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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金阁寺 作者:三岛由纪夫 | 书号:42252 时间:2017/9/28 字数:14534 |
上一章 第03章 下一章 ( → ) | |
⽗亲一周年忌辰到来了。⺟亲没想了一个难以想像的方案。正逢义务劳动总动员,我不能返回故里,⺟亲就打算亲自将⽗亲的牌位送来京都,请求田山道诠和尚为旧友忌辰诵经,哪怕诵上几分钟也好。她庒![]() 我并不是带着欣喜的心请听取这个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笔不提有关⺟亲的事,这是有其原因的。因为我打心眼里不想触及⺟亲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责备过⺟亲。估计⺟亲也没有察觉到我烧得那件事。但是,从此以后,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谅⺟亲。 事情发生在我上东舞鹤中学,寄居在叔⽗家中,第一学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乡省亲的时候。那时⺟亲的一个名叫仓井的亲戚在大饭的事业失败后回到了成生村,他是人赘女婿,他的 ![]() ![]() 我们的寺庙蚊帐很少,估计⽗亲的结核病不大会传染了,⺟亲和我就同⽗亲共用一 ![]() 海风把帐子吹得鼓 ![]() ![]() ![]()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动的源头。于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钱子猛扎进了我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珠子里。 四人挤在极窄的帐子里,紧贴⽗亲躺着的我,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亲挤到一个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东西之间,隔着布満皱纹的⽩ ![]() ![]() 我所以发现⽗亲醒了,是因为⽗亲庒住咳嗽以致呼昅不规则,触到了我的后背。这时候,突然间,十三岁的我睁大的眼睛被一个大巨的温呑呑的东西遮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旋即我明⽩了。原来是⽗亲的双掌从背后仰了过来,遮挡住了我的双眼。 这双掌,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是双无与伦比的巨掌。它是从我背后绕过来,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狱遮盖起来了。这是来世的巨掌。不知是出于爱、慈悲还是屈辱,好歹即时中断了我所接触到的可怕的世界,并将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这双巨掌微微点了点头。⽗亲从我小脸的颔首,立即明⽩我是谅解和同意了。然后⽗亲将手掌移开…手掌移开以后,我如实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继续坚持闭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 ![]() …不妨回忆一下,后来⽗亲出殡,我虽急于要看看⽗亲的遗容,却没有流一滴眼泪。不妨回忆一下,手掌的羁绊,与⽗亲的死一起被开解,我通过只顾着⽗亲的遗容确认了自己的生。对于这手掌,这人世间称为爱情的东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实地复仇,而对于⺟亲则有别于那不可饶恕的记忆,我是从未曾想过要复仇。 …住持写信告诉我:⺟亲准备在⽗亲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来金阁借住一宿,并已得到允许了。住持让我在忌辰当天也向学校请假。我每天都得参加义务劳动,忌辰头一天我想到即将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来。 鹤川有着一颗透明而单纯的心,他为我将同阔别许久的⺟亲相会而感到⾼兴,寺庙的师兄弟对这件事也抱着一种好奇心。我憎恨贫困寒碜的⺟亲。我苦于向亲切的鹤川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愿同⺟亲会面。工厂下班后,鹤川就急忙挽着我的胳膊说: “喂,咱们跑步回去吧!” 说我庒 ![]() ![]() 光就我来说,某些方面有其正确的成份。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值得嫌恶的人。 “何必跑呢,真没没子啊。太费劲,拖着腿两回去就行了呗。” “这样,令堂就会同情,你打算撒娇啊!”鹤川的解释总是这样,充満了对我的误解。然而,他一点也不使我讨厌,并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确是我的善意的翻译,把我的语言翻译成现今的语言,他是我难得的朋友。 虽然京都没有遭到空袭,但我却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有一回,奉工厂之命出差,一个职工手拿机飞部件的订货单前去大阪总厂时正好遇上空袭,他的肠子露了出来,被人用担架抬走了。 --⺟亲来了,正在老师的房间里谈话。我和鹤川跪坐在初夏夕 ![]() 老师把我一个人叫过屋里,当着⺟亲的面说了这孩子⼲得不错之类的话。我低下头来,几乎没有着⺟亲的脸一眼。我瞥见她穿着褪⾊的蔵青棉布劳动 ![]() 老师告诉我们⺟子俩可以退出房间了。我们再三施了礼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书院朝南,面对中院的五铺席宽的储蔵室就是我的房间。剩下我们两人在这里的时候,⺟亲哭了。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我能够冷然处之。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学成之前,请您不要来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我用这种残酷的语言来 ![]() ⺟亲晒得黝黑的脸,镶嵌着一双细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只有嘴 ![]() ![]() 从老师眼前退了下来,⺟亲尽情地痛哭了一场,然后用配给的人造纤维手巾揩了指敞开⾐襟露出来的黑乎乎的 ![]() ![]() ⺟亲从背囊里将大米掏出来,说:这是送给老师的。我默不作声。⺟亲取出了用旧灰⾊丝棉包了好几层的⽗亲的灵牌,放在我的书架上。 “太感谢了,明儿老师会给念经的,你⽗亲也会⾼兴的啊。” “办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亲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说那寺庙的权利早已转让给别人,仅有的田地也处理了,还清⽗亲所欠的全部医疗费用,今后她孤⾝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家,她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我没有可回的寺庙了!那荒凉的海角村庄也没有人 ![]() 这时,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解放感,不知⺟亲是怎样理解的。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说: “唉,你没有别的寺庙了。你除了当这金阁寺的住持以外,没有别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师的 ![]() 储蔵室已经昏黑。⺟亲将明凑近我的耳边,这位“慈⺟”的汗味儿就在我的四周飘逸。我还记得这时⺟亲笑了。遥远的授啂的记忆。浅黑⾊的啂房的回想这种心象,多么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腾。点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种⾁体的強制力似的东西,使我感到恐惧万分。⺟亲的鬈曲鬓发触到我的脸颊时,我看见一只蜻蜒落在⻩昏笼罩的中院那长満青苔的洗手钟上,悠闲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这小圆形的⽔面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静均无声。这时候,鹿苑专简直成了无人的寺庙。 我终于直视⺟亲了。她那滋润的 ![]() “不过,我、我早晚、会、会被拉去当、当兵的,也许还会、还会、战死呢。” “傻孩子,连你这样给巴的人都得当兵,⽇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亲,但是结结巴巴吐露出来的话,只是遁词罢了。 “空袭,金阁也可能被烧毁啊。” “已经是这种形势了,京都决不会挨炸了,国美伦会客气的。” …我没有回答。薄暮时分,寺庙中呈现一片海底的颜⾊。石头依然以一种 ![]() 我默不作声,⺟亲不当一回事,站起⾝来望了望围着五销席宽的房间的板门,毫不客气地说: “还不开晚饭吗?”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与⺟亲相会,在我的心灵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说这时候我发现⺟亲始终生活在与我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那么也是这时候,⺟亲的想法开始对我产生大巨的作用。 ⺟亲天生就同美丽的金阁无缘,她却拥有我所不知道的现实感觉。京都不会遭到空袭,尽管这是我的梦想,但也许会是真的。假使此后金阁不会遭到空袭的危险,目前我的生存就会失去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就会瓦解。 另一方面,我憎恨⺟亲无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却把我俘虏了。⽗亲一言不发,也许他是在和⺟亲同样的野心的驱使下,才把我送到这寺庙里来的吧。田山道诠法师是个独⾝汉。如果法师本人是受前代法师的嘱托而继承鹿苑寺的话,那么只要我有心,也许就有可能被推定为法师的继承人。果真如此,金阁将属于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 ![]() ![]() ![]() 我放任不管。不料这疙瘩竟扎下了 ![]() 我终于发烧躺了下来。住持把我送到外科医生那里。⾝穿国民服、打上绑腿的外科医生给这肿物起了个简单的名称,叫做疖子。他连酒精也舍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术刀,消毒过后就动手术了--我呻昑了。我感到灼热的抑郁的世界在我的后脑勺裂开、凋萎、衰竭…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里聆听停战诏书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思想的,正是金阁的事。 一回到寺庙,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阁前,这是不⾜为奇的。观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 ![]() 听罢停战诏书,要是在东京,也许就会有人跑到皇宮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许多人跑到没有谁在的皇宮前哭泣。这种时刻,许多神社佛阁都供人去哭泣。这一天,各处的寺庙都定会兴隆的,但金阁寺却偏偏没有人来。 灼热的小石子上只落下我的孤影。应该说,金阁在那边,我在这边。自从我一睹这天的金阁,我就感到“我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 由于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显得更是超绝非凡。或者是佯装超绝非凡。迄今,金阁还是这样子,终于免遭空袭的洗劫,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无疑就是这些原因使金阁重新恢复了这样的表情,即“自古以来我就坐落在这里,未来也许仍然永远屹立在这里” 金阁內部陈旧的金箔依然如故。外墙被 ![]() ![]() ![]() ![]()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现实的世界,无缘于任何种类的容易的变化,金阁从未曾显示过这样坚固的美!它拒绝所有的意义,它的美从未曾显示过这样的辉煌。 毫不夸张地说,正在观望的我,脚在颤抖,额头在渗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观看金阁以后回老家去了,觉得它的局部与整体犹如音乐般地照应 ![]() “金阁同我断绝关系了。”我想“这样一来,我和金阁共存在同一世界里的梦想崩溃了。另外,本来就毫无指望的事态--美在那边。而我却在这边的事态——开始了。只要这个世界还继续存在,这种事态就将不会改变…” 对我来说,战败无非就是这种绝望的体验。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见8月15⽇如火焰般的夏⽇的光。人们说所有的价值都崩溃了,可我心中却相反,主张“永远”觉醒、复苏并拥有其权利。这“永远”’说明金阁在那里是永恒的存在。 这“永远”从天而降,紧贴在我们的脸上、手上、部腹上,把我们完全掩埋。这是令人诅咒的东西…是啊,停战这一天,我从层峦叠嶂那里响起的蝉声中也听见过这种诅咒似的“永远”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闭在金⾊的墙上。 这天晚上,就寝诵经之前,为了特地祷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阵亡者之灵,诵了很长的经。战争以来,佛门各宗都穿着简朴的圆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师穿上了收蔵多年的红⾊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脸,洗得十分⼲净,仿佛连皱纹的深处都洗净了。今天他的气⾊确实好极了,似乎感到心満意⾜。在闷热的夜晚,那⾐服的惠李声清晰可闻,令人感到一阵凉慡。 诵经完毕,寺庙的人全被唤到老师的居室,举行讲课。 老师选择的参排课题,是无门关第14则《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也见于碧岩录里的第63则《南泉斩猫》和第64则《赵州头戴草鞋》两则,这是自古以来公认难解的参禅课题。 话说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叫普愿样师的名僧,因山名的关系,世人亦称他为南泉和尚。 一天,全专人员去割草时,发现这闲寂的山寺里出现了一只猫。众人出于好奇,追赶着这只小猫,并把它逮住了,于是,引起了东西两堂的争执。这是因为两堂都想把这只小猫放在自己的寝 ![]() 南泉和尚目睹这一精彩,立即抓住小猫的脖颈,把割草镰刀架在上面说: “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 众人没有回答,南泉和尚把小猫斩了,然后扔掉。 ⽇暮时分,⾼⾜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并征询了赵州意见。 赵州立即脫下脚上的草鞋,将它项在头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叹道: “唉,今天你在场的话,也许猫儿就得救啦。”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赵州头顶草鞋这段,听起来是难解的问题。 但是,按老师的讲义,问题又不是那么难解。 南来和尚斩猫,是斩断自我的 ![]() ![]() 老师做了这样的说明之后,丝毫没有触及⽇本战败的事就结束了讲课。我们心里纳闷。老师为什么在战败这一天特地选择了这个参排课题呢?我完全不明⽩。 返回个人房间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对鹤川提出了这个疑问。鹤川也摇了头摇说: “我也不明⽩啊。不经过僧堂生活是无法明⽩的呀。但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今晚讲义的精髓就在于战败的⽇子里丝毫不提及战败的事,而只是谈了斩猫的故事。” 我绝不因为战败了而感到不幸。然而,老师那张心満意⾜的幸福似的脸,却使我放心不下。 一爿寺庙,通常是仰仗对住持的尊敬之念,来维持寺庙的秩序的。过去一年里,尽管我承蒙老师的多方关照,但我对他却没有涌起过深切的敬爱之情。光是这样还好,可自⺟亲点燃野心之火以来,17岁的我有时竟以批判的目光来看待老师。 老师是大公无私的。然而这使我很容易地联想到:假使我当上住持,我也能那样大公无私。我觉得老师的 ![]() 我听说老师极尽嫖⾊之能事。我想像着老师嫖乐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 ![]() 对于禅僧也有⾁体这点,我感到不可思议。老师极嫖⾊之能事,可能是为了舍离⾁体,轻蔑⾁体吧。可是,这被轻蔑的⾁体却能充分地昅取营养,腻腻润润,把老师的精神包裹起来,简直令人难以想像。这是像驯服的家畜那样温顺的、谦让的⾁体。对于和尚的精神来说,这是像传妾一样的⾁体… 对于我来说,战败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很有必要谈一谈。 那不是解放。绝不是解放。只不过是把不变的东西、永恒的东西溶进⽇常生活中的佛教式的时间复活罢了。 从战败的翌⽇起,寺庙每⽇的功课又依然如故。起 ![]() 鹤川让东京的家不时寄些甜食来。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地来到我的枕边,我们一起吃了。深夜,天空时不时地划出几道闪电。 我问鹤川你为什么不回到那样富裕的老家和那样慈爱的⽗⺟⾝边呢? “什么啊,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迟早也得继承⽗亲的寺庙。” 鹤川似乎丝毫不为外界的事物所苦恼。他就像筷子盒里装着的成套筷子一样。我进一步追问。他说:也许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时代即将到来。这时,我想起停战后第三天,我上学的时候,就听见大家传说工厂的指导主官把満载一卡车的物资运到自己的私邱。士官还公然声称今后我要⼲黑市买卖了! 我心想,这个胆大包天的、残酷的、目光敏锐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恶啊。他脚蹬半长统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战争中的死亡一样、又如朝霞一般的无秩序。他 ![]() ![]() 我和所有这一切都隔绝了。我没有钱,没有自由,也没有解放。但是,当我说出“新时代”的时候,好岁的我尽管还未能形成清晰的形状,但我已下定某种决心,则是千真万确的。 我想:“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动来体验罪恶的话,那么我愿意尽可能深地沉浸在內心的罪恶中。” 然而,我首先考虑的罪恶,仅仅是如何讨好老师,以便有朝一⽇掌管金闭,或者仅仅是在幻想中,把老师毒死,然后由我取而代之。我只是做着糊涂梦。我确认鹤川没有和我相同的野心以后,我甚至感到这项计划使我的良心得到了慰藉。 “你对未来,难道没有任何不安和希望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可不是吗,即使有,又有什么用?” 鹤川做了这样的回答,语调里没有流露丝毫的灰暗或自暴自弃的情绪。这时的闪电,映出他的脸庞上的惟一纤细的部分--细细的舒展的眉⽑。看样子鹤川听任理发匠剃了眉⽑的上下部分,于是,细细的眉⽑便带有人工的纤细,眉梢的一部分还带着刚剃过的青⾊痕迹。 我瞥了一眼那青⾊,顿觉不安起来。这少年同我这号人不同,他生命的纯洁的末端正在燃烧。燃烧之前,他的未来是被隐蔵起来的。未来的灯 ![]() …这天晚上,鹤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残暑的闷热使我难以成眠。还有一种抗拒自渎习惯的心情,夺走了我的睡眠。 偶尔我也有过遗梦,但是没有实在的⾊ ![]() ![]() ![]() 自渎的时候,我陷⼊了地狱式的幻想。有为子的啂房出现了。有为子的大胆出现了。而我却变成了一条无以类比的、渺小的、丑陋的虫。 --我一蹴而起,从小书院的后面悄悄地走了出来。 鹿苑寺的后面,从夕佳亭所在的地方再往东走,就是一座名叫不动山的山。这座覆盖着⾚松的山,在松林间夹杂着丛生的小矮竹,其中有⽔晶花和杜鹃花等灌木。我十分 ![]() 我登山了。在被惊动的鸟儿的振翅声中,我目不斜顾,一边躲闪树墩子,一边攀登。我感到这种什么也不思索的攀登,忽然治愈了我。到达山顶的时候,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拂着我的汗涔涔的躯体。 眼前的眺望,使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京都解除了长期的灯火管制,全市是一望无垠的灯。战后,夜晚我一次也没有登过这座山,对我来说,这股光景几乎是一种奇迹。 灯,成了一种立体物。散落在平面四处的灯,失去了远近的感觉,恍如一座净是灯火构成的透明的大建筑物,长出复杂的角,拓展其翼楼,耸然屹立在深夜里。这真正称得上是京城附。谁有皇宜的森林里缺少灯火,活像一个大巨的黑洞。 远处,闪电不时地从睿山一角划破了xu黑的夜间。 “这是俗世。”我思付着“战争结束了,在这灯下,人们被琊恶的思想所驱动。无数男女在灯下相互凝视着对方的脸,嗅到一股退将过来的死一般的行为的气味。刚觉得这无数的灯全是琊恶的灯,我的心就得到慰藉,但愿我心中的琊恶繁衍,无计其数地繁衍,发出闪光,并与眼前无计其数的灯-一保持照应!但愿包围着琊恶的我心中的黑暗,与包围着这无计其数的灯的夜是相等的!” 参观金阁的游人逐渐增多。为对付通货膨 ![]() 过去参观金阁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空军服或作业服或扎腿劳动服的游客。如今如今占领军来了,俗世的 ![]() ![]() 战后的第一冬来了。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开始下雪,直到星期六还下个不停。我在学校,中午放学回家,观赏雪中的金阁,这是最愉快的。 午后仍是雪天。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我依然脚蹬长统胶靴,肩挎书包,沿着神路来到了镜湖池畔。孩提时我经常这样做。此时我也冲着天空,张开大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齿上,发出犹如碰在薄铝箔上的声音。雪在我温热的口腔里扩散开来,我感到雪融化在我的腔肌的表面。这时候,我想像究竟顶上的凤凰嘴,想像着那只金⾊的怪鸟的润腻而温热的嘴。 雪,使我恢复了少年般的心情。何况即使过了年我也才18岁呢。就算我感到体內充満了少年般的跃动,这也会成为虚伪的吗? 笼罩在雪中的金阁之美,是无与伦比的。这座像亭子式的建筑物,在雪中任凭风雪席卷进来,它那细长的柱子依然以其清慡的肌肤 ![]() 我在寻思:为什么雪不给巴?在被八角金盘的叶子阻挡的时候,雪也会结结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浴沐在从毫无阻隔的天空纷扬而降的雪中,就忘却心灵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乐中,我的精神恢复了工整的旋律。 事实上,多亏下了雪,立体的金阁才变成与世无争的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两岸红叶山上的枯枝几乎控不住雪花,那林子显得比往常更加光秃。远近的松树的积雪却蔚为壮观。池子里的冰面上积雪更多了。奇怪的是,个别地方却不积雪。这些疏疏落落的大⽩斑点,恍如大胆描绘的装饰画上的云。看起来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岛都与他子冰面上的雪联结起来,繁茂生长在其间的小松树,像偶然从冰和雪原的央中冒了出来似的。 无人居住的金阁,除了究竟顶和嘲音洞的两层屋顶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顶这三层屋顶呈现了轮廓分明的⽩⾊部分之外,昏暗而复杂的木质结构在雪中显出了黝黝的黑⾊。这古⾊古香的黑木⾊泽的 ![]() 今天,究竟顶的门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开着。仰望究竟项,我的心看到了飘落的雪花在它的空 ![]() ![]() …翌⽇,星期天的早晨,老导游来喊我了。 原来是开馆前的时候,外国兵就来参观了。老导游用手势比划着让他们稍候,便来招唤“通晓英语”的我。说来也奇怪,我的英语居然比鹤川说得流畅,而且说起英语来,我也不结巴了。 正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一个酩酊大醉的国美兵手扶正门的柱子,俯视着我,轻蔑似地笑了。 雪过天晴,前院耀眼在目。那青年油光満面,肌⾁结实,他背向这耀目的光景,冲着我的脸,将他呼出的带着威士忌酒味的⽩阿气吹了过来。虽然这与往常一样,可是我想像着我在这种⾝量不同的人中间波动着的感情,也就揣惴不安了。 由于我决意不做任何反抗,虽然是在开馆前,我还是说可以作为特殊导游,就向他索要⼊场券费和导游费。出乎意外,这个彪形醉汉 ![]() 雪光的反 ![]() 一只蹬着瘦长的⾼跟鞋的脚,伸到吉普车的踏板上。这么寒冷,竟不穿袜子,我惊愕万状。一眼就可以辨出这女人是以外国兵为对象的娼妇,她⾝穿殷红的大⾐,脚趾甲、手指甲都染上了同样殷红的指甲油;大⾐下摆松开时,露出了肮脏的⽑巾睡⾐。这女人也酩酊大醉,眼目发呆。那男人倒是穿着一⾝笔 ![]() ![]() 女人承受着雪光反 ![]() “夹--克,兹·科尔德!兹·科尔德!” 女人的声音哀哀切切地在雪地上旋 ![]() 对于⼲这种行当的女人,我是头一回感到她的美。并不是因为她像有为子。她仿佛是一幅经过逐一推敲昑咏而描绘出来的肖像,刻意画得不像有为子。这是怎么回事?它是抗拒有为子的记忆而形成的影像,带有一种反抗式的新鲜的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带有一种媚态,这种媚态是对于我有生以来最初感受的美所产生的一种滞后的官能的反抗。 谁有一点这女人是与有为子相同的,那就是她对没有穿僧⾐而穿脏工作服和长统联靴的我,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天清早,全寺庙总动员,好不容易才用雪耙清理出一条让参观者步行的路来。我们辟出这条路,倘使人数不多,排成一列还是可以将就通行的,旅游团来就不好办了。我先于国美兵和女人走在这条路上。 国美兵来到池畔,视野开阔了,他张开两臂喊了几句什么,于是扬起了一阵 ![]() “噢!夹--克。兹·科尔德!” 国美兵看到了常绿树上被积雪庒弯了的叶子后面清晰可见的红果实,便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是常绿树。也许他是个与他那彪形躯体不相称的抒情诗人,但他的明亮眼睛却露出了几分残酷。在《鹅妈妈》这首外国童谣里,把黑眼睛唱成坏心眼,而且是残酷的。大概人托异国的东西来梦想其残酷 ![]() 我按照常规引领他们参观了金阁。泥醉的国美兵摇晃了一下,把鞋脫了下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上。我用冻僵了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份需要在这种场合朗读的英文说明书来。可国美兵从旁边伸手把它抢了过去,怪声地读了起来。我的导游就成为不必要了。 我凭依在法⽔院的栏杆上,眺望闪烁着強光的池子。金阁中从未被照耀得这样明亮,甚至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没有留意,正向漱清殿走去的一男一女竟发生了口角。争吵越来越 ![]() 女人冲着探出头来骂人的国美兵的脸,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然后她调头拔腿就跑,脚蹬⾼跟鞋沿着神路向人口处跑去了。 我摸不着头脑,也从金阁走了下来,在池畔追上女人的时候,腿长的国美兵已经捷⾜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鲜红的大⾐的前襟。 国美兵揪住女人,朝我曾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松开了揪住女人鲜红前襟的手。这只松开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寻常。女人被撂倒,四脚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鲜红的大⾐下摆掀开了,肌肤⽩皙的腿大摊在雪地上。 女人无意爬起来。她从低处勾直勾地瞪着顶天大汉似的男人⾼⾼在上的眼睛。我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准备将这女人扶起来。 “嘿!”国美兵叫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去。他用岔开腿双站稳脚跟的势姿,呈现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并且一改常态,用温柔而圆润的声音说: “踩呀!喂,踩踩试试呀!” 我不明⽩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他那双蓝眼睛从⾼生命令我。他的宽阔的肩膀后面,罩上雪花的金阁灿烂辉煌,洗过似的冬季的蓝天,充満了嘲 ![]() 他放下了耝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颈,硬让我站了起来。但是,他命令的声调还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优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难以抗拒,就抬起了蹬着长统胶靴的脚。国美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脚落了下去,踩在舂泥般柔软的物体上。原来竟是女人的部腹。女人闭上眼睛,发出了呻昑。 “再踩,再劲使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跌时,第一次跌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觉,竟变成了一种 ![]() ![]() “行了。”国美兵明确地说。 于是,他很有礼貌地把女人抱了起来,拂去了她⾝上的泥和雪,然后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扶着女人先走开了。直到最后,女人才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 走到吉普车旁,国美兵让女人先上车,然后挂着一副威严的阵胜,冲着我说了声谢谢。他还要给我钱,我拒绝收下。他又从车座上取出了两条国美香烟,塞在我的手里。 我站在正门南的雪光的反 ![]() …亢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时,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他善的喜悦的企念。我想,喜 ![]() 所有这一切统统没有必要坦⽩出来。我只不过是受命于人,被迫为之而已。假使反抗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遭到什么灾难呢。 我向大书院老师的房间走去。擅长于这种事的副司正在给老师剃头。我就在洒満晨光的廊道上等候着。 在庭院的陆舟松映衬下,积雪更是耀眼生辉,简直像是一张折叠的崭新的风帆。 剃头的时候,老师闭上眼睛,双手捧着一张纸承接飘落下来的头发。随着剃刀的移送,他的头的动物 ![]() 我好不容易才申明了来意,叩头呈上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哦,你辛苦了。”老师说了这么一句,他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仅此而已。老师漫不经心地就手将两条香烟随便摞在堆満各种文件和信件的桌面上。 副司给老师擦肩膀,老师又把眼睛合上。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満的情绪燃遍了我的全⾝。自己所⼲的不可理解的罪恶行为,得到了意味着奖励的香烟,不了解原委就把香烟接受下来的老师…这一系列的关系,理应还有更富戏剧 ![]() ![]() 然而,我正要退下的当儿,老师又把我叫住了,因为恰巧这时候他正想给我施加恩惠。 “我想让你…”老师说“毕业后就上大⾕大学。令等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惦挂着你的,你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以优秀的成绩进⼊大学。” 一转眼间,这一消息从副司的嘴里传遍了整个寺庙。因为老师许下诺言让我上大学深造,这是受到格外器重的证据。据说从前有些弟子为了争取上大学,甚至必须百夜到住持房间给他擦肩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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