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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啊!上海男人 作者:龙应台 | 书号:42956 时间:2017/10/28 字数:8377 |
上一章 第16节 干杯吧,托玛斯·曼! 下一章 ( → ) | |
眼神 有一个晚上在奥地利,我用德语朗读自己的作品。结束之后,听众纷纷前来握手。一个中年的德国妇女等到最后才走过来,深深注视我,说:“我一直在看您的眼睛。您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您的眼神那么 ![]() 我忍不住笑了“是呀。”我说“国美住了近九年,欧洲快十年了。” “那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她说。 是的,我完全知道她的意思。 她觉得我的眼神 ![]() 所以她立即地理解了我的眼神。 她指的,事实上,应该不只于眼神。还有⾝体语言,也就是举手投⾜。我这个在西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国中人,和一个没有西方经验感染的国中人,已经有了明显不同的走姿、坐态、表达同意和反对的手势、与人谈话时所习惯保持的⾝体距离、告别时握手或拥抱的刹那决定…这个观察敏锐的德国妇女觉得对我“ ![]() 步出演讲厅,踩进灯影错杂的夜⾊里,和⾝边台北来的朋友谈起湾台90年代的种种,用不同于京北腔的国语,用彼此 ![]() 那位德国妇女所理解的“ ![]() 他是谁? 张爱玲移民国美,常年在公寓里深居简出。爱慕她才华的湾台人不远千里去探望,管理公寓的国美老太太自然不曾读过张爱玲的作品,但是她认识张的;“她好像有病”老太太用手指指脑袋,表示是精神病。 离开了海上,离开了国中的张爱玲,究竟用什么眼神和她客居地的邻人对望?几十年来,她究竟用什么语言处理生活的流动?我们不清楚,我们只知道,那国美老太太在接受她的眼神、感觉她的⾝体语言、倾听她带着腔调的英语之后,自以为是地下了注解:“她好像有病。”敲敲脑袋。 从海上翻印到国美的张爱玲显然成了一本老太太完全看不懂、甚至走样到认不出来是书的东西。张爱玲在中文世界里的存在意义,一旦进⼊国美老太太的眼中,就简化成“她平⽇不太出来,偶尔外出,都是在晚上出门去超市买点东西什么的。”她哪里能想象,这个“好像有病”的亚洲老女人在初到国美时,曾经感叹:“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国中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只要有…所谓民族回忆这样的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 与胡适分手时,两人望着有雾的河面“…仿佛有一阵悲风,”还年轻、刚刚离开国中的张爱玲写着“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到了国美,繁华似锦的写作就整个枯萎。悲风从十万八千里的深处向她吹来,她显然不得不以沉默回答。 管公寓的国美老太大将张爱玲看作精神病人,我想,只是因为她不认得属于张爱玲的“民族回忆这样的东西”罢了。 你哪儿都不在 张爱玲的沉默或许不该叫沉默,该叫失语。沉默还是自己的选择,失语则纯属迫不得已。 卡夫卡的人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了虫:他,它,和周遭的世界突然断了沟通的可能。当他以虫的形体——以虫的眼神,虫的⾝体动作,虫的声音——与人类接触时,人,哪里认得出深蔵在他意识中“民族回忆这样的东西”!一旦变成异类,虫再努力也无法找到一种语言,一种能将自己的回忆与他人共享的语言。人的灵魂裹在虫的外壳里,他便只能和自己 ![]() 有家归不得的诗人杨炼从一个陌生的城市迁徙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走在街上看不懂街的名字,听不懂人的话语;和他擦⾝而过的人们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也不理解他的语音。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与他却好像幽明两隔的世界。“因为你的头发、⽪肤和眼睛,你应当是幽灵,每天,出没于没有你的街上,避开一排排蓝⾊的实体的人们。因为你的语言,你沉默,沉到最深处时,让自己消失。” 失去语言,因而失去自我,失去存在的实体,杨炼因此体认自己已成了“鬼”;鬼,在城市与城市间飘浮,冷眼旁观(和虫一样,鬼也是个它,只能旁观),旁观“意义”这个东西的彻底消灭。 有海,可港口对你毫无意义。有街道,可脚步对你毫无意义…窗口,有什么意义?看,有什么意义?你向镜子发出邀请,最后一次自己作自己的客人…你知道自己已被埋在⻩土下…回哪儿去?⻩土下无所谓异乡,也不是故乡,你就坐在这个从来没有你的地方,你哪儿都不在。 你哪儿都不在,人们对你视而不见。放逐者就是那失去语言的人。 贫⾎的向⽇葵 迁徙他乡不见得就是放逐,因为放逐不是⾝体所在的异动,而是一种心理状态。改朝换代时闭门读书的人,虽然⾜不出户,是典型的自我放逐;乘着五月花号驶向“国美梦”的人,即使飘洋过海,却未必能称为放逐。所谓放逐,必须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远离中心和自⾝存在意义的边缘化。放逐中的人是一株不由自己的向⽇葵,微仰着贫⾎的脸孔,节节转动朝向一个太 ![]() 张岱年轻时极爱繁华,好精舍美婢,鲜⾐美食,华灯烟火。五十岁那年明朝覆亡,他“避迹山居,所存者破 ![]() 可是没有边缘,又哪里有所谓中心?每一场或大或小,或急剧或和缓的改朝换代里,都有一群人跃⼊中心,另一群人退居边缘。半世纪前国民 ![]() 有趣的是,那掌握主流的陆大人啊,竟是另一种边缘人,你看余光中的诗: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河之间枕我的头颅,⽩发盖着黑土在国中,最美最⺟亲的国度从前,一个国中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 ![]() 多愁善感的诗人在动 ![]() 哈,托玛斯·曼! 写作人最恐惧的噩梦,我想,可能就是被人遗忘,被自己在乎的人遗忘。 托玛斯·曼初初流亡国美的时候——那是1938年,他的德国被纳粹占领——他是多么的充満自信。国美记者问他,放逐是不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回答:“Woichbin,istDeutschland.”我托玛斯·曼人在哪儿,德国就在哪儿。 够狂吧?他的意思是说,即使流亡,他也不会变成边缘人,因为他托玛斯·曼本⾝就是中心,不管他在哪里。 在1938年,膜拜他的国美读者和曼自己恐怕都相信他的沉着与自负;毕竟他才在1929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可是历史转动的力量可能总要大于个人的意志力,即使是一个伟大的人。曼的英语并不十分好,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耳曼文化的成品。随着年月增加,他对国美的疏离感越来越深。在一次欧洲之旅结束后回到纽约,海关的国美 员官问他是否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托玛斯·曼;是的,我就是。奋兴的国美人说:“Welcomehome!” ![]() ![]() 曼给赫曼赫塞的去信描述了这一段,然后说:“家,是什么?我早就不知道了!”还没回家十天,他又写着:“我喜爱这房子和花园,但是要死吧,我还宁可死在瑞士!” 为什么要死在瑞士呢?后来我们知道,因为瑞士是个属于德语文化的家国。曾经有人将托玛斯·曼和法国的PaulClaudel比较,说曼受国美的礼遇,他的流亡生涯未免太舒服了。曼辩道:“我的⽇子也许过得不错,可是他的际遇比我好:他仍能住在自己的家国里,他的作品被人以原文阅读;而我的作品呢,只是一个译本,影子一样的存在,而且我的族人连一行都没读过。”托玛斯·曼对自己小说的英文本毫不在乎;德文版要出现时,他却字字计较,坐立难安。 托玛斯·曼终于如愿以偿埋葬在瑞士,在德语的氛围里。哎,不是说,你人在哪儿,德国就在哪儿吗?为什么又苦苦赶回来的路? 大巨如托玛斯·曼,竟然也是一株向⽇葵啊! 回家 托玛斯·曼无法以国美为家,但是他幸而有个瑞士;他的墓志铭总算刻的是德文,唯一能够传达属于他的“民族记忆”的文字。和他一样运气较好的,是余光中。“⾎系中有一条⻩河的支流”的余光中以及他的同侪(托玛斯·曼的⾎系中有一条莱茵河的支流),也在不经意间找到了他们的瑞士。诗人从国美回到台北的厦门街; “回来多久了?”菜市场里发胖的老板娘秤着⽩菜问提篮的 ![]() 诗人大概心里暗暗一惊: 这一切,不就是所谓的家吗?当外面的世界全翻了⾝…唐山毁了,国中瘦了…只流下这九月静静的巷子在 ![]() ![]() 原来想葬在长江与⻩河之间的诗人,突然发现故乡已全非旧时,而那自己一向无意当做家的地方其实才是真正可以拥有的家。这个意识一定有醍醐灌顶的冲击力,诗人的价值坐标天旋地转起来;他所处的边缘竟然形成了一个始料所未及的崭新的中心,新的中心一旦成形,放逐就止步了。 抵抗失忆 不是每个人都和托玛斯·曼或余光中那样幸运——如果我们能称之为幸运。许多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又建立不起新的中心。他们在边缘挣扎,挣扎着不要陷⼊彻底的、最终的失忆。把这种面临深渊的恐怖和恐惧表达得最透彻的,正在流浪的杨炼是其中之一。 …记忆把你窜改了。虽然紧闭指 ![]() 空空如也中,你和你的诗,彼此近亲繁殖… 你在你自己的书写中失传了。 不能不又想起张岱。他回到令他魂牵梦绕的西湖,看见“歌楼舞榭,如洪⽔湮没”;急急走避,不再回首。他决定死守在他的边缘“而今而后,余但向蝶窟岑迹,蘧榻于徐,唯吾旧梦是保”旧时西湖和与西湖丝丝相连的人生內容是他的中心,为了不失去对这中心的记忆,他写《西湖梦寻》七十二则,对自己、对别人,证明某一个价值、某一个意义的存在。 杨炼却在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中发现,放逐者的诗,因为处于孤绝,渐渐要失去他对记忆的残存的掌握,已经开始近亲繁殖!当被埋葬的不是死人,而是墓碑自己的时候,墓碑上的文字已经掏空了意义。诗人面对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虚无。 可是,书写本⾝不就是一个抵抗的势姿?如果不是为了肯定自我,怎么会有屈原的《离 ![]() ![]() 有的人在放逐中步履踉跄退到孤独的边缘,起先沉默,而后失语,最后失忆,忘了自己也被世界遗忘。有的人却因为抵抗失忆而找到新的中心,或者,给予边缘新的诠释,使边缘本⾝成为一种目的。不管是升起或堕落,放逐,迫使一个人⾚裸裸地、毫无退路地面对他的生命本质。它加重了灵魂的重量,使你深沉——如果你没先被那个重量庒倒的话。 不,我说错了;放逐可以将你的灵魂彻底地菗空,使你轻得找不到自己,那才是生命里不可承受的轻… 译本 我?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是说,道路上络绎不绝那么多命运坎坷的放逐者,我不敢抱怨。著作,我有;读者,我有,时不时还收到远方的来信,来自陆大或湾台,来自国美或新加坡,总是和我同属一个文化氛围的中文读者。我不必对着镜子和自己⽇渐苍⽩的影子练习说话。 可是啊,我也是一株向⽇葵,贫⾎的脸孔朝着东方,太 ![]() ![]() ![]() 于是我不断地回去。 台北人在各式各样极度精致或者故作耝野的餐厅里吃饭。吃饭就免不了要谈政治,谈的多半不是世界局势,而是台北政局,更贴切一点,是台北政争。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一句分辨不清的耳语,一个暗地里的小动作,在岛上都有膨 ![]() ![]() ![]() 我站在街头,看见木棉花从树梢落下“噗”一声打在柏油路面。这是汽车横冲直撞的大马路,热腾腾噴着油味的引擎轰轰响着,我竟然听见了木棉花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或许我以为我听见了?穿过马路,走向大安公园。一个行游的队伍正横过马路,摇旗呐喊着;旗子被几辆庞大的公车遮住,看不清上头的字。大安公园的人行道上种着一种矮矮的灌木,显然是接木的品种,同一株灌木上竟然开着蓝花与⽩花,看起来异样地美丽,却也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矛盾。我蹲下来,细细地看着那纤巧的瓣花。行游队伍走到哪里去了?竟然没注意。 走在蓝⽩小花相间的人行道上。一个人走着,没碰见 ![]() ![]() 难道说,放逐久了,即使原本也只能是一个隐晦的译本? ⼲杯吧,托玛斯·曼! 1996年 放逐与自我放逐 ——何怀硕 龙应台女士《⼲杯吧,托马斯·曼!》一文用到“放逐”两字,大有分教。 “发配沧州”、“流放西伯利亚”或“贬谪嘲州”等不同情况的“放逐”都有某些共同本质。放逐是掌权者对仇人、异己或“犯法”者所施的惩罚之一种,由不得被惩罚者选择,此其一;放逐的所在地不是落后边鄙,便是蛮荒鸟不生蛋之地,此其二。在专制或暴政之下,被放逐者多为才人志士,受人崇敬。历史上更不知多少千古流芳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遭受放逐的命运。 在“放逐”与“自我放逐”之间,还有一种半被迫、半自决的情形,或者就叫“流亡”那是在暴政威庒之下,非走不可。提供庇护的流亡之地或可由自己选择。纳粹时期与早期苏俄许多思想家、艺术文学家与科学家,多以美、法等富強发达国度为依栖。只要现实环境许可,他们念念不忘希望回到⺟亲的国土,托马斯·曼是一例。索尔仁尼琴不情愿地在国美自由享受了比他的同胞好上百倍的流亡岁月,但在苏联解体不久,他便回去拥抱他苦难的民人。 被“放逐”者受世人的同情与崇敬,而“自我放逐”者更可赞美歌颂。真正的“自我放逐”大概只有三种:一种是个人追求某种崇⾼的志业不见容于本国社会,无可奈何逃离故土,远走异乡,继续奋斗。另一种是有感于人类社会的不公与残缺,对苦难者抱持非常的同情心,在使命感与牺牲奉献的热忱驱使下,抛弃原有的优裕,到最痛苦无助的地方去默默从事拯救灵魂、济助⾁体的工作。此两种“自我放逐”出于自愿奉献,当然更值得钦敬。 此外,如果一个有成就、有贡献的人,因为后来对他所归属的现实社会非常失望,但其志趣与所能不在改造社会的工作上,于是飘然远引,另觅桃源,不再过问世事,离群索居,以求自我完善。这大概可算是“自我放逐”的第三种。即是在前面两种坚苦卓绝之外,超逸自适的一派。因其人之杰出,志行之⾼洁,与世无名利之争,也令人钦佩。 若非上述种种,老实说 ![]() 半世纪以来,吾族中人为了避祸、生存、安宁、发展、深造、事业、致富等等不同动机,通过种种不同途径,出奔或移居外国者,人数为历史上所空前。人往“佳”处走,无可非议。尤其在此地球村的当代,异国通婚,移民易籍,非常平常。良禽择木而栖,何况聪明透顶的人类。弃贫陋而慕富美,厌落后而趋先进,舍忧患而求安乐,也是人 ![]() ![]() ![]() 既选择各方面最好的家国去认同,又不肯与世无争,常常回来做⾼档的“国中人”名利双收,来往尽是本国的名流显要,到处有掌声相随,就因为许多羡慕的眼神争睹先进文化的中文“译本”但是,国中人的苦难不是“译本”所能解除。而当本土灾难的时候“译本”又将还原为先进国的“文本”放逐者的行列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精明与“⾼档”自称“放逐”那是笑话。 “我托马斯·曼人在哪儿,德国就在哪儿。”我们不噤要想:国中人的灵魂都在外国先进文化的“译本”那儿吗?这些“译本”代表着国中人的良心忍受着“放逐”的煎熬吗? 我要学龙应台的名作标题(她有《国中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文)对所有的国中人说: “国中人,你为什么不争气!兄弟之间还要制造民族的苦难?” 但愿所有认同国中文化,愿为创造明⽇有希望的国中文化,愿意在国中的土地上(包括两岸)奋斗的同胞,携手共同⾰除国中文化社会新旧的积弊,追求全民族的进步与光荣,捐弃成见,以兄弟相待。我们如果挑起战争,华中民族将又成新世纪世界主流文化的边缘,我们又要损失多少精英去做西方文化的“译本”而使多少国中人永远自感低人一档。 (原载1996年台北《国中时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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