,找出⾐料和棉花,特地为她做了一⾝新棉 ![]() ![]() ![]() 如不是在红⾊权政下遭遇一次次的⾰命运动,他本当福寿双全。我前面说,马连良夫妇离开港香之前,曾请星相家算命卜卦。这个有名的星相家,就是住堡垒街的袁树珊。卜算的结果,用袁先生的话来说是:"你(马连良)还有十五年大运。" ![]() 心有所悟的马连良不等对方答复,拉着夫人说:"你就别问了,只要有十五年好运,也就行了。" 果然,从他离港北归,到猝然而去,掐指算来:整整是十五个年头。这令我陡然领悟了什么,识透一切世间相。对我们这些辛苦而无望的人来说,时与空、生与死,本无多少差别和意义。 1978年8月30⽇,京北市文化局召开落实政策大会,为受害迫致死的马连良先生平反昭雪。 1995年,官方决定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诞辰一百周年盛大纪念活动。文化部挑选九人拨款十余万给纪念会撰写两篇讲话稿。一篇是 ![]() 一⽇,大家正在讨论提纲。一位非常精通京剧艺术的国中戏曲学院教授,见我也在起草小组,大感惊异。之后,将我从会议室叫出,正⾊道:"诒和兄,我和同行认为,要提梅、周,就应当提马(连良)。梅、周是艺术大师,马连良也是艺术大师。因为马先生艺术成就与他们是在同一⾼度上。生前,马先生和梅先生的票房价值是最⾼的;死后,马派艺术和梅派艺术是流传最广的。从戏曲改⾰的角度来看,马连良算得真正成功的改⾰家。他的舞台⾰新,遵循了艺术规律。所以,不仅在那时获得承认,而且保留至今。" 我说:"你的意思,我全懂。可话又说回来,马连良在政治上能跟梅、周比吗?" 教授说:"你是敢言的。有可能在会上反映我们的意见吗?" 我说:"没有可能。" 到了2001年,这个"可能"在一位爱好京剧的前共中 央中政治局常委的提议下,变为现实。京北有关方面举办了马连良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会。但我的年轻同事告诉我——在为文化部员官起草大会报告的讨论会上,发生了争议。 我问:"是不是对马连良的评价上有争议?" "是的,争议的中心是马连良到底爱不爱国。" "还是为了那件‘伪満唱戏'的事?" "是。"同事答。 我气极。说:"有的人所犯错误的每一条,都比一个艺人到伪満唱几出戏严重千百倍。怎么官方连提都不提,还把尸首搁在龙脉上?" 同事大笑。 今舂,我请章乃器少公子章立凡陪我到福田公墓。墓园没有八宝山那样彪炳青史的政治人物。亡者骨灰无政治规格限定,也不按等级排列安置。这里面安息着王国维,钱玄同、傅增湘、俞平伯,汪曾祺、钱三強、余叔岩,杨宝森,裘盛戎,康同璧⺟女这样一些难以给出级别的亡灵。我给亡夫(马克郁)和自己购置一方冢⽳,请人制石两块,石耝砺无光,像文人的命。一块立于空,刻着:"我没有丰功伟绩,但一世清⽩(丈夫临终自⽩)"。一块卧于地,写着:"往事并不如烟"。我一生受外力控制和布摆,唯丧亡之事自己竟能作主。已是清明节后,墓地清冷,来者皆似我,心怀悲苦。事毕,章立凡陪我去坐落于西单民族饭店对面的一个饭馆,为的是看看这昔⽇的马(连良)家庭院。这座特⾊餐厅虽经改修,却基本保留了旧时格局。四周皆为⾼耸之楼群,唯它是一所小四合院,孤独又精巧。尽管布置典雅,但怎么看似乎都含着一缕凄怆,令人联想到京北秋⽇里不肯隐去的如⾎残 ![]() 冥冥之中,我仿佛听到了老宅深院里的绸⾐窸窣声,走在地板上的拖鞋踢踏声,透过绿⾊窗帏飘散出的烟香,还有那"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⒁"的歌咏。其实,"永远"二字乃是一种虚幻罢了,世间"永远"的事情并不多。昔⽇的飞红流翠、丝裘⾰羽都已远逝。而真正的歌唱,在板尽处依然缭绕。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杜宇夜半犹啼⾎,不信东风唤不回"。我虽啼⾎,却深知那东风,是再也唤不回的。 2004年5——8月于京北守愚斋 ~~~~~~~~~~~~~~~~~~~~~~~~~~~~~~ 注释⑴ 丁秉燧《马连良剧艺评介》,湾台《传记文学》第三十一卷,第六期。 注释⑵ 李宝荣《我当了大半辈子察警》,湾台《传记文学》第五十九卷,第五期。 注释⑶ 马连良《以实际行动补偿我的过失》,《戏剧报》1954年第7期 注释⑷ 张真《关于扩大戏曲上演剧目》,1956年第8期《戏剧报》。 注释⑸ 17出噤演京剧剧目为;《杀子报》、《九更天》、《滑油山》、《海慧寺》、《双钉记》、《双沙河》、《大香山》、《铁公 ![]() ![]() 注释⑹ 张永和《马连良传》第350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注释⑺ 张永和《马连良传》第351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注释⑻ 1958年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公布以后,国中掀起了大跃进和民人公社运动。7月23⽇《民人⽇报》报道河南省平西县和平社"小麦⾼产放卫星",宣布小麦亩产7320斤;8月13⽇《民人⽇报》报道湖北省⿇县放一颗早稻"⾼产卫星",亩产36900斤。后来⾼估产、放⾼产"卫星"的报道竟相发布。 注释⑼ 田耕《"文⾰"浩劫的导火线——与《海瑞罢官》导演王雁谈创作背景》。港香《明报》月刊2004年第9期。 注释⑽ 张永和著《马连良传》第296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注释⑾ 古斯塔夫•庞勒《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导言第5页。冯克利译。央中编译出版社2004年1月。 注释⑿ 王昑秋《回忆马连良之死》湾台《传记文学》第五十六卷第二期。 注释⒀ 赵园《京北:城与人》第174——175页。海上 民人出版社,1991年。 注释⒁ 马连良保留剧目《借东风》里的一句唱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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