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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金阁寺 作者:三岛由纪夫 | 书号:42252 时间:2017/9/28 字数:14999 |
上一章 第01章 下一章 ( → ) | |
我幼年时代,⽗亲常常同我讲金阁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鹤东北一个伸向⽇本海的荒凉的海角。老家不是这里,而是舞鹤东郊的志乐。 ![]() ![]() 在成生海角的寺庙附近,没有合适的中学。不久,我便离开双亲膝下,寄养在老家的叔⽗家中,从这里徒步走读于东舞鹤中学。 老家 ![]() 5月⻩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 ![]() 从照片上或教科书里,我经常看到现实的金阁,然而在我心中,⽗亲所讲的金阁的幻影,远胜于现实的金阁。⽗亲决不会说现实的金阁是金光闪闪之类的话。按⽗亲讲述,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同时,我內心里从金阁这个字面及其音韵所描绘出的金阁,是无与伦比的。 每次看见 ![]() ![]() 就这样,金阁处处皆是,而在现实里却看不见。在这一点上,它酷似这块土地上的海。舞鹤湾位于志乐村西边四公里多地,海被山峦遮挡,看不见了。但这块土地上总是飘 ![]() 我体弱,不论跑步还是练单杠都输给人家,再加上天生结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庙住持的孩子。顽童们模仿口吃和尚结结巴巴诵经,在取笑我。说书说到结巴的探侦出场的段落,他们就故意让我念给他们听。 结巴,不消说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难发好第一个字音,这第一个字音仿佛是打开我的內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一般人通过自由 ![]() 结巴的人为了发出第一声而焦灼万分。他就好像一只企图从內界浓密的粘鸟胶摆脫出来而拼死挣扎的小鸟,好不容易挣脫出来,却为时已晚矣。诚然,在我苦苦挣扎的时候,外界的现实似乎也有罢手等待着我的情况。可是等待着我的现实,已经不是新鲜的现实。纵令我费尽工夫好容易到达了外界,那里却又总是瞬间变⾊,完全错位了…于是我想:惟有这样对我才最合适,失去新鲜度的现实,散发着半腐臭的现实,总是横躺在我的眼前。 这样的少年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这是很容易想像出来的。我喜 ![]() …我想起这样一段揷话。 东舞鹤中学是一座新式的明亮的校舍,它拥有宽敞的体育场,被蜿蜒的群山所环绕。 5月的一天,现就读于舞鹤海军轮机学校的一个中学老校友请假回⺟校来了。 他晒得黝黑,从深戴的制帽帽⾆下露出了 ![]() ![]() ![]() ![]() ![]() ![]() ![]() 他走下了体育场两级三的大⾕石①石阶,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四周坐着四五个低班的同学,在倾听着他的讲述,听得⼊了 ![]() ![]() ①大⾕石:⽇本(木厉)木县大⾕一带出产的一种凝灰岩。 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像是尊纪念像,纹丝不动。至于我,则独自一人坐在距他们约两米远的体育场的长凳上。这就是我的礼仪。这是我对5月的花团锦簇,充満自豪的制服和明朗的笑声的一种礼仪。 却说这位年轻的英雄,不去注意他的崇拜者,而更多地注意起我来。在他看来,仿佛谁有我不低于他的威风,这样的感觉伤害了他的自豪感。他向大家打听了我的名字,然后向初次见面的我相呼道: “喂,沟口。” 我依然不言语,勾直勾地望着他。他冲着我笑了,笑容里含着一种似是掌权者的诌媚的东西。 “怎么不回话呀?你是哑巴吗?” “是结、结、结巴。”他的一个崇拜者代替我回答了一句。 大家扭着⾝子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的耀眼。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的笑声,犹如洒満 ![]() “什么呀,是结巴?你不想海上军学校吗?结巴嘛,一天就会给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确的回答。语言流畅与意志无关,菗冷子脫口说出: “不上。我要当和尚。” 大家鸦雀无声。年轻的英雄低下头来,摘了⾝边的一 ![]() “唔,这样的话,再过几年,也许我还会⿇烦你的啊。” 是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这时候,我的确产生了一种自觉:我向黑暗的世界张开双臂等待着;不久,5月的花、制服、坏心眼的同学们都将投⼊我张开的双臂里;我自己要在社会底层紧紧拉住、抓住这个世界…然而,这种自觉成为少年的自豪,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须是更轻松的、明朗的、⾁眼清晰可见的、光灿灿的东西。我需求⾁眼看得见的东西,需求谁都看得见的成为我的自豪的东西。比如说,他 ![]() 中生学都惮憬的短剑,确实是很美的装饰。听说海军学校的生学偷用这把短剑削过铅笔。故意让这样在严的象征派上⽇常琐碎生活的用场,真够气派啊。 有时候,他将脫下的海军学校制服,还有 ![]() 脫下来的这些⾐物,给人一种“荣誉坟墓”似的印象,5月的花团簇锦,更加強了这种感觉。特别是帽⾆上反 ![]() ![]() 我确认了附近无人。摔跤场那边响起了一片喊声。我从兜里掏出生了锈的铅笔刀,悄悄走了过去,在美丽的短剑黑剑鞘里侧,深深地划了两三道难看的刀痕… …也许会有人 ![]() ![]() 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种 ![]() ![]() 突然间,我回忆起我们村庄所发生的悲剧 ![]() 通过这一事件,我一举直面所有的一切,直面人生、官能、叛逆、憎恨、爱情和一切。这样,我的记忆乐于否定和无视其中所蕴含着的崇⾼的因素。 与叔⽗家相隔两间屋的一户人家,有位标致的姑娘,名叫有为子。有为子长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缘故,她专横跋扈。她虽然受到全家的娇宠,却是非常孤独,有时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里议论她大概还是个处女,可她的这种长相才真是个石女相呐。 有为子刚从女子学校毕业就志愿当了舞鹤海军医院的护土。她家离医院不远,可以骑自行车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晓时分离家去上班,比我们上学的时间还早两个多小时。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思念有为子的⾝体,耽人明郁的空想之中,难以成眠,便摸黑起 ![]() 我思念有为子的⾝体,并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尔思念,后来渐渐固定下来,恰似思念的结晶体,有为子的⾝体以一种⾁体的形状--⽩皙、富有弹力、沉浸于昏暗的 ![]()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头也没有绊着我的脚;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开辟了道路。 就在这里,道路变得宽阔了。我来到了志乐村安冈的尽头。这里有一棵大巨的山⽑榉树。树⼲被朝露濡 ![]() 我等待着,什么都不想⼲。我气 ![]() 库蚊叮了我的脚。 ![]() ![]() 有为子骑着自行车。前灯亮着。自行车无声地滑行过来。我从山⽑榉后面跑到自行车前。自行车好不容易紧急刹住了。 这时,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化石。意志、 ![]() 我如往常一样在思考:恐怕只有语言才能拯救这种情况吧。这是我特有的误解。需要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惦记着语言。尽管如此,语言很难从我的嘴里说出,我顾忌它,全然忘却了行动。我觉得行动这个光怪陆离的玩意儿,似乎总是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语言。 我什么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为子起初很害怕,后来发现我之后,就只顾望着我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望见一个微不⾜道的小黑洞--野生小动物巢⽳似的肮脏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无意义地张动着。也就是说,她只望见我的嘴。在确认从这小洞里不会产生任何一种可与外界联系的力量之后,她才放下心来。像躲开了石头似的避开了我,迂回地驶了过去。有为子远去了,我不时听见在间无人影的田野的远方传来了几下像是嘲笑似的铃声。 --当天晚上,有为子告了我的状,她的⺟亲上我叔⽗家来了。我遭到了平⽇非常温和的叔⽗的严厉叱责。我诅咒有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数月后,这诅咒竟然应验了。从此以后,我确信诅咒是会应验的。 我不论是觉睡还是醒来,都希望有为子死去,但愿我的聇辱的见证人销声匿迹。只要没有见证人,或许聇辱便会从人世间 ![]() ![]() 那次告状两个月以后,有为子辞去海军医院的工作,闭居家中。村里人议论纷纷。是年秋末,就发生了那一事件。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军的逃兵竟然逃到这个村庄里。晌午时分,宪兵到村公所来了。但是宪兵的到来并不稀奇,也就不觉得问题的严重 ![]() 那是10月底一个晴朗的⽇子,我像平时一样到学校去,晚上做完作业,该是就寝的时刻,正想熄灯,我俯视了一下村道,只见一大群人像一群狗,传来了奔跑的气 ![]() “刚才有为子在那边被宪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昅拉着木屣跑了出去。这是个月明之夜,收割后的稻田里到处都投下了稻架鲜明的影子。 黑鸦鸦的人影聚在小树丛的后面,正在移动着。⾝穿黑西服的有为子坐在地上。她的脸⾊刷⽩。她的周围围着四五个宪兵和她的双亲。其中一个宪兵拿出一个类似饭盒的小包,在大声申斥。她⽗亲不停地转动着脑袋,时而向宪兵-一致歉,时而一个劲地斥责女儿。她⺟亲蹲在一旁痛哭。 我们相隔一块田地,站在田埂上观望。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彼此肩并着肩,相对无言,连我们头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挤庒得变小了。 同学咬着我的耳朵做了说明。 据说,有为子拿着饭盒从家里溜出来,本想送到邻村去,途中被埋伏的宪兵逮捕了。这盒饭无疑是送给那个逃兵的。那个逃兵和有为子是在海军医院里相爱的,因此怀了孕的有为子被医院撵了出来。宪兵追问逃兵躲蔵在什么地方,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坚持一言不发… 我呢,只顾勾直勾地盯视着有为子的脸。看上去她像个被抓住的疯女。在月光下,她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坚定。 迄今我不曾见过这样一张充満強烈的拒绝感的脸。我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可是有为子的脸却是拒绝世界的脸。月光无情地流泻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上,可是这张坚定的脸只是被月光 ![]() 我屏住气息看她的脸看得出神。历史在那里中断了。这张脸无论对未来还是对过去都搭不上一句话。我们在刚砍伐的树墩上曾经见过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尽管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带着新鲜而娇嫰的⾊泽,但是成长在那里已经停止。那浴沐着不该浴沐的风和⽇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横断面上,画出了美丽的木纹。这张脸是只因为拒绝而被暴露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为子的脸这瞬间的美,不论是在她的生涯里,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涯里,恐怕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续的时间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长。因为这张美丽的脸突然变形了。 有为子站起⾝来。这时我仿佛看见她笑了。我仿佛看见她那洁⽩的门齿在月光下的闪光。关于她的脸的变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记述。因为有为子站起来时,她的脸避开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蔵在小树林的 ![]() 非常遗憾,我没有看到有为子决心背叛时的那张变形的脸。如果我仔细端详一番,也许我会萌生宽恕他人之心,包括宽恕所有丑恶之心。 有为子指着邻村鹿原的山背后。 “是金刚院!”宪兵喊道。 然后,我也产生了一股孩子赶庙会看热闹般的喜悦的心情。宾兵从四面八方把金刚院团团包围起来,并要求村民们协助。我出于幸灾乐祸,随同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加⼊了以有为子为向导的第一队。有为子在宪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洒満月光的路。我对于她那充満信心的步伐,感到异常震惊。 金刚院闻名遐迩。这座名刹坐落在从安冈徒步约15分钟路程的山后。那里有⾼丘亲王亲手种植的框树,还有据传是左甚五郞①建造的优雅的三重塔。夏天,我们总喜 ![]() ①左甚五郞:⽇本16世纪后半叶著名工匠。 河畔有堵正殿的围墙。破旧的瓦顶板心泥墙上芒草丛生。在夜⾊中,洁⽩的芒草花稳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门旁,盛开着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走去。 金刚院的佛殿建在更⾼处。过了独木桥,右侧是王重塔,左侧是枫林,再往里走,就可以看见巍然的一百零五级缀満苦踪的石阶。这是石灰石台阶,容易沿跤。 走过独木桥之前,宪兵回头打了个手势,让一行人止步。据说从前这里有座出自运庆、湛庆②所建的仁王门。从这里再往里走,九十九⾕的群山都成了金刚院的领地—— ②运庆:12世纪末著名的雕刻家。湛庆(1173-1256):运庆之子,著名雕刻家。 …我们屏住了气息。 宪兵催促有为子。她独自走过了独木桥,我们尾随其后。石阶下方笼罩在 ![]() 石阶上方就是金刚院正殿,由此向左倾斜地架起了游廊,直通像神乐殿似的空御堂。空御堂是模仿清⽔寺舞台,伸出空中,组合许多柱子和横梁从山崖下把它支撑着。御堂、游席,还有支撑的木架经过风吹雨淋,特别洁净清⽩,活像是⽩骨似的。枫叶盛时,红叶的⾊彩与⽩骨雄似的建筑,呈现出一派美丽的谐和。然而⼊夜,看上去一处处浴沐着斑驳月光的⽩⾊木架既怪异又优美。 逃兵似是躲蔵在舞台上方的御堂里。宪兵企图以有为子做引 ![]() ![]() 我们这些证人隐蔽在暗处,屏住了气息。尽管是在10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气笼罩下,可我的脸颊却是热辣辣的。 有为子独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级台阶去了。犹如狂人満怀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头发之间,惟有她那美丽的侧脸是洁⽩的。 在月亮、星星、在云、以茅杉的棱线连接天空的山峰、斑驳的月影。明显浮现的建筑物等等的衬托下,有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独自一人 ![]() ![]() 我气 ![]() “由于背叛,她终于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属于我。” …所谓事件,在某一地点将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级缀満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还在眼前。我觉得她仿佛永远在攀登这石阶似的。 后来她竟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大概是还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绝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于爱 ![]() 因此,我只能把这事件当做旧石版印刷似的光景来回忆…有为子穿过游廊,冲着御堂的黑暗在呼唤。男人的影子出现了。有为子同他谈了些什么。男人持手 ![]() ![]() ![]() ![]() ![]() ![]() ![]() ![]() --以宪兵为首,人群争先恐后地从石阶跑上去,急忙跑到两具尸体的旁边。我对此置之不理,依然纹丝不动地隐蔵在枫树的蔽荫处。⽩⾊的木架重重叠叠,纵横 ![]() ![]() ![]() ![]() 我只能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件。感觉迟钝的人要不是流⾎,就不会感到狼狈不堪。然而,一旦流⾎时,悲剧也就结束了。不觉间,我竟 ![]() ![]() ![]() ![]() 我站起⾝来,打了个寒颤。我在全⾝各处 ![]() ![]() 翌年舂假,⽗亲在国民取外披了件袈裟造访叔⽗家来了。他说,要带我到京都去两三天。那时候,⽗亲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体十分最弱。我惊讶不已。不仅是我,连叔⽗婶⺟也都劝说⽗亲取消京都之行,⽗亲就是不听从。事后回想起来,原来是⽗亲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我介绍给金阁寺的住持。 当然,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即使⽗亲強作坚強,但是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患重病的人。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与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阁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我心中便有点踌躇了。不管怎么说,金阁都应该是美的。因而,这一切与其说是金阁本⾝的美,莫如说是我倾尽⾝心所想像的金阁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头脑所能理解来说,我也通晓金阁了。一般美术书是这样记述金阁的历史的: “⾜利义満①承受了西园寺②家的北山殿,并在那里建筑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别墅。主要建筑物有舍利殿、护摩堂、仔法堂、法⽔院等佛教建筑群,还有表殿、公卿间、会堂、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现雪亭等住宅建筑群。舍利殿的建筑耗资大巨,这就是后来称做‘金阁’的建筑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叫做金阁,是很难划分清楚的。一般地说,是应仁之 ![]() ①⾜利义満(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平定南北朝內 ![]() ②⽇本贵族家族之一。 ③应仁之 ![]() ![]() ![]() “金阁是幢三层楼阁的建筑物,面临开阔的苑池(镜湖池),大约是1398年(应永5年)建成的。第一二层是按中古贵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带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层为三间,纯粹是群堂怫堂式的造型,央中镶有唐式建筑的板门,左右镶有花卉形的窗。柏树⽪毒的方锥形屋顶端顶,饰有一只镀金的铜凤凰。人字形屋顶的钧殿(漱清)伸向他面,打破了整体的单调感。屋顶坡度比较平缓,屋檐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细,轻巧而优美。住宅式的建筑,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谐和的庭园建筑的杰作,表现了义満昅收宮廷文化的趣情,也很好地传达了当时的氛围。 “义満逝世后,避其遗嘱,将北山殿改为排刹,称做鹿苑寺。其建筑物有的他迁,有的荒芜,惟有金阁幸存下来…” 金阁犹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梦幻的金阁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了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物做什么评语,美丽的金阁都是默默无言地裸露出它的纤细的结构,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我还想起那只 ![]()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金周本⾝也像是一艘渡过时间大海驶来的美丽的部。美术书上所说的这幢“四周明柱、墙少的建筑物”使我联想起船的结构,这复杂的三层屋形船所面临的池子,给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阁度过了无计其数的茫茫黑夜。这是永无止境的航行。⽩昼,这艘奇异的船佯装抛下了锚,让许多游人参观。天刚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扬起风帆似的屋顶启航了。 即使说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难题是美,也并非言过其实。⽗亲是乡间纯朴的僧侣,语汇贫乏,他只告诉我:“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阔更美的东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种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満和焦躁。因为如果美的确存在那里,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远了。 对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尽管群山阻隔着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不变的金阁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有时我觉得金阁宛如我掌心攥着的小巧玲珑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觉得它是⾼耸云端的庞然大物般的庙宇。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认为所谓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适当的东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 ![]() 这次旅行真令人伤心。我们乘上舞鹤线火车,从西舞鹤出发,经具仓,上杉等小站都停车,再经线部,向京都方向驶去。客车很脏,沿保津峡行驶,在隧道较多的地方,煤烟无情地卷进车厢內,令人窒息。⽗亲咳个不止。 乘客多半是与海军有关的。三等车厢里挤満了下士。⽔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团探亲回来的海军军属。 我望了望窗外 ![]() ![]() ![]() ![]() 我少年时期就像混浊在黎明的⾊调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昼似的轮廓分明的生,也不属于我。 我看护着咳嗽不止的⽗亲,不时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里浓重的群青⾊,就像化学实验使用的硫酸铜。每次列车钻出隧道就看见保津峡忽而远离铁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围,轰鸣般地转动着群青的辘轳。 ⽗亲在车厢里很难为情地打开了盛着⽩米饭团的饭盒。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们的心意,你只顾⾼⾼兴兴地吃好了。” ⽗亲这样说,好像有意让周围的人听见似的。说罢他才把一个不大的饭团咽了下去。 我总觉得这趟被煤烟熏黑的破旧列车不是开往古都,而仿佛是驶向死亡的车站。如是想,每次经过隧道时弥漫在车厢內的煤烟,便都发出一种火葬场的气味儿。 …我终于站在鹿苑寺大门前,这时我的心不由得扑通直跳起来。此后我将可以看到人世间最美的东西。 太 ![]() ⽗亲站在植有大 ![]() “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看金阁吧。”⽗亲说。 ⽗亲大概是想让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面子,可以免费⼊內参观。但售票和售护符的人以及在门口检票的人全都变换了,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亲常来时的老相识了。 “下次再来时,大概还会变换的。” ⽗亲显出一副微寒的样子。我感到⽗亲不敢确信自己还会“下次再来”了。 不过,我佯装出一副少年的模样(惟有这种时候,谁有故意演戏的时候,我才像个少年),兴⾼采烈,几乎跑在前头。于是,我梦幻多年的金阁,就这样轻易地以其全貌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镜湖地这边,金周与地子相隔,西斜的夕 ![]() ![]() ![]() ![]() “怎么样?漂亮吧?一层叫法⽔院,二层叫嘲音洞,三层叫究竟顶。” ⽗亲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或恻头眺望。它已经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动。它只不过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建筑物。顶尖上的凤凰,也像只乌鸦似的。岂止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调和、不稳定的感觉。我寻思:所谓美,难道 ![]() 倘使我是个谦虚好学的少年,在这样轻易地气馁之前,必定先悲叹自己鉴赏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无与伦比的美,竟背叛了我,这种痛苦完全夺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难道金阁虚构的美,幻化成别的什么东西了吗?美为了保护自⾝,可能会诓骗人的眼睛。我本应更接近金阁,剔除使自己的眼中产生丑陋感觉的那种障碍,检查一个个细微部分,亲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见得着的美,那么采取这种态度是理所当然的。 ⽗亲领着我毕恭毕敬地登上了法⽔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摆在玻璃橱里的精致的金阁模型。我很喜 ![]() 然而,我的脚并非永远驻在模型前。⽗亲顺便把我领到闻名遐迩的国宝义満像前。这尊木像用了义満削发为僧之后的名字,称为鹿苑院殿道义之像。 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一首被煤烟熏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没有觉得有任何一点美。再上二层的嘲音洞,看到据说出自狩野正信①手笔的仙女奏乐藻井图案。更上三层的究竟顶,即使看到各个角落残存的可怜的金箔痕迹,也无法觉得它的美。 我凭倚在精致的栏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视着地面。在夕 ![]() ①狩野正信(1434-1530):画家,对国中画与⽇本画的结合做出很大功绩。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与⽗亲是禅堂的学友。道诠和尚与⽗亲共同度过三年的禅堂生活,这其间,他们同食同住,两人都在据说是义満将军建立的相国寺专门道场修行,经过自古以来形成的终⽇垂头和三⽇坐样的仪式,然后才成为相国寺派的成员。不仅如此,直到后来,道诠法师兴致上来的时候还曾谈及他同⽗亲不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学友,而且还是嫖友,他们在就寝时间之后,时常翻越土墙,出去嫖 ![]() ![]() 我们⽗子拜谒金阁之后,再次返回大雄宝殿的正门,我们被引领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了可以展望着名的陆舟松的庭院--大书院的住持房间。 我穿着生学服端正地跪坐着,显得十分拘谨。可是,⽗亲来到这里突然心情舒畅起来。⽗亲和这里的住持虽然出⾝相同,他们的福气却完全迥异。⽗亲病弱,肌肤苍⽩,是一副贫相,而道诠和尚简直就像桃红⾊的点心。和尚的桌面上如山似地摞満了从四面八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信等,都是未曾启封的,很像一座华丽的寺庙。他用胖乎乎的手拿着剪子,灵巧地拆开了其中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点心。据说眼下这种点心很稀罕,只献给军部和官厅,店铺里还买不到呐。” 我们一边喝谈茶,一边品尝从未曾吃过的像是西式糕点的东西。吃的时候越紧张,糕点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当时我是穿着光亮的黑哗叽制服。 ⽗亲和住持对军部和官僚只重视神社而轻视寺庙--岂止轻视,甚至庒迫--十分愤慨,议论了今后如何经营寺庙的问题。 住持微胖,当然脸上已刻上皱纹,连一道道皱纹的深处也洗得于⼲净净。圆脸上惟有鼻子很⾼,成了流出的树脂凝固起来似的形状。脸儿虽是这副模样,剃光的头型却很是威严,仿佛精力都凝聚在头上,谁有头部才是最具动物特征的。 ⽗亲和住持的话题转到僧堂时代的往事。我凝望着庭院里的陆舟①寂光:佛语。由寂静的真理而发出的真智的光照松,只见巨松的技极低垂,错落有致,呈船形,谁有船首的树枝全都⾼⾼伸展。临近闭园时间,来了一群团体观光客,从土墙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嘈杂声。那脚步声、人声仿佛被舂天⻩昏的天空圾收了,听起来声音并不尖锐,略带柔和、圆润。脚步声又如嘲涌般地远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过地面上的美艺众生的脚步声。我抬头勾直勾地望着凝聚在夕照余晖的金阁项上的凤凰。 “我把这孩子…” 听到了⽗亲这话声,我猛然回头朝向⽗亲。在几乎黑暗下来的室內,⽗亲把我的未来托付给道诠法师了。 一我想我也不会久留于人世了。怎么样,到时就将这孩子托付给你啦?” 道诠法师不愧是法师,他没有讲什么敷衍的安慰话,只说: “好,我来照料。” 我震惊的是这两人其后的愉快对话,谈及各类名僧之死的轶闻。据说,有位名僧说了声“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样,说了声“给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还有位名僧弥留之际,还在计算自己的寺庙的钱财。 住持宴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餐的粥。当晚在寺庙歇了一宿。晚饭后我催促⽗亲再去看看金阁。因为月亮已经⾼悬。 ⽗亲与住持阔别多年又重逢,甚为奋兴,本已相当劳顿了,可一提及金阁,他端了一口气,抓住我的肩膀就跟着走了。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际升起。金阁从背面承受着月光,折叠着黑暗而复杂的影子,寂然无声,惟有究竟顶的花格子窗框,泻⼊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顶四周通风,朦胧的月亮仿佛就呆在那里。 夜鸟啼鸣,从苇原岛明处腾空而飞。我感到⽗亲瘦骨嶙峋的手庒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把视线落在这肩膀上时,由于月光的关系,我看到⽗亲的手正在变成⽩骨。 我回到安冈之后,那样令我失望的金阁,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渐复苏了它的美,不知什么时候竟成了比我看见之前更美的金阁。我说不出它什么地方美。看来梦想中孕育着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反而变成刺 ![]() 我已不再在瞩目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渐渐变成深刻、坚固、实在的物体。它的一 ![]() ![]() “你说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是金阁,这是实真的。” 在给⽗亲的信上,我第一次这样写道。⽗亲把我带回叔⽗家以后,旋即又返回那寂静的海角寺庙了。 ⺟亲给我回了一封电报。⽗亲大量咯⾎,作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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