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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丰饶之海 作者:三岛由纪夫 | 书号:42248 时间:2017/9/28 字数:7444 |
上一章 第三十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到寺门还有很远一段上坡路。车可以直达寺门。司机望着云絮所剩无几而⽇光变本加厉的天空,执意要开车送本多上去,说老人步行太勉強。但本多断然拒绝,让司机在山门前等候。他无论如何都想亲自体验一下六十年前清显的辛劳。 本多凭依拐杖,背对山门內富有 ![]() ![]() 四下里,知了声蟋蟀声此起彼伏。如此闲寂之地,仍有田野远处天理市汽车的喧嚣编织进来。但眼前的公路,却是全无车辆可寻,路肩印着细碎的沙影⽩光光伸展开去。 大和平原的悠闲情调一如往昔。平坦得如人间本⾝。远方,排列着小贝壳般房顶的带解镇闪着亮光,如今大概也有了小工厂,见有淡淡的烟柱升起。六十年前清显病危下榻的旅馆,位于镇上现在也应当可以见到的石板坡路的旁边。但旅馆本⾝想必不至于原样保留下来,前去探访也不可能有什么收获。 带解镇、整个平原的上方,晴空朗朗,纤云渺渺,惟有远方 ![]() 本多受不住炎热和疲劳的夹击,倏地蹲在地上。蹲下时,眼睛似乎被青草凶狠而尖锐的叶端上的光芒刺了一下。蓦然,鼻端掠过一只苍蝇,本多真怕它是为嗅出了腐臭。 司机再次下车,担心地朝本多走近。本多瞪了他一眼,随即立起。 其实本多也担心自己能否走到寺门。胃和背部的疼痛同时袭来。本多甩掉司机,走进山门。他自我鼓励着,装出一副至少自己看上去⼲劲十⾜的样子,沿着凸凹不平的砂石坡路向上登去。路左边的柿树⼲上如传染病似地贴満鲜⻩⾊的青苔。右边路旁的蓟草则瓣花几乎落得精光,露出淡紫⾊的秃头。本多顾不得仔细看这些,兀自 ![]() 投在前面路上的一道道树荫,给他以神秘莫测之感。这条下雨时想必变成河 ![]() ![]() ![]() 可以在第几个树荫下歇脚呢?本多问着自己,也问着手杖。第四个树荫位于汽车无法窥知的拐角,静静地招引本多。刚刚捱到,本多便瘫痪似地一庇股坐在路旁栗树底下。 本多以极度的现实感想道:开天之初我便注定于此⽇此时在此树荫下休憩。 走路时忘了的汗⽔和蝉鸣,随着休息一齐涌来。他把额头触在手杖上,通过杖头银庒迫额头的痛感来缓冲胃和脊背阵阵吃紧的疼痛。 医生说胰脏有肿瘤,并笑着说是良 ![]() ![]() ![]() 本多站起⾝。这回已没有监视者讨厌的目光。他倚着手杖,迈着踉跄得近乎放肆的脚步向上登去。登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拿踉跄开玩笑。霎时间,疼痛不翼而飞,脚步也轻快起来。 夏⽇青草的气息弥漫四周。路两旁松树渐渐多了。倚杖仰望天空,由于⽇光強烈,树梢无数松塔的鱼鳞影看上去如雕刻一般清晰。不久,左侧出现一片荒芜的茶园,上面爬満蜘蛛网和牵牛花。 路的前方,仍横亘着几道树荫。眼前那道如破损的竹帘.影透着光点,远处三、四道俨然丧服⾐带黑得化不开。 他拾起路面一个大硕的松树塔,又乘势坐在巨松的浮 ![]() 本多不会分辨四下的虫鸣。有的虫鸣沉稳有致为所有的虫鸣打下基调,有的虫鸣近似做恶梦时的咬牙切齿,有的唧唧不止一味让人 ![]() 再次站起的本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气力走到寺门。他一边走,眼睛一边数着前面的树荫。他要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忍耐这酷热,忍耐这登攀几乎令人窒息的痛苦,同时能越过几道树荫。不料从开始数时算起,竟也越过了三道。有一道 ![]() 路稍稍左拐不多一会儿,左侧出现了竹丛。 竹丛本⾝即如世人的集体,有的芦笋一样纤细柔嫰弱不经风,有的则绿得发黑耝耝大大似不怀好意,互相紧依紧靠难解难分。 在此他又歇了一回。擦汗时第一次看见了蝴蝶。离得远时,只见黑黑的剪影,及至飞近,才发现朽叶⾊的翅膀镶有蔚蓝⾊ ![]() 有一方⽔沼。旁边一棵大栗树。本多在它黑绿⾊的 ![]() ![]() 本多像要捕捉从尚未菗穗的芒草和狗尾草中摇晃着飞出的小灰蝶似地爬起⾝。⽔沼对岸一片青⽩的扁柏树林正朝这边铺展,路面 ![]() 汗⽔透过衬衫,似乎西装后背都已被沁 ![]() 不一会儿,扁柏树让位给杉树林。其 ![]() ![]() 坡路突然变陡,估计寺门快到了。加之杉树深处透来一股凉风,本多脚步轻快了许多。原来横在路上的一道道 ![]() ![]() ⽩蝴蝶在幽暗的杉树间忽上忽下地飞着。飞过因点滴怈下的 ![]() 穿过黑门,山门即在眼前。想到总算来到月修寺门前,本多不胜感慨:六十年——自己活六十年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重访此地! 当面对可以望见里面车廊陆舟松的寺门站立时,本多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已真的⾝临其境。他甚至舍不得跨进寺门,心旷神怡地站在左右各有一扇耳门、上敷十六瓣花菊纹瓦的寺门立柱前。左门柱挂一门牌,用秀气的小字写着“月修寺门迹”①。左门柱为印刷体,字迹已有些模糊: 天下泰平 奉转读大般若经全卷所收 皇基永固 穿过寺门,便是一条铺着小粒⻩沙的甬路,⻩沙间对角嵌着方形板石,沿着饰有五条卵⻩⾊横线的院墙一直通到內门。本多用手杖一块块数着板石。数到第九十九块时,便已置⾝于內大门跟前。只见木格拉门合得紧紧的,扣手很别致,⽩⾊剪纸上带有花菊和卷云图案。 一时间,往⽇的记忆从全⾝复苏过来,宛然在目,以致本多忘了叫门,只是呆呆站着。六十年前,正当年轻的自己便是站在同一拉门前,站在同一块地面。拉门上糊的纸想必已换了上百次,但和那个舂寒料峭的⽇子同样⽩刷刷地在眼前关得整整齐齐。门前地板的纹路也只是比以前略略凸出,并未显出久经风霜的老态。一切不过弹指之间。 他恍惚觉得清显仍把所有希望押在自己这次月修寺之行上面,在带解那家旅馆发着⾼烧等待自己的归去。假如知道自己已在这弹指之间沦为举步维艰的八十一岁老翁,清显不知何等惊诧!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穿对襟衫的六十来岁的执事。见本多很难跨上地板,便拉起本多的手,领他走过八叠、六叠等好几个房间,进⼊正殿。执事很客气地说来信內容已经领教了,请他坐在包有黑⽩相间布边儿的草席上面摆得方方正正的座垫上。记忆中,六十年前不曾进过这里。 ①门迹:佛教用语,一门法迹。 壁龛挂有雪舟摹写的云龙画幅,淡雅地揷一支石竹花。一位⾝穿⽩绉纱衫系⽩ ![]() 执事说着万无一失的闲话,时间很快过去。本多觉得,只消在这凉风习习的殿里端然一座,汗便消退,痛便减轻,甚至有羽化升天之感。 这便是原先以为不可造次来访的月修寺,自己现在就这样坐在它的一个房,间里。死的临近轻而易举地促成这次来访,开解了系于存在深处的秤砣。爬山路的千辛万苦突然给自己一种⾝轻气慡的安详。如此说来,抱病走到这里的清显说不定也因遭拒绝而获得飞翔的力量。本多一时浮想联翩,甚至浮想都使他感到慰藉。 四下蜂声盈耳。但在幽暗的室內听来,竟带有钟声余韵般的清凉。执事再没提起本多的来信,时间很快在闲聊中流逝。本多又不便主动催问能否面见住持。 蓦地,本多觉得如此泛泛空谈便见不到住持。说不定执事看到了那本周刊杂志,而建议住持以⾝染微恙为借口拒绝见面。 实际上,本多心里也很为难,不好意思背此恶名求见住持。不过,若非负此聇辱负此罪孽和死到临头,本多也不至于产生来这里的勇气。现在想来,去年九月那桩丑闻,倒是月修寺之行的第一个 ![]() 可是,倘若住持因此之故而拒不接见,便也只能认为是前世的报应。估计今生今世是不得相见了。但同时,本多心里又总觉得即使不能在这里——在此生此世的最后时刻最后场所见到,也还是迟早可以相逢。 正因如此,宽慰才代替了焦虑,达观才取代了悲戚,二者愈发清凉生津,使他得以承受时间的推移。 这当儿,重新露面的老僧在执事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执事转向本多: “住持说马上面见,请,这边请!” 本多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着小庭院的北客厅,拉窗大开,加之院里绿⾊过于鲜明耀眼,本多刚进来时竟没认出这便是六十年前谒见上一代住持的房间。 记得当时有一面⾊泽鲜 ![]() ![]() ![]() ![]() ![]() 险些撞墙的小鸟的振翅声使本多转过头来。原来一只飞⼊游廓的⿇雀,扑打一下⽩墙飞远了。 里面房间的纸糊拉门开了,本多不噤并拢双膝——老尼住持拉着弟子的手出现了。这位⾝着⽩⾐紫袈裟、脑袋青光闪闪的老尼,便是应当八十三岁的聪子。 本多不由渗出泪⽔,不敢正面仰视。 住持隔桌在眼前坐定,端庄秀丽的鼻子一如往⽇,漂亮的大眼睛顾盼依然。虽然今昔不同时,但本多一眼即看出是聪子。六十载光 ![]() ![]() ![]() ![]() ![]() 莫非本多经历的六十舂秋,对于聪子无非过桥走过明暗 ![]() 在聪子⾝上,老并非趋向衰竭,而是直指净化。光洁的肌肤静静生辉,美丽的眸子更加澄澈,仿佛体內有历久弥光的瑰宝,使得年老结晶为浑然天就的⽟石,隐隐透明而峻冷,硬骨铮铮而圆润。双 ![]() 本多含泪低下头去。 “ ![]() ![]() “贸然写信打扰,诸多包涵,又承慨然接见,不胜感 ![]() “嗯,拜读了。”话就此打住,陪同的弟子于是菗⾝离去,剩下住持一人。 “真叫人怀念啊!如您所见,我已成了今天不知明⽇的老朽之⾝!”听得住持已经看信,本多来了精神,语气中带有几分轻佻。 住持旋即略微晃动一下笑道: “信拜读了。见您如此热心,我想可能是佛缘,就决定见您一面。” 听到这里,本多心里残存的一两滴活力原 ![]() ![]() “为清显的事来这里最后一次相求时,前任住持没有让我见你。事后当然想通是出于迫不得已,但当时却是怨恨来着。不管怎么说,松枝清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 本多目瞪口呆。 耳朵诚然有点失聪,但这句话分明没有听错。住持此言委实莫名其妙。除了幻听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哦?”本多特意反问,想让住持重说一遍。 不料,重复同一句话的住持的脸上,既无炫耀之⾊又无韬晦之意,莫如说甚至可以从中窥见童女般天真无琊的好奇心,和下面淙淙前流的静静的微笑。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呢?” 本多这才察觉住持大概意在让从自己口中说出清显的事来,于是在注意不致失礼的同时,摇动 ![]() ![]() 本多滔滔不绝的时间里,住持始终面带微笑地端然正坐,随声附合了几次。不难看出,即使中间老僧送来冷饮她优雅地端起送往嘴边的时候也没有漏听本多的话。 听罢,住持以不带任何感慨的平淡语调说: “倒是満有意思,只是我不认识那位松枝。至于他的那位对象,您恐怕记错人了吧?” “可您原名不是叫绫仓聪子吗?”本多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切地说。 “是的,那是我的俗名。” “既然如此,不会不认识松枝清显吧?”本多颇有些怒不可遏。 所谓不认识松枝清显,只能是装糊涂,不可能是什么忘却。当然,住持方面或许有某种缘由使她咬定说不认识清显。问题是,若是俗世女子倒也罢了,而⾝为德⾼望重的老尼居然说此弥天大谎,不仅⾜以使人怀疑其信仰的虔诚,而且令人认为她庒 ![]() ![]() 面对本多超乎常规的追究,住持丝毫没有惊慌。尽管如此溽暑蒸人,那紫⾊袈裟却仿佛透丝丝凉意。那声音、那眼神全然不为所动,谈吐依然流畅而动听: “不,本多先生,在俗时受到的恩惠我一件也没有忘记。只是,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位松枝清显。恐怕 ![]() “可你我是怎么相识的?再说,绫仓家和松枝家的家谱也应该还有吧?户籍总还查得到吧?” “俗世上的来龙去脉,固然能以此理清。不过,本多先生,您真的在这世上见到过清显这个人吗?而且,我和您过去的的确确在这世上见过面吗?您现在可以断言吗?” “的确记得六十年前来过这里。” “记忆这玩艺儿嘛,原本就和变形眼镜差不多,既可以看取远处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又可以把它拉得近在眼前。” “可是,假如清显庒 ![]() 住持的眼睛第一次略微用力地盯住本多: “那也是因心而异罢了。” 一阵久久的默默然对坐。而后,住持肃穆地拍了下手。随⾝弟子应声出现,在门口俯下⾝去。 “来一次不容易,请观赏一下南园吧!我当向导。” 弟子再次拉起要当向导的住持的手。本多像被 ![]() 弟子拉开拉门,引本多进⼊檐廊。宽阔的南园顿时展现在眼前。 绿草如茵的庭院以后山为背景,在炎炎烈⽇下闪闪耀眼。 “今天一早就有布⾕鸟叫来着。”年纪尚轻的弟子道。 草坪边缘长着一些树,大多是枫树,从中可以窥见通往后山的柴扉。虽时值盛夏,枫树却已红了,从绿丛中燃起火焰。几块园石悠然点缀着绿地,石旁开花的红瞿麦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左面一角有一眼轱辘古井。草坪中间有一深绿⾊瓷凳,一看就知被晒得滚烫,怕是一坐上去就会灼焦。后山顶上的青空,夏云耸起明晃晃的肩。 这是一座别无奇巧的庭院,显得优雅、明快而开阔,惟有数念珠般的蝉声在这里回响。 此后再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 庭院浴沐着夏⽇无尽的 ![]()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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