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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爱的饥渴 作者:三岛由纪夫 | 书号:42250 时间:2017/9/28 字数:18939 |
上一章 第02章 下一章 ( → ) | |
6 次⽇晚上开始,良辅的热度突然升到三十九度八。他诉说 ![]() 悦子心想:这样,我看到丈夫终于回到了我的⾝边,回到了我的跟前。犹如看到漂流到膝前的漂流物一样,我蹲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在⽔面上的这具奇异的痛苦⾁体。我每天活像渔夫的 ![]() ![]() 她心里还想:尽管我的看护存在无目的的热情,可是谁能理解它呢?谁能理解丈夫弥留之际我所淌流的泪⽔原来就是同烧毁我自己每天的时光的这股热情相告别的泪⽔呢?… 悦子想起丈夫躺在出租汽车车厢里,前往与丈夫 ![]() ![]() ![]() ![]() ![]() ![]() 这种剧烈的残酷的药品的体臭,犹如晨风能给鼻腔慡快的刺 ![]() 丈夫已经连续十天四十度⾼烧,悦子就是坐在丈夫这样的⾁体旁。⾁体被封闭在这种⾼烧之中,痛苦地寻找出路。他活像临近最后冲刺的长跑运动员,鼓起鼻翼在 ![]() “加油!加油!” …良辅的眼梢上吊,他的指尖企图切断冲线。然而,这手指只不过是抓住了⽑毯边而已。那⽑毯宛如充満热气的⼲草,而且散发着宛如躺在⼲草上的野兽发出的呛人的气味。 早晨前来诊察的院长,让丈夫裸露出 ![]() ![]() ![]() “这是…”院长用厌烦似的口吻说。这种口吻却又让人信服这是充満职业以外的亲切感。“蔷薇疹…就是蔷薇花的蔷薇,发疹的疹。过一会儿…” 诊察过后,院长把悦子带到门外,若无其事地说:“是伤寒。肠热病。⾎ ![]() 博士用⼲瘪的手指关节敲了敲贴有“防火须知”招贴的墙壁,半带厌烦地期待着这个因看护病人弄得疲惫不堪而眼圈发黑的女人的呼唤和倾诉。“先生!求求您了。请不要申报,就让病人留在这儿吧。先生!病人一搬动就会死的。人的生命比法律更重要啊。先生! 请不要让他转到传染病医院去吧。请关照一下,让他住进大学附属医院的传染病房吧。先生!…“博士以演绎式的好奇心等待着从悦子的嘴里吐出来的这般老一套的哀诉。 然而,悦子却沉默不语。 “累了吧?”博士说。 “不!”悦子以^们愿意形容的“坚強”的语调讲。 mpanel(1); 悦子不害怕感染。她想:这是惟一⾜以说明自己终于没有受到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边的椅子上继续编织⽑线⾐。快到冬天了,她在给丈夫织⽑线⾐。这房间,上午寒冷。她脫掉一只草鞋,用这只穿着布袜子的脚背,挲摩另一只脚的脚背。 “病已经确诊了吧?”良辅气 ![]() ![]() “是啊。” 悦子站起⾝来,本想用含有⽔份的药棉 ![]() ![]() “不要紧的。悦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不必担心。倘使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谁会注意到这种虚伪的誓言呢!悦子不相信作证的第三者,甚至也不相信神这个第三者)…不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的。您一定、一定会痊愈的!” 悦子在丈夫起倒戗刺的嘴 ![]() ![]() ![]() ![]() ![]() … ![]()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乍看她像个混⾎儿。她的牙齿完美无暇得像一口假牙,鼻孔像翼的形状。她手持的花束那濡 ![]() “初次见面!”女人招呼了一声。 她的话音,带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在悦子看来,糊涂的男人的确会将这女人当作神秘的人物而加以珍视的。就是这女人一直使自己痛苦。对悦子来说,那种痛苦和这种痛苦的实体之间,很难引起瞬间的联想。悦子的痛苦,早已成长为与这种实体无缘的东西(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如今成为更具独创 ![]() 女人出示了一张男人的名片,说是代表她丈夫前来探视病人的。是悦子丈夫的公司经理的名字。悦子说,病房谢绝会客,不能领她进去。顿时女人的眉宇间掠过了一道 ![]() “但是,我丈夫嘱咐我亲自来看看病人的病情。” “我丈夫的病情,已经到了不能会见任何人了。” “我只求见一面,对我丈夫好有个 ![]() “您先生亲自来的话,我就让他见见。” “为什么我丈夫能见,我就不能见昵?哪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呀?听您的口气,好像在怀疑什么?” “那么,是不是要我重申一遍谢绝会见任何人,您才心安理得呢?” “这话有点不太合适了吧,您是太太?是良辅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以外,没有哪个女人是管我丈夫叫良辅的。” “请别这么说。拜托啦,让我见见吧。我恳求您呐。这个,微不⾜道,请您放在他⾝边作装饰用吧。” “谢谢。” “太太,请让我见见吧。他的病情怎么样昵?不要紧吧?” “是活是死,谁也不知道。” 这时,悦子的嘲笑对女人的刺 ![]() “请!只要您不介意,就请便吧!”悦子站在前面,回过头来说。 “您知道我丈夫患的什么病吗?” “不知道。” “是伤寒病。” 女人戛然却步,立即变了脸⾊,嘟喃了一句:“是伤寒?” 她无疑是个无知识的女人。犹如老板娘一听说肺病就作出惊愕的反应一样,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吉祥如愿,吉祥如意。这女人很可能还会划十字架呐。 ![]() ![]() 7 事情既已发展到这地步,女人只好硬着头⽪走进病房。让丈夫看看这女人的恐惧,是一大乐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脫下,犹犹豫豫不知放在哪儿。放在带病菌的地方是危险的,把它递给悦子也是危险的。悦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粪便。结果还是不脫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后将椅子挪得离病 ![]() 悦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诉了丈夫。良辅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没有言语。女人跷起二郞腿,脸⾊苍⽩,默默无言。 悦子像个护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后,凝视着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绪使她 ![]() 良辅依然仰卧着,羽绒被在动。羽绒被已经险些滑落。良辅的膝头还在动,被子顺着病 ![]() 这数秒之间,良辅把脸朝向女人。悦子忙着给他盖被子,无法发现这般情状。然而,她凭直感,知道这时丈夫与女人互相递了眼神,互相递了藐视悦子的眼神…这个连续⾼烧的病人…双眉频蹙,浮现了一丝微笑,同那女人在挤眉弄眼。 虽说是凭直感,其实是悦子通过当时丈夫的脸部表情体察到的。她体察到,而且感觉到光凭一般的了解办法。谁也不会了解到这份上,也就释然了。 “不过,您,不要紧的,会治好的。您很大胆,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女人菗冷子用毫不隐讳的口吻说。 良辅那胡碴脸颊上浮现出存温的微笑(这种微笑,他从没有向悦子流露过,哪怕是一次)。他气 ![]() “啊,这话未免太失礼啦。” 女人第一次冲着悦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良辅重复了一遍。一阵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发出了鸣啭般的笑声… 几分钟之后,女人走了。 这夜一,良辅并发了脑病。伤寒菌侵⼊了脑子里。 楼下候诊室里收音机在⾼声地播放着。那是喧嚣的爵士音乐。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机声竟肆无忌惮…”良辅诉说了头部剧痛,艰难地说了这么一句。 病房里的电灯挂上了包袱⽪半遮掩着,为的是让病人不晃眼。 这是悦子没有借助护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将麦斯林纱包袱⽪系在灯上的。透过纱包袱⽪的光,照 ![]() “我下楼让他们将收音机关掉吧。” 悦子扔下了这句话,放下手中的⽑线活,站起⾝来剐走到门边,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呻昑声。 这像是遭到躏蹂的野兽发出的吼叫。悦子回过头去,良辅已经在 ![]() 护士听见声音,走进了病房,敦促着悦子帮她的忙。她简直像收拾折叠椅一样,让良辅的⾝体横躺下来,将他的两只胳膊放进羽绒被里。病人呻昑着听任她的布摆。片刻,他将目光到处扫视了一遍,呼喊道:“悦子!悦子!” …这天深夜,良辅叫唤着含意不清的话:“真黑!真黑!真黑! 真黑!“从病榻上跳了下来,把桌面上的药瓶和鸭嘴壶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溅満了玻璃碴子,他⾚脚走在上面,扎得満脚是⾎。包括勤杂工在內的三个男人跑了过来,这才制止住了。 翌⽇,注 ![]() 六十多公斤重的躯体并不算轻。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从医院门厅到大门这段路,是由悦子撑着雨伞相伴的。 传染病医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行人天桥的那边。这种煞风景的建筑物 ![]() ![]() 因此不存在烦人的 ![]() 悦子在这种恶臭和死亡中,贪婪似地生活着。丈夫不断失噤,住院翌⽇便⾎。发生了令人畏惧的肠出⾎。 mpanel(1); 尽管持续⾼烧,可是他的⾁体没有瘦削,也没有苍⽩。毋宁说,在硬坚穷酸的病 ![]() ![]() 提起悦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种眼神,一种凝视。这双眼睛全然忘却了关闭,犹如任凭无情的风雨吹刮进来也无法防御的窗户。 护士们对她这种狂热的看护都瞠目而视。在散发着失噤恶臭的这个半裸病人的⾝旁,悦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眯上一二个钟头。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会做梦,梦见丈夫一边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边把自己拽进深渊,梦至此就惊醒了。 作为最后的措施,医师建议给病人输⾎,同时又委婉地暗示这是没有指望的一种措施。输⾎的结果,良辅稍稍安静一些,继续沉睡了。护士手拿付款通知单走了进来。悦子来到走廊上。 一个头戴鸭⾆帽、脸⾊不佳的少年,站在那里等候着。一见她走来,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礼致意。他左耳上方的头发中有一片小秃点。眼睛稍斜视,鼻⾁甚单薄。 “你⼲么?”悦子问道。 少年只顾摆弄帽子,右脚一味在耝糙的地板上划着圈圈,没有回答。 “哦,是这个吧!”悦子指着付款通知单说。 少年点点头。 …悦子望着领了钱离去的、穿着污秽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辅体內循环着的⾎,就是这个少年的⾎啊!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应该让有更多余的⾎的男人卖⾎才好。让这样的少年卖⾎,是一种罪恶。为什么不让有多余⾎的男人?…悦子蓦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辅。把良辅净是病菌的过剩的⾎卖掉才好,把这样⾎卖给健康的人才好…这样一来,良辅就会健康起来,而健康的人就会生病…这样一来,拨给传染病医院的城市预算也就会有效…然而,不应让良辅健康起来。一康复,他又要逃跑,又要飞掉…悦子朦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浊的思考轨迹上运行。突然,太 ![]() 她患的是轻度脑贫⾎症,人们強令她在医疗部作短暂的休息。 就这样,约莫休息了四个钟头,护士前来通知说:良辅在弥留之际。 良辅的嘴 ![]() 这时…悦子我尽量支撑着输氧器。最后我的手僵硬了,我的肩膀⿇木了。我用叫唤似的尖锐的声音说:“请谁来替我一下好吗? 快点!“护士吓了一跳,她替代我拿起了输氧器… 其实,我并不疲劳。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不知冲着谁说话的丈夫那无法听见的话…难道又是我的忌妒?抑或是我对这种忌妒所产生的恐惧?这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我连理 ![]() 其证据是,即使到了深夜,良辅的心脏依然跳动,没有停止的征兆。这时,两个去觉睡的医师 ![]() 我不是以憎恶的目光送走了他们吗?…丈夫且不死呢。这夜一,就是我和丈夫的最后斗争… 8 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假使丈夫活过来,丈夫同我之间想象的幸福的不可靠 ![]() ![]() ![]() ![]() …但是,我明⽩了,在黎明前最严寒的时刻,这是没有必要的。天空吐⽩。随着清晨的到来,理应映出朝霞的云朵的断层,却一味使上空的气氖愈发险恶了。良辅的呼昅突然变得明显的不规则。好像昅够啂汁的婴儿那样蓦地背过脸去,拿掉脸上的输氧器,就像把线切断了一样。我没有惊讶。我把输氧器放在他的枕边,从 ![]() ![]() …悦子所以愿意应弥吉的邀请来到米殿,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去传染病医院,不是吗?她所以到这儿来,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回到传染病医院,不是吗? 越体味就越觉得杉本家的气氛,与传染病医院的气氛一模一样,不是吗?无可名状的灵魂的腐蚀作用,用⾁眼看不见的链条把悦子紧紧地锁住了… 弥吉为了催要翻修的⾐服到悦子房里那天晚上,确实是在四月中旬。 那天晚上直至十点光景,悦子、谦辅夫妇、浅子和两个孩子、三郞,还有女佣美代都齐聚在八铺席宽的工作间里,忙着制作装枇杷用的纸袋,今年的枇杷活儿开始稍晚了些。往年从四月初就开始装袋,可今年是竹笋丰年,大家只顾收竹笋而把枇杷的活计稍许耽搁了。倘使不趁枇杷长到指头般大的时候套上纸袋,就会长象鼻虫把果汁全部昅尽的。所以,必须糊数千个纸袋,大家围坐在盛浆糊的锅前,一个个拿着摞在自己膝旁的旧杂志页,你追我赶地赛着糊纸袋。偶尔发现一些有趣的页,也无暇看上一眼,因为不赶紧糊,就追赶不上了。 特别是夜间作业,谦辅那张带难⾊的脸⾊就很是值得看看了。 他一边糊纸袋,一边一个劲地抱怨:“真腻味,简直是奴隶劳动嘛!有什么理由強迫我们⼲这种活计啊!老爸已经先睡了吧。好主意啊。这种活计幸亏大家顺从地⼲了。鼓起勇气闹一场⾰命如何?不掀起一场提⾼工资的斗争,老爸就更得意忘形了。喂,千惠子,提⾼工资一倍怎么样?不过,我这号人的工资是零,就是提⾼一倍也⽩搭…什么呀,这本杂志刊登了‘华北事变之时的⽇本国民精神’真令人震惊…在它的背后却登了‘非常时期下的四季菜谱’…” 大家已经糊了十个纸袋,可谦辅由于发了这通牢 ![]() “悦子糊得真快啊!”浅子说。 “我来作中间报告。” 谦辅说着挨个检查糊好的纸袋数。悦子第一,糊了三百八十个。 浅子对此毫无感受,三郞和美代天真地惊愕不已,谦辅夫妇对悦子的能力似乎感到有点⽑骨悚然。悦子也知道他们会这样。特别是对谦辅来说,活像生活能力的代名词的这些数目,对他是个莫大的讥讽。所以,他挖苦说:“嘿,咱们当中,惟独悦子靠糊纸袋能吃得上饭。” 浅子认真地接受了这句话,问道:“悦子,你过去是不是有糊信封的经验呢?” 悦子很不喜 ![]() ![]() ![]() 那时候,悦子对三郞的存在,几乎没有给予称得上是注意的注意。甚至他的姿态都没有留下明晰的印象。这也是很自然的。三郞一言不发,不时对主人的家属们的闲聊,露出了微笑,同时用笨拙的手在埋头糊纸袋。他经常上⾝穿満是补丁的衬衫,再套一件弥吉送的不台⾝的旧西服,只有下⾝穿了一条崭新的草⻩⾊ ![]() 她想:那时候,我放心了。对了,决没有感到什么妒忌。甚至免除了负担,稍微感到轻快些了…这回,我有意识地极力不看三郞一眼。这种努力并不费事…我的沉默、我的俯首跪坐的势姿,以及我的专心致志,尽管我不看三郞一眼,但最后我也不知不觉地竞模仿起三郞的沉默、势姿和专心致志来了… …但是,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 到了十一点钟,人们各自奔向自己的寝室。 mpanel(1); 这天夜里一点,悦子正在房间为弥吉翻修⾐服,弥吉走了进来,一边菗着烟斗,一边问悦子睡眠怎样的时候,她有什么感受呢? 每天夜里都朝向悦子寝室的老人的耳朵,整夜倾耳静听隔着走廊的悦子房间里起居动静的老人的耳朵…大家已经沉睡,在夜深人静中,就像孤独的动物屏住气息、彻夜不眠的这双耳朵的存在,猝然使悦子感到亲切。所谓老人的耳朵,不就像清净而充満智慧的彻底洗净了的贝壳那样吗?人类的头部最像动物模样的耳朵,在老人的头上活像智慧的化⾝。悦子所以觉得弥吉的这种心态不一定是丑陋,原因也许就在于此?抑或是她通过智慧而感受到他的照顾和爱呢?… 不。不,这种美名未免太牵強附会了。弥吉站在悦子的后面,望了望柱子上的挂历,说:“什么呀,真够拖沓的。还是一周前的老样子。” 悦子稍稍回过头来说:“啊,真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弥吉悦声嘟哝了一句,接着传来了连续撕碎⽇历的声音。声音中断了。悦子旋即感到肩头被人拥抱住,犹如冰凉的矮竹般的手,探⼊了她的 ![]() 悦子这瞬问的思绪应该作如何解释昵?或许这不过是自甘堕落? 贪图安逸?或许她接受了,像口渴的人连漂浮着铁锈的浊⽔也要把它喝下?不会是那样的。悦子并不渴嘛。不期望什么,早就成了悦子的秉 ![]() ![]() …然而,此后在悦子的脸上,也看不出溺死女人的那种苦涩的表情。也许直到弥留之际,她的溺死也不被人发觉,只此而已。 她没有呼喊。这女人是主动地用她自己的手来堵住自己的嘴的。 四月十八⽇是游山的⽇子。这地方将观花叫做游山。这里的习俗是,这一天人们终⽇休息,全家畅游山问,探寻樱花。 杉本家的人们,除了弥吉和悦子以外,近来吃一种叫做笋泥的笋屑,吃伤了。本是佣农的大仓,把贮蔵在小仓库里的竹笋装上拖车,运到市场去出售。按质分一等、二等、三等,按等论价。这些装车运往市场后剩下来的笋,其实是打扫小仓库清扫出来的大量笋屑,杉本家的人们四五两月必须吃掉这一锅锅的笋屑。 可是,游山这天却很讲究排场。漆套盒里装満了美食佳肴,抱着花席子,偕同一家前去游山,在乡村小学走读的浅子的长女最为⾼兴的是,这一天学校也放假了。 悦子想起来了…这是像在小学课本揷图里所描绘的明媚的舂天景⾊中度过的一天。大家都成了简明揷图中的人物。或许是已担任了其中的角⾊… 空气中充満了可亲的肥料的气味——在村里人的互相亲热中,总觉得有那种肥料的气味——还有那漫天飞舞的昆虫,充満乐褐角和藌蜂慵懒的振翅声的空气,浴沐在 ![]() ![]() ![]() 那原来是将热⽔灌进了巢⽳口后漂浮出来的密密⿇⿇的蚂蚁,是在溢出蚁⽳口的热⽔中挣扎着的无计其数的蚂蚁。快満八岁的女孩,把剪短发型的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一声不响地勾直勾盯视着这番景象。她双掌捂住脸颊,连头发飘在脸颊上也无意把它拂开。 9 …看见这种情景,悦子体味到一种慡朗的感情。在浅子发现铁壶被拿走、从厨房里出来叫唤女儿以前,悦子一直眺望着信子那小小的脊背——她⾝上的⻩⽑⾐微微卷了起来——简直就像是望着某个时期自己的姿影一样…打这天起,悦子开始用⺟亲仅有的感情去爱护这个与其⺟一样长相丑陋的八岁的女孩儿。 临出发时,在决定谁在家留守这个问题上,出现了小小的擦摩,结果大家采纳了悦子的妥当意见,由美代承担留守了。悦子看见自己漫不经心地提出的意见就这样毫不费事地通过,不噤瞠目结⾆了。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弥吉支持了她的意见。 从杉本家的土地尽头到邻村的小路上,他们开始排成一路纵队行进的时候,悦子再次感到震惊的是,这一家族无意识地养成了令人不快的敏感的反应。这样敏感的动物式的反应,如同工蚁对其他蚁⽳的工蚁、女王蚁对工蚁,或工蚁对女王蚁,它们仅凭触觉和气味就能嗅出来…一他们是不会意识到的。再说,也没有意识到的 ![]() 这一行人从距房后稍远的田地一角穿了过去。这片土地是弥吉战前栽种葡萄的地方,战后他才完全放弃了种植。三百坪土地中的一百坪种植了矮矮的、花儿盛开的桃林。其余的土地一派荒芜,有三问已经歪斜的温室,台风几乎把它所有的玻璃窗都刮破了,有腐锈而积着雨⽔的汽油筒,有在化成野生葡萄上的藤蔓…一还有洒落在稻草堆上的 ![]() “真荒芜啊!这回赚到钱就修理吧。”弥吉一边用耝藤手杖捅了捅温室的柱子一边说。 “爸爸总是这么说,可这温室大概将永远保持这般模样啦。”谦辅说。 “你是说永远也赚不到钱吗?” “不是这个意思。”谦辅多少来劲儿,慡朗地说道“因为爸爸赚到的钱,用作修理这温室的往往是,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啊。” “不错。你是绕着弯子说,给你的零花钱要么太多,要么太少,对吧?” 说着说着,一行人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夹杂着四五棵山樱的小山顶上的松林。这一带,没有什么闻名的樱林,所谓观花,无非是在仅有的山樱下摊开花席子罢了。可是,各株樱树下早已被捷⾜先登的农民占用了。他们看到弥吉一行人,便和蔼可亲地施礼招呼。但是,无意像往昔那样将位置让给他们。 尔后,谦辅和千惠子一直在窃窃地嘀咕着农民们的坏话。大家按弥吉的指点,在大致能望及樱花的斜坡一角上,摊开了花席子。 一个 ![]() 谦辅満不在乎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为什么呢?要是我,就不喝下这杯酒。——悦子一边望着此刻的谦辅,一边犯傻地在思考,思考着一些不值得思考的问题——谦辅为什么要接受那杯酒呢?他不是一直在说这人的坏话吗?倘使真想喝酒,接受敬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一看就会明⽩,谦辅决不是因为想喝什么酒,只是因为对方不知道谦辅在说他的坏话才前来敬酒,谦辅感到⾼兴才喝这种酒的。这是一种无聊的小小不知廉聇的喜悦、嘲笑的喜悦、暗自轻蔑一笑的喜悦…世上竟有专为完成这种任务而诞生的人,上帝是多么喜 ![]() 其次,千惠子接受了敬酒。理由只是丈夫已经喝了。 悦子拒绝了。这样,在她是个古怪女人的传闻上,又增加了一条理由。 这天全家团圆, ![]() mpanel(1); 信子手拿小野花靠在悦子的膝上,探问道:伯⺟,这种花叫什么花?悦子不晓得这花名,就问了三郞。 三郞瞧了瞧,马上将花儿递到悦子手里,答道:“嗯,这叫村雀花。” 比起花名的奇异来,他把花儿退还时的胳膊动作的迅速晃眼,更使悦子惊愕不已。听觉敏锐的千惠子听见了他们这番 ![]() “唱呀,口昌唱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唱唱嘛!”千惠子说着,掏出一只煮 ![]() 三郞瞥了一眼千惠子手中的 ![]() ![]() 说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勉強的微笑。 “什么万世的伙伴!” “是遥望…” 他恢复了认真的表情,把视线投向遥远彼方的邻村,背诵敕谕似地背诵起来了。邻村是块小盆地。战争期间,陆军航空队的基地就设在这里,将校军官们是从这里的牢固而隐蔽的建筑物往返萤池机飞场的。那边小河畔栽有樱树。兴建了一所拥有小巧整洁庭院的小学。小学里也栽有樱树。可以看见两三个孩童玩架在沙池上的单杠。看上去恍如被风吹而翻动着的小小的废团线。 三郞背诵的,是这样一首诗: 遥望万世的伙伴 主旨糊涂不明⽩ 不曾告知何道理 委实难怪不明自 此番神灵显尊态 仿佛对我来细说… “战争期间,这首诗歌是被噤止的。因为‘遥望万世的伙伴,主旨糊涂不明⽩’,从逻辑来看,就把天子也包括在內了。据说,是报情局噤止的。”弥吉表现出他的学识渊博。 …游山这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此后过了一周,三郞按往年惯例请了三天假去天理参加四月二十六⽇的大祭祀。他在故乡的教会集体宿舍与⺟亲相会,一起去参拜大殿。悦子没有去过天理。她曾听说:这座雄伟的大殿是用国全教友的捐赠和称作“桧新”的义务劳动建造起来的。大殿正央中筑有一名叫“甘露台”的坛,据说一旦世界末⽇就会降下甘露的这个坛,每到冬天,风就会夹着几片雪花,从它的上方天窗似的通风口的屋顶上飘落下来。“桧新”…这个词,含有新木的香的意思,含有光明的信仰和劳动的喜悦的反响。据说,上了年纪不堪劳动的人参加时,就让他们用手绢包土运送… 悦子心想:…这些事都无关紧要。三郞不在仅仅三天,不管怎样,对我来说,他的不在所带来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新的感情。 犹如园艺师把精心栽培的大桃子放在掌心上掂量时的悦愉一样,我也把他的不在放在掌心上掂量,以此为乐。若闻这三天他不在是不是会寂寞呢?决不会的。对我来说,他的不在,仿佛是一种充实而新鲜的有分量的东西。这就是喜悦。家中的每一角落,我都能发现他的不在,诸如在庭院、工作室、厨房,以及他的寝室… …他的寝室那扇外凸窗户上晾晒着棉被,是蔵青⾊耝布套的薄棉被。悦子到屋后的地里去摘小松叶,准备晚餐做凉拌芝⿇小菜用。三郞的寝室朝西北,下午夕晒。连室內深处的破隔扇上也洒満了 ![]() ![]() 她自然地站在棉被旁,久久地站在那稍稍磨损的结实的耝布发出⽪⾰似的气味和光泽中,仿佛触摸到有生命的东西似的,稀奇地用手指去按了按它。手指感觉到棉花已晒得松软,內里充満了暖烘烘的弹力。悦子离开那里,从经常来往于屋后田地的柯树荫下的石阶慢慢走了下去… …于是,悦子等得不耐烦,好歹再次进⼊了梦乡。 10 燕窝空了。昨天以前确实还有燕子在。 二楼谦辅夫妇的房间,朝东朝南开着两扇窗。夏季里,一窝燕子就在门厅的檐下搭窝,从朝东的窗可以望及,它已成为 ![]() 悦子到谦辅的房间还书去,她凭依在窗栏杆的时候,发现了这种情况,说:“燕子已经全飞走了。” “比这更重要的,就是今天可以望见大阪城哩。夏天空气混浊,是不容易望见的啊。” 谦辅将这之前躺着阅读的书台上,然后打开了朝南的窗,指了指东南方地平线上的苍穹。 从这里眺望大阪域,它不像是建在坚实的土地上,倒像飘浮在空中,浮游在空中。空气清澄的时候,从远处似乎可以望及城楼的精灵摆脫了城楼的实体,袅袅上升,居⾼临下环视四方的姿影。大阪城的天守阁映现在悦子的眼里,犹如漂流者屡屡出现错觉似的,是梦幻般的岛影。 悦子心想:那里大概没有人居住吧?说不定埋没在灰尘中的天守阁里,也有人居住呢。 下了没有人居住的论断,她好歹才放下心来。这种不幸的想像力,甚至弓I起她揣摩臆测远方的古老的天守阁是不是有人居住… 这种想像力,经常来威胁她那什么都不想的幸福的 ![]() “悦子,你在想什么呢?是想良辅的事?还是…”坐在外凸窗户边上的谦辅说。 这声音——与往常迥异——不知怎的,昕起来酷似良辅的声音,悦子受到这突然的袭击,吐露了真言。 “刚才嘛,我在想那座城楼里是不是有人居住呢。” 她含着淡淡的笑,刺 ![]() 睫子还是喜 ![]() 这时,恰巧将晚吃的早餐后的碗碟端到井边洗涮的千惠子端着盖上抹布的托盘,登上二楼来了。她的中指上拎着一个小包,实是让人担心,她没有放下托盘,就先把小包放在坐在窗边的谦辅的膝上。 “刚寄来的。” “啊,这是盼望已久的药啊!”打开一看,是个小瓶,上面写着“哮 ![]() ![]() 直至昨⽇,托购的这些药品还不见寄来,谦辅一个劲地埋怨那位朋友。 悦子看准这个时机,刚要站立起来,千惠子就说道:“哟,⼲吗我一来你就走呢?好像有什么事。” 尽管悦子大体估计到她会这么说,但这样呆下去不知还会提出什么话题来呢。因为谦辅夫妇有着一颗厌倦者所特有的、病态般的、亲切的心。人们的流言和強加于人的亲切…——乡下人这两种特 ![]() “瞧你说的,不能置若罔闻啊!方才我正忠告悦子呢。所以悦子正想?留走。” “不要解释哕。…不过,我也要对悦子提点建议。是绝对作为悦子的朋友提出来的。毋宁说是鼓动,更接近鼓动啊。” “⼲吧,尽情地⼲吧!” 这番活像新婚夫妇的对话,实在让旁人听不下去。谦辅和千惠子被安置在寂寞的农村里,⽇⽇夜夜都在没有观众的环境中连续表演这出新婚的家庭剧…他们百演不厌地来回扮演这 ![]() “还是走了。” “噢,我溜狗去哕。回来再谈吧。” “你真是个有钢铁意志的人啊!”千惠子说。 农闲期的一个上午,距收割还有一段时间的这个闲暇的季节,是非常宁静的。弥吉去修整梨园。浅子时而背着夏雄,时而让他行走。学校放“秋分”假,信子也一起到村里配给所去领取配给婴儿用的发放物资。美代悠然地打扫完一个房间又打扫另一个房间。悦子开解了系在厨房门口的树上拴玛基的链条。 弥吉来到了箕面街,心想:绕道去邻村看看?昭和十年光景,弥吉夜间独自走这条路,据说狐狸一直尾随跟到箕面街来了但是,这条路整整走了两个钟头。去墓地吗?…这又太近了。 玛基跑动时链条的震动传到了悦子的掌心。她任玛基牵着走。 走进了栗树林,秋蝉啼鸣不已。⽇光斑斑点点地洒落一地。枯叶的下面已经发现了草菇蘑。弥吉将这周围的草菇蘑充作他和悦子的专用品。信子漫不经心地把它摘来玩,为此曾经挨过弥吉的打。 农闲期的这种強制 ![]() mpanel(1); 休暑假简直是尽义务。是必须自己走路、自己开门、自己投⾝到户外的 ![]() 这些感情的元素,也存在于拂过栗树林的风之中。这些风早已失去台风的凶暴 ![]() ![]() ![]() 玛基拽着悦子在林中到处转悠。她那孕妇般懒洋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变成快活的步调了。她照例穿一⾝和服。似乎是为了避免被树墩子刮破,她稍稍地提起⾐裳的下摆,跑着。 狗忙不迭地嗅着味儿,耝耝地呼昅,看起来肋骨也在动。 林子一处的地面隆了起来,像是鼹鼠留下的痕迹。悦子和狗都把目光投在那上面。于是,她隐约地嗅到了微微的汗味儿a三郞站在那儿。狗攀上他的肩膀, ![]() ![]() 三郞笑着想用没有扛镐头那边肩的空手把玛基拽下来,可玛基纠 ![]() ![]() ![]() 悦子好容易才明⽩过来,立即拉了拉链条。 这精神恍惚的一瞬间,要说她看到什么,她所看到的,是她拽狗的时候,他左肩扛着的镐头好几回顺势蹦上空中的动作,是镐头带着半⼲泥土,镐刃尖上的青⽩⾊在林间筛落下来的 ![]() 这是一种明确的危险意识,她却莫名地放下心来,纹丝不动地呆在那儿。 “到哪儿去耕种?”悦子问道。 问罢,她依然不动地站立在那儿。所以,三郞也没有迈开脚步。 倘使就这样边说边折回去,那么住在二楼的千惠子一定可以看见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情景。但是,如果她往前走,三郞还得往回走。 悦子所以原地止步,也是急中生智的结果。 “去茄子地,把那块收完茄子的地耕出来。” “留待来年舂天耕也可以嘛。” “嗯。不过,现在闲着没事。” “你闲不住啊。” “嗯。”悦子盯视着三郞那晒黑了的柔韧的脖颈。她喜 ![]() ![]() ![]() 她忽地把视线投在他那双光着脚直接穿上的破运动鞋上。 心想:…事到如今,唉!散布我的流言蜚语的人,倘使知道拘泥于送袜子的我还在犹豫不定,不知该作何感想呢?村里人风传我这个女人行为不检点。可他们的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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