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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 书号:42239 时间:2017/9/28 字数:320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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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读者可曾想象过接到这样来信时的辛酸味?信上说,你的某一尽管时有龃龉,但长期来常挂心间 ![]() 发信人是意大利国籍中年妇女M·M。一年前她和犀吉从羽田机场同乘德国机飞出发时我曾去送别。信上说,她当天因事外出,会见通讯社方面的英国人。时过晌午,与旅馆电话联系,犀吉并无异状。说在 ![]() ![]() 说起伦理问题,这斋木犀吉乃是我们年轻一代⽇本人,即在一九三五~四十年出生的⽇本人中罕见的惯于对某些基本伦理课题苦思冥想的青年。他惯常思考诸如人为何而生啦, ![]() ![]() ![]() ![]() ![]() ![]() ![]() ![]() ![]() ![]() 祖⽗老死时,斋木犀吉好几天哭肿了眼睛。如果祖⽗至今在世,听到我告知他那哲学青年杀自⾝死的消息,我想祖⽗也定会放声呜呜啜泣,引起生平最严重的小儿哮 ![]() 不过,按我目前的想法,斋木犀吉这个人物单以二十世纪后半期哲学冥想家的面貌来描绘是远远不够的。哲学冥想是他⽇常习惯之一,但此外,他还有多种⽇常习惯,其中有些习惯和他的哲学者形象很不相称。由于他对待老人或动物还是个温良少年,在我祖⽗和狗之前,他常为自己有意造成个善良形象,把自己限制在这范围內。可是,和他具备哲学者的素质那样,他同样有犯罪者的素质。他惯于反复无常;又是个病态的说谎者;对于弱小躯体,他直接施以暴力;对于強大躯体则借助调唆、中伤等手法多方攻击。我之所以毫不疑心他在贝贾亚的猝死恐系他杀;也就因为斋木犀吉决不是乖乖听人谋害的弱者。在对他不抱好感的人们中间,甚至谣传着他和哪个命案有些牵连。这点我将依次在下文介绍。对于其他较比更甚的缺德事也将一一介绍。不过,对他的美德,我将特别突出地如实反映。 关于斋木犀吉,要说最符合我印象的表现,我想在此着重介绍这个在北非贝贾亚市(由地图可知,该市位于洲非 陆大北海岸。斋木犀吉和意大利妇女或是乘船渡过地中海去那儿,或是先由罗马飞往阿尔及尔,而后乘坐当时可能已由本·贝拉废止的为欧洲人和⽇本人特设的头等车厢的火车,去加比利亚,夹在赢得立独意气昂扬的阿拉伯人中间一起旅行吧。)上吊杀自的青年——作为冒险家的斋木犀吉。也即这个在我们没法冒险的⽇常生活的现实世界里,仍能想方设法进行冒险的青年。其结果,斋木犀吉,在⽇常生活的范围外,要在冒险世界中独自去闯 ![]() 而且,作者自⾝,作为这个青年之友,斋木犀吉的教练,也曾体验过⽇常生活这一运动场上形形⾊⾊的冒险。我在下文要写的,乃是斋木犀吉和我共同体验的⽇常生活的实真冒险,以及他以其冥思的语调,向我叙述的他那些想⼊非非的冒险行为。 我在此使用了⽇常生活的冒险这一词语,同时设想自己把耳朵贴在吹彻过去和未来的我⾝內的风洞上,听到了从远方某处发出有如暴风雨将至的夜尽时在我出生的峡⾕间榉树梢上呼呼作响那样的语声。这是我和斋木犀吉一生中第三次会见之夜,他喝醉了威士忌和我谈论他对⽇常冒险的看法。为使读者 ![]() ![]() “你总也见过那原⾊动物大图鉴里的哺啂纲吧?那才是针对人类问题的关键而出版的图书之一哩。你是不用功,看来不过大致浏览一下鸟纲篇的漂亮揷图吧。”时年22岁的斋木犀吉面对订于一月后25岁生⽇那天举行婚礼的我这样说。“即便是哺啂纲,不说那驯鹿,也不说驼鹿。既不谈脐猎,也不谈黑犀。要说揷图⾊彩,要数袋鼠亦即负鼠等状如人类胎儿。看来实在带劲,翻阅一下也好。不过,我特别要介绍的是那家猫部分啊。那儿这样写着:猫,也和狗一样,因其使用目的差异不大,构成上的异化就少。如果照此推论,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人类,其生存目的无甚差别,构成上的异化品种就少。自然也可以说,二十世纪的人类,目的只有一个,即无论阿狗阿猫,都该毁于核爆弹,从而异化品种就少。一般说来,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人类,完全丧失掉冒险精神,他们像卫生无害的厨房间里的蟑螂,尽可逍遥自在地过活。公元一百年时,只能活上十天的人,若在如今,只要不生癌,就能寿至七十。不过,我倒要在这个⽇常生活的世界里冒险地生活,从而成为构成不同的另一品种的人。我还要指导你和我一道去冒险。因为你正打算结婚一类事,看来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丧失掉你冒险家的资格啦。” 不过,尽管结了婚,我照样和斋木犀吉一起进⼊⽇常生活的陆大,开始冒险旅行。我在本书开头时说,人间的辛酸体验莫过于一个友人客死在某一不知名家国里这件事。在此之后,我的亡友又和我一起重生新活了。比方说,在如今,我的⾝边仿佛响起斋木犀吉的声响:他要下车了,要和别人擦肩而过了,要和别人话别了,要去享用什么特殊的肴馔了。我感到自己仍然和斋木犀吉一起生活着。在我接打电话时,蹬自行车时, ![]() ![]()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虽死其犹生 虽死其犹生 ①Gogh荷兰画家。这诗句,我是从斋木犀吉那儿学来的。对于艺术家的活儿,他在感情上并不特别偏爱,但对郭霍的画《花树》却是另眼相看。这画以阿莱尔动人的初舂天空为背景,在残雪未消的大地上,一株扁桃开花吐 ![]() 2 且说在纳赛尔开战的那年冬,东京某大学二年级生的我首次和关西某私立⾼校三年级生的斋木犀吉会了面。记得猛一看,只觉得无论在他的脸颊处、下颚上看不到一 ![]() ![]() ![]() 在我的家族中,常有政治狂人出现。其结局,大致都在不如意的大冒险之后,没到三十岁也就丧了命。为此,那些在世的族中人,对于政治狂的批判,目光锐利,毫不假借。明治之后,我家第一个政治狂便是我伯祖⽗。祖⽗和伯祖,兄弟俩幼小时,他们的⽗亲原是九州某小藩属下的下级武士,等到明治维新,可说形同赘疣,由藩主开发了几个钱,一家子把全部家当推上车,动⾝去远在东北的旷野开垦荒地。在他俩⽗亲因疲惫过度早年夭亡之后,还留下一些开拓地,可不知怎的,这些土地其后都归了地主而兼营驿站纺织业的素封之家了,这才发现他们俩只是两个没出息的佃农。为此,年轻野心家的伯祖单⾝出海,远去美洲陆大,其后只来了一封像是说在加州葡萄园里⼲活儿这样的信,从此便永远消失在这一广大国度里的某一处所了。想来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心⾼气傲的⽇裔移民无所作为地死去了吧。至于我祖⽗,对其兄长的冒险行为作了考虑之后,也不想作为一个发生突变的农民类型了此一生,决意去⽇本各地流浪,探求人生真谛。到末了,他在四国的深山峡⾕间——究竟探求到什么不得而知——结婚落户,生下我⽗亲。 再说,这位伯祖,在他还不満二十岁的一八八九年二月十一⽇宪法公布之⽇,简直欣喜若狂,奔走在开拓地的田塍上,单⾝独自,祝福新⽇本的诞生。当时,我祖⽗已经意识到决不能把自⾝的命运和这个政治狂的兄长拴在一起,决意不和那个自诩像是当个大总统也没问题的政治狂兄长一起去美洲。这样,寿过九十的祖⽗,作为其口头禅的教训是:在我家的族人中,虽有政治人物诞生,但却背着危险的重庒,不可能长寿到老的。话虽如此,流淌在我伯祖⾝上的政治人物的⾎,到后来,又再次显现在我⽗亲⾝上。说起来,⽗亲的一辈子,不外乎在国中 陆大和四国的峡⾕两地间作钟摆运动:在陆大,搞政治活动;回到峡⾕,让 ![]() ![]() ![]() 由此可知,在我的家族中,提起那些搞政治的或说冒险家,便意味着是些不成器的无能之辈,不过再一想,我的族中人,除掉这些无能之辈外,也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能人。因此,从我祖⽗起,没有搞政治,也没冒险也没死,好歹活到二十世纪后半期的家人老小,对那些倒运的无能者,內心深处,也不免怀有几分敬畏之心。 因此,我想把自己和大学友人一起参加支援苏伊士战争义勇军会议的事,向祖⽗挑明,心中虽抱有几分戒心,却并不过分顾虑。祖⽗猛一听,看来会表示出无端碰上了无法避免的意外事件那样的态度,发出经过九十年修炼得来的佯作不解的惊愕之声吧。不过,他随即便会意识到这是自己家门中的孽种又在我⾝上开花了,唯有自认晦气,别无他法。这一想,我也就不以为意了。再者,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对我的事,已不再抱有多大趣兴。再怎么说,他不过是明治时代⽇本人典型的、特大的锛儿头,发不出多少威风了。充其量,也只像祖⽗的忠仆、杂种⺟⽝南洲号那样。(若问它为什么借用了西乡隆盛的号?原因是祖⽗无意间总认为自己原是本该参加西南战争而未果的一类人。请读者联想起萨特①小说中所说欧洲知识阶层和马德里②的关系。万一我的这一想法确有几分事实 ![]() ![]() 不过,剩下的唯一问题是,要设法使祖⽗拿出开罗——横滨的最低费用五万⽇元。我在大学时,当时生学间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toomuch③。这次即使是取得祖⽗同意让我参加苏伊士战争,若再开口向他索取旅费,实在是toomuch了。早在我伯祖去美时,万一当他向祖⽗乞借渡海去美的旅费时,祖⽗准会耍弄起保守派即反冒险派的消极抵制手法,也即狠狠捏紧口袋里的钱包,决不让拳头 ![]() ![]() ![]() ①Jean-PaulSartre法哲学家、小说家。 ②指西班牙內战事。 ③太过分。为此,若说我为了与这些壮烈、勇敢的农民们一起去睡土房作战,打算乘货船中最廉价统舱出发前去,那么,祖⽗会说,那好,我们家门中不幸的政治人物啊,随你去吧。如此答复,也就完事。若是再进一步要他出旅费供我冒险,祖⽗定然会如此反问,坚决拒绝的。“苏伊士狂人,你自己要去冒险,要来看我这反冒险家的钱包,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在我自⾝,明知结果定然如此。所以,我在支援苏伊士志愿军首次的集会上,就向会长倾诉事情的原委。这时,在一旁有个最年轻的关西某私立⾼中生斋木犀吉竖起耳朵听,并和我搭上了话。我们俩奇妙的友情关系从此揭幕。 “要说服那明治时代的遗老吗?我倒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不过,正由于你忘记了拉·陆秀芙·考①的效颦者所说的一句名言,才把事儿搞得如此僵。那句名言说:长寿不如早死!”这位掺着关西口音略尖微快的标准语,面上全无胡须的青年这样说。 ①La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伦理学家,著有“箴言集”由关西来东京后,斋木犀吉一直在他画家亲戚家画室內的长椅上和⾐而眠,因此,浑⾝上下已开始透出一种明显的污迹,但在其服饰的独创 ![]() ![]() ![]() ![]() ![]() ![]() ①PaulMarie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②JeanNicolasArthurRindaud1854~1891,法国诗人。且说,就是这种类型的斋木犀吉,在我与他初会时,⾜登灰⾊长筒靴,下穿园木样的黑哔叽 ![]() ![]() ![]() 在去苏伊士参战的志愿军会议首次集会上,决定这年冬由横滨出发,这样,我们便得抓紧时间了。我和打算为我向祖⽗作说服工作的私立⾼中生斋木犀吉,乘坐当晚十时半开往四国的联运快车,动⾝去我祖⽗在家坐镇的峡⾕的村庄。当然,两个人的三等车票,是由我付钱违反使用生学票价优待法,一次买二张购得的。从此之后,即使在斋木犀吉经济上宽裕的当口,我自己的票、自己喝的咖啡之类,也很少由他代付帐款。这种稍向一方倾斜的相互关系,最初便起源于此时。必须承认,能够保持这样的钱财关系,而又无损于彼此的脸面,乃是斋木犀吉作为优良品质的一项特技。一般说来,在两人间,如有一方对另一方接连款待过两次,事实上往往易于影响到两个人的脸面。我知道有些朋友就曾因此失去真挚的友情,感到人生的冷漠。总之,在此意义上,斋木犀吉不失为两人一起进行冒险的绝好伴侣。 去四国的三等车由东京开出时已经満员,找不到我们的坐处,只得并肩坐在走道上,喝着由画家亲戚的女儿送行时赠给斋木犀吉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如把这瓶了不起的优质威士忌变卖掉,⾜可买上我们两个人的二等车票的。我和斋木犀吉在那沾満泥土坚实的通道上席地而坐的二十四小时中,我的嗓子眼、鼻粘膜,不知受到什么影响,连续不断地咳嗽、打噴嚏。除此以外,却也别无所苦。这就进一步证实了我们原先的想法:和苏伊士战地更加艰苦得多的环境相比,什么乘货船越过印度洋,以及这次四国之行车上的苦难,全都不在话下。 火车开出东京,我们俩开始了热情的谈话,越来越得劲。火车轰鸣着驶过热海的铁路隧道,四周人们已都进⼊睡乡,我们却仍在忘情地 ![]() ![]() ![]() “说到我与那姑娘 ![]() ![]() ![]() ![]() ![]() ![]() ![]() ![]() ![]() 我担心周围的乘客中可能有人在装睡。这样,为了挫一挫这个十八岁 ![]() ①JohannSebastianBach(1685~1750)德国作曲家。 ②指修验道的修行者。“可你为什么要搞它三个小时呢?说到底,不过是 ![]() ![]() 这句话是对斋木犀吉的一击,而且正好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随即比其年龄还要稚气般不断眨巴着眼,脸上泛出晕红,学着我咳起嗽来,又像在嘟喃着说:那,不用说,不过是 ![]() ![]() ![]() ![]() ![]() ![]() “我想那是一项了不起的计划哩。可是,你是从哪时起,开始进行这类冥想的?” “从十五岁生⽇时起,对各类命题大致考虑过,就是对于 ![]() ![]() “其结果,纳赛尔要 ![]() 斋木犀吉欠伸着懒洋洋地这么说。至于我,随即对把自己要写小说一类事,向初次谋面的青年人和盘托出这点,感到后悔,有些不快。而自己的情绪,一旦向这个方向倾斜,对在三等夜车內不顾肮脏席地而坐的事也便特别气愤。而斋木犀吉同样在生着闷气,一言不发。这时,我无意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气。没料想夜幕覆盖的车窗上,已扩展开一层叶脉样薄薄的冰膜。夜车有节制地漏出几声像兽类咳嗽那样的汽笛声。火车进⼊了米原站。站內灯火照亮了堆积在对侧轨道边微显肮脏的积雪。每当冬天来临,适逢我见到这年冬的初雪之⽇,就是我能 ![]() ①东京旧区之一。现在文京区东半部。这一想,虽则我像个少年流浪者那样长时间躺卧在过道上感到冷清,由此契几分慰藉,终于昏昏⼊睡。当我因咽喉处⼲得发痛,睁开眼时,才知道火车已到天明时分的京都附近,又记起那天真无琊的斋木犀吉现正睡在我的⾝旁,我的部腹上庒着他那全无胡须面⾊红润的脸蛋。当我下次醒来时,则已到达必须换乘联运船的宇野站,这时站起⾝来的斋木犀吉已独坐在座席之上,弯起长腿曲成一圈,以像⽔泥塑像般的毫无表情的冷漠相,昅着香烟,全不向我这边瞧上一眼。他的冷漠相和自我封闭形象一直持续到最接近我们峡⾕的火车站。只在火车通过我们当地的中心城市,我向他指出战争末期在此度过二年时间的那个儿童教养院建筑时,斋木犀吉曾在一瞬间像闪电般显示出不胜 ![]() ![]() 3 我的祖⽗坐在从大正天皇即位之⽇起,一直使用的在四国算是最古老的温莎①椅子之一上面,由近视的南洲号照旧把他脚脖子误作老鼠咬啮着,接待了我和斋木犀吉。斋木犀吉一起始便遭到冷遇。他向祖⽗问起那条狗的名字,祖⽗虽则受过宝生流①多年的锤炼,可用了像悭吝小孩的秃头铅笔那样的嘶哑语声回答说:南洲号。而后嘀咕着像国美青年抚爱情人那样地说:“南希,南希,到这边来!南希小宝贝!” ①Windso—英国伦敦西郊的小古都。王宮所在地。 ①⽇本古典歌舞剧“能乐”中主角的流派之一。不过,当我离席招呼妹妹取茶点待客后重新⼊座之时,只觉得在祖⽗的居室中,弥漫着和原先迥然不同的热烈气氛。斋木犀吉正说到他祖⽗曾在我待过的儿童教养院所在的地方监狱里当过看守。我在先对斋木犀吉是哪儿生人、怎样成长这些事一无所知。听到他过去的冒险事则是很久之后的事。祖⽗和斋木犀吉两个人的话题非同寻常,十分投⼊。这个魁梧青年斋木和脑袋大然而瘦骨嶙峋的我的小个子祖⽗不想在此时看来恰如两个志趣相投的旧友了。 “而后,祖⽗意外地辞去了看守,径自上了路。出走的第五天,据追赶他的人说,祖⽗穿着随⾝⾐,曲肱睡在道旁哩。追他的人催着他,快回家吧。祖⽗还在说,嗯嗯,让我歇会儿再说,站起⾝子,直朝前走。可是,祖⽗在路边,直到那一天,已经⾜睡了三天,没有动弹,全⾝净是伤。” “确实,这定然是俺那年代的人哩。”祖⽗洋洋得意地说。“说来是这块地面上的人,俺个人却不认识他。可出过那类事儿的人,俺倒知道几个哩。” “我祖⽗只是憋⾜股劲儿要出去,可不知道去哪儿好。”“不,要上哪儿去准是知道的罗,只是时代不同了。共公汽车、火车、还有机飞现在都有,和过去的旅客,情形不一样。俺那年代人,要动⾝去远处哪儿,只要离家步行上路就是了。说走就定是从这儿走到别处的哪儿,走不了叫人背着走,碰海上边就得坐轮船哩。俺那年代,哪天有人忽而走掉了,没走的每⽇里在自家门前望着街道,耐着 ![]() “请问您也曾出走过吗?” “嗯,俺从九州的久留米走往东北的郡山,而后到四国定居,走了好长一段路。而后在这个峡⾕定居。从此,只在自己家的街道上眺望啦。不过,俺哥子,在像孩子那样的年纪,倒是坐船动⾝去了美洲哩。” “我们也想乘船去开罗哩,就要出发啦。”斋木轻声地用唱歌似的语调说。“而且,还想请您资助我们买船票的款子呢。 我想像您这样的老人家,决不至于难为我们的吧!” 这一来,我在一旁想,话儿说得这么冲,这么早,非得把事儿砸了不可。祖⽗默不作声,而斋木犀吉,在此一瞬间,像个发怒的孩子似地目光炯炯,盯视着那⺟⽝和那被没牙的狗嘴咬啮的鼠灰⾊的祖⽗的脚踝。我连忙对祖⽗和斋木犀吉说今夜时间不早,到明朝再慢慢谈吧。我决定和斋木犀吉睡在灰墙仓库的二楼上。 我和斋木犀吉正要离座去灰墙仓库时,祖⽗要我们去屋角边浅底柜拿酒喝。仔细一看,虽有⽩酒瓶,可早已空空,蒸发完了。当我一说酒已没有时,祖⽗脸⾊ ![]() 这样,我和斋木犀吉离开对我们似乎不甚关怀的祖⽗,出了正房。小股雪珠纷纷扑上我们的头,我们的肩,一路上只听得夜风在我们四周吹刮得树木沙沙作响。即便是全没光亮,我也能感知到这些树木各各具有不同的个 ![]() ![]() 我之所以保持沉默,实际另有原故。唯恐怕一开口会引出斋木犀吉对祖⽗的嘲笑话。我对祖⽗的爱并没到把他当作偶像崇拜的地步,但在这个峡⾕之间,要说由于外来客,对这峡⾕之主的祖⽗恶语中伤,却也受不了。可当斋木犀吉和我一起用力设法开启灰墙仓库大门时,他无意间发出了一声叹息,而后有气无力,呑呑吐吐地说“那真是一个长老哩。”此后,他便把长老一词作为称呼我祖⽗的专门名词了。接着,我们继续沉默着去对付那扇灰墙仓库门,可总也纹丝不动。正在这时,妹妹赶到,说这门锁头坏了,要不用梯子爬上二楼去吧。还说祖⽗喊我去哩。我返回祖⽗房间,一看,祖⽗正站在酒柜前,说:“是我搞错啦,酒是没有了。”我当即以孩子般的口吻含糊答应“嗯,没关系的,爷爷。” 祖⽗吃惊地盯视着我,从我的脸⾊上他发现情况有异。同时,我的喉咙里重新噴 ![]() ![]() ![]() “你病了。也像是生了⿇疹哩。独个儿睡在灰墙仓库吧!”我似梦似醒地听得祖⽗说,一下子瘫倒在祖⽗直至刚才还在坐着的温莎椅子上。南洲号对此愤愤不平了,正经咬起了我的脚脖子,可与其说因为这⽝掉光了牙,莫如说因为我自⾝在发烧,全然感不到疼痛。我真的患上⿇疹了。从翌⽇起,我便在灰墙仓库二楼上独个儿隔离起来。我家这座灰墙仓库的窗户和城墙上的齿形堞口构造相仿,从那儿向正房了望,⾜可充分观察却不致为对方发觉。祖⽗和斋木犀吉是如何在做亲密的长时间的 ![]() 4 那么,斋木犀吉究竟出发去了何国何方,这点连我所在的大学里谁也搞不清。唯有怪异的传闻宛如神经质的仔兔満处 ![]() ![]() ![]() ![]() ![]() ![]() ![]() ![]() ![]() 不过,斋木犀吉在他首次出走海外的旅行中,虽则遇上不少凶险,终于还是回到了⽇本。我知道他的归来,以及其后的生活情况,是二年后冬天的事。我在大学前理发店內排队等候时,偶然间在一本电影杂志上见到了他的相片。在这幅广告相片上,斋木犀吉穿一件像橄榄球选手运动⾐所用条子布制成的短 ![]() ![]() 由这次带有几分滑稽古怪的巧事,导致了我和斋木犀吉第二次会面。但在此之前,想先说一说他和意大利妇女同路作最后一次国外旅行(犀吉除第一次的秘密航行外,还作过另一次海外旅行。在其短促而勇敢的一生中,若把另一次非法出境包括在內,共去海外旅行三次)途中寄给我仅有的一封信。这是一张由贝鲁特发出的美术明信片,片上印有海边土屋相片,这里想引用片上所写的一段文字。可照此写来,怕会破坏了前后次序,搞 ![]() ![]() 斋木犀吉这样写。该是少有自来⽔笔之类吧。他像是用黎巴嫰人邮局里备用的两种铅笔书写的。“您好!这是希腊遇难船船长的话。临终前他在航海⽇志上最后潦草地写了如下一段话。‘我以绝对的自信心情愉快地战胜了暴风雨。而你,是否记得奥顿①所作的这么几句诗?现在我倒想起来了: 危险感觉不可丢 道路确实短,可仍然险峻 瞻望前途,往前斜坡不算陡。 ①WystanHushAuden英国诗人(1907~1973)。那么,再见了。要全速奔走,而且是要跳 若问为何引用了这封信上的话,原因是作者想在下文就斋木犀吉最为滑稽的一个时期作些介绍,并请读者们把在此期间,斋木犀吉的灵魂所能到达的更⾼层次的道德准则之一留在你们记忆之中。作者唯恐书中的主人公,在这段故事情节上受到读者的轻蔑乃至冷淡的不公正待遇。 再说,我在理发店接待间的煤炉边,奋兴地出着大气,读着这过期杂志,这是五个月前的一期。上面有好几部由新星斋木犀吉出演的影片预告,其中一部分正在首演。我在报纸上就曾看到过。不一会,轮上我去理发了。我坐上椅子,可仍没撂开那杂志。这样,从我生学服的袖口,落进不少自己的头发,刺得我直庠庠。出了理发店,我随即买来晚报,先找影剧栏,看到莺⾕的三流影院果然有斋木犀吉出演的一部影片,包括在同时上映的四部片子之內。我向计时的家庭教师雇主家挂电话请了假,便乘坐国营电车来到莺⾕。 时过晌午,冬⽇沉沉,如同薄暮。空中尘土飞扬,一片 ![]() 银幕上的斋木犀吉像已停立在地铁⼊口处等着我呐。一看就知道他在耍弄着什么鬼花样。我 ![]() ![]() ![]() ![]() ![]() ![]() ![]() ![]() ![]() 我人在看着电影,可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在座无虚席的影院里,仅有我和斋木犀吉两个人相向而坐。只因他那微笑中有一种独特的个人印象。那微笑从我和斋木犀吉在现实生活中邂逅时起曾屡屡出现,我意识到那是他为自己所设的护⾝铁甲。面对⾝裹一层微笑铁甲的男子,他对我究竟做过了哪些缺德事,简直无法究诘。究竟如犀吉所说真的忘了自己的旧恶,还是装模作样假装忘了过去,对我来说,终于没法理解。要是把在北非地方城市贝贾亚的杀自归因于他微妙的负罪意识,则那种微笑的铁面具,难道真能掩盖住他內部闪闪烁烁柔弱的神经的露头… 我猜想影片上的斋木犀吉大约是个无情的职业杀手,眼看就要把在地铁⼊口露面的股匪头目打倒在地了吧。但从地铁⼊口露面的竟是一位忧郁柔弱的中年妇女,两个人的台词是:“太太,要乘直升机飞吗?”“什么,岂有此理!”就是如此。不用说,那拒绝邀请的女子转⾝就走。而斋木犀吉一当他说出他那惯用的尖锐的带口吃的噜苏道⽩,他那要塞般坚固的冷淡相也像薄纱帘幕样把他的內心世界暴露无遗。女的从银幕上消失后,单剩下面带暧昧微笑的斋木犀吉,在此时影院內迸发出一片嘲笑声。我忍住了几乎涌到嗓子口劈拍作响的愤 ![]() ![]() ![]() 可我在向晚的午后,由于见到了这年冬的初雪,我得到了我政治狂⽗亲留下的恶运,也有他那点勇气。这样,我向影片公司宣传课挂了电话,才知叫做斋木犀吉的新星怪人在摄影棚吵架殴斗,退职走了。不过,宣传课的男的把斋木犀吉目前的工作地址西银座办事处的电话号码告知了我,我决定和他作第二次会面。 5 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既非幻象也非银屏人影正在咳嗽清嗓的斋木犀吉。可怪的是,那打扮一如电影,以游鱼样平静而木然的神⾊微笑着说: “呀,长老⾝体可好?那条近视眼的狗该还在啃那灰鼠⾊的袜子吧?”他不胜怀念似地口吃着快速地以尖锐的声调说。“嗯嗯,没什么变动哩。可我一直没回乡间去,南洲号之类的事儿也不清楚。” “我从港香寄过一封內装五万⽇元的航空信给长老的,要不遭到没收就好了。我可不想失信于长老哟。” 我默然无语。五万⽇元。可他拿走的除他那份五万⽇元外,还有我的一份五万⽇元,共计十万⽇元啊。但由他看来,只有供他用的旅费,才是他和祖⽗间的借贷关系。而我那五万⽇元,自然不必挂心。斋木犀吉解决的只是他所谓长老的问题。这样还算不错,我自己这样考虑。我知道,正如我在电影院薄暗处的预感那样,我自忖没法切⼊他那刀 ![]() “我想祖⽗准能收到你的款子的。即使钱款被没收,单是港香来封信,他也定然很⾼兴哩。”我说。 “去喝点儿茶吧!那末,请稍候!”斋木犀吉及时岔开我的话头,返回当时工作的办公室去取围巾。我在那大楼七层廊下等着他,隔层玻璃窗,我听到他在室內和别人借钱的语声,心中感到滑稽“我才不想要斋木犀吉招待喝茶哩。”我脸上憋得通红为自己辩解。 上文提到斋木犀吉现实中和电影里打扮全无二致。但仍有两点相异处。首先,现实中的他并没长 ![]() ![]() ![]() ![]() ![]() ![]() ![]() ![]() ①PabioPicasso(1881—1973)西班牙名画家。斋木犀吉脖子上 ![]() “外国人的做工还是蛮精制的哩。”斋木犀吉⾼兴地说。“你那办事处在⼲什么业务?而你又⼲些什么?”我不由得有些不快,目光离开打火机问道。本该接着谈论那邓希尔打火机的,可这毕竟是暌离两年后意外的重逢啊。 “在画家亲戚开设的商业图案设计事务所里,我用细明体或耝明体字书写药店广告哩。你该知道我是书法上的天才了吧?” “那么,和那画家的女儿该已结婚了吧?” “哪有这事。我和那姑娘已不 ![]() ![]() ![]() ![]() ![]() ![]() ![]() ![]() ![]() ![]() ![]() ![]() 他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态说。这时的斋木犀吉确实和他的二十岁的⾁体年龄相称了。可当然,这只是一种像海市蜃楼那样稍纵即逝的印象。而在斋木犀吉屡屡显示的青舂的海市蜃楼中,实际确有某些真情在內,这点我在除他之外的其他人⾝上从没发现过。我这话决非单纯出于友情,读者务请留意。 斋木犀吉办公的大楼位于银座林荫大道新桥附近的一角。我们步出大楼,背着新桥,在经冬凋谢的林荫大道上像急匆匆赶路般跨着大步朝前走。我想告诉斋木犀吉前一晚遇上雪的事,可终于没开口。因为这次重逢他是否能作为我能就雪讲些心里话的友人和我 ![]() ![]() ![]() ![]() 就这样,由斋木犀吉这一方领着我来到一家德式食品店二楼。据斋木犀吉介绍,这店邻近有的是同样有名的⾼级德式菜馆,可这家咖啡馆由于像沙丁鱼回游似的银座观光客为食品店中火腿、香肠、饼⼲的烟幕挡住了视线,反而被漏掉。果不其然,那天除我和他再无别客。我心情不佳,有些不耐烦。按我此时的个人情绪,最与上流社会的情调,格格不⼊,可它正好是这类情调的店铺。可是,斋木犀吉则有如沙漠绿洲里的骆驼,喜孜孜 ![]() “现在若是晚饭时间,而我又有⾜够的钱,那便要先吃牡蛎饭前开胃菜,中间还得加上甲鱼排哩!”斋木犀吉忘乎所以地说,越来越像那婴儿在眯眯笑,眼角边堆起了无数皱纹。“当然,在那时就该坐在餐厅那边,而且要在底层的桌面上用餐,喝德国啤酒哩!可今天,要三种点心,外加特别加料的红茶、⽩兰地,将就着吃啦。” 这时我估量着自己口袋里的钞票数,在包括厚实的青冈栎桌子和油浸褐⾊壁龛等在內的全部设施前,不免自惭形秽,只要了一份咖啡,并叮嘱不必特别加料。等到点心、红茶送来,斋木犀吉旁若无人地兴致 ![]() ![]() 说来,那斋木犀吉却胖了不少。下巴⾁像堆成了两层。而我自己,肋骨像大礼服上的金丝锻 ![]() ![]() ![]() ![]() ![]() ![]() 这是斋木犀吉特有的作风。不论学哪种乐器,他从不照初步曲来练,一起始就用这乐器去练习自己最心爱的曲子,由此磨练技巧。而且不须花费多长时间,最终也能弹奏出与那曲子近似的音乐。所以在斋木犀吉⾝上必然有像甲鱼那样偏执的忍耐心和独特的才能。我当真常常这样考虑:即使对核裂变,他也能从全然无知的阶段,一下着手进行原弹子的个人制造,过不久说不定会造出使东京站半⾝不遂一类的炸爆物呢。 “在这两年间,你该有了不少创举吧,我昨天就看到你邀请中年妇女坐直升机飞的镜头呢。”我在残酷感情的⾆尖上带着辣辣的酸味报复着说。 “唔,是那个吗?”斋木犀吉他那栽満満⾜得意之花的大脸膛上,糕点、红茶和⽩兰地的影子倏然消失,浮现出可悲的极度忿懑的表情。“我若能在四十岁成为百万富翁,要把拷贝全部买下。而后统统烧掉,那时将有一股恶臭弥漫在全东京,到冬天还有烟雾哩。哪一天我要好好儿给你说一说和影片公司那些⾊情狂怪物打 ![]() ![]() 在用尖锐的又快又口吃的语调像鸟儿般絮絮叨叨开始介绍的斋木犀吉,对着自己忘情地一笑,面带喜⾊,一瞬前那可悲的愤懑余波的魔影已 ![]() ![]() ①FraAngelico(1387~1455)意大利名画家。 ②见圣经新约,报喜天使向圣⺟玛丽亚传达她已怀上基督的喜讯。“我在横滨乘上去东国中海寻觅海盗蔵宝的船。当时说定,若在途中⼲些活儿,可免费带我到港香,在港香再为我介绍去开罗的船。再者如果能觅得一批海盗的蔵宝,还可给我若⼲报酬。而所谓海盗云云据说是与义和团有关的国中的海上⾰命家一伙的秘密资金。真的,在我看来,不问条件如何,都行,我是个小孩子,只要能在港香换乘上去开罗的船,就和那些一心觅宝的疯子们撒约那拉①了。实际上,那时我恰如三月兔那样走投无路,只要能乘船出海,便觉得条条道路都能通向开罗似的。这里也受到长老那个时代旅行者的感觉带来的不小影响。由于此,我坐上由鲣船改装的觅宝船出发了。同事们全都像熊一样无知,是热衷于觅宝的一群疯子,因此夜晚好可怕,加以当时正值隆冬!我在这样寒冷 ![]() ①SAYONARA,⽇语单词的罗马拼音,再见的意思。斋木犀吉就是这一类型的罗苏嘴,尽管他有言在先,要话逐字逐句地记录,怕不要占用百科事典那么多的篇幅。概括说来,如此这般出海的斋木犀吉的这艘船,突然遭到什么 ![]() ![]() 这时,心急火燎的他,偶然间又被一位德国人博爱家援救出来。这位德国人,像已故演员斯德罗海姆①那样秃顶的五十岁健壮的小个子男子,是西班牙內战期间在巴塞罗那作战的原无府政主义者。此后三十年,他告别故国,流浪在外,至今他仍有艘游艇《巴枯宁信徒》号停泊在港香,对年轻时的过 ![]() ![]() ![]() ①ErichVonStroheim(1855~1957)国美导演、演员。斋木犀吉对此也曾认真考虑,终娼 ![]() ![]() ![]() “这样,知道我染上了 ![]() ![]() ![]() ![]() ![]() ![]() ![]() ![]() ![]() 6 以上是我和斋木犀吉第二次会面的情况。但这次会面后,时间不久就告结束。因为斋木犀吉出逃了。他的出逃有如一条在暗处遭人痛打的狗,死命奔跑,躲进世界上的哪个旮旯里,犹自惊魂未定,浑⾝打颤。 这次逃亡事件起始于斋木犀吉打给研究室的电报,要我去他工作的办事处大楼底层的小提琴店铺一事。这事发生在我俩重逢后的数周,当时我正拟在年终休假期归省我四国峡⾕的祖⽗。我已经好久没有归省了。原因是我一直没法筹措去四国的火车川资,而在当时我的囊中突然积攒了一笔可观的旅费。 还在我和斋木犀吉重逢之前,T大学报上就发表了我的短篇小说。这是以打工生学捕杀野狗的事作为题材,用站在大学医院前坡道外墙处,侧耳倾听作实验用所养野狗群发出的阵阵吠声,有如小雪珠从空而降这样的印象撰成的情节简单的一篇小说。可由于这报在大学节⽇公开发行,读了这小说的出版社编辑们随即来信约我为他们杂志撰写小说。 我在那两周时间里,不去上课,只闭锁在大学图书馆,翻遍了借来的最大型国语辞典,恶战苦斗,最终写出两篇小说。这些究竟是怎样的小说,作者在此不想多费笔墨,总之是出版社把它们刊载在杂志上,给我寄来稿费。这样,我当然想去峡⾕,听一听好久没见的祖⽗的嘶哑不畅的语声了。 记得我在找寻斋木犀吉办事处(据电报说他已经由该处辞职了)所在大楼通向地下室的⼊口当时,那儿正在把过于靡费的圣诞枞树换成好大的门松。由于严寒面⾊发紫的年青人伏在梯子上或升或降,⾼声地此呼彼应。就是这样的季节。地下室廊下的最尽头,有像仓库那样的 ![]() ![]() ![]() “我等了你五个小时啦。其间我想些心事也就过去了,可这家伙连这点也办不了哩!”说着,他用手掌去叩击那柳条篮,焦躁然而怯懦的猫的叫声,像乒乓球那样从那儿传出。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的电报还是我的一个朋友碰巧去研究室才给我带来公寓的呢。只图自己方便,等了也是活该。”“我早知道你最终不会不来的啊。”斋木犀吉带些娇态这么说。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重复一句。眼睛一旦适应了那暗淡光线,就看到斋木犀吉肩后朝里的货架上,有个短发头的少年,埋首在自己的两腕间伏⾝而眠。看来这少年乃是这家小提琴店的店员,定是由于他和斋木犀吉是朋友,这才把我招呼到这儿来的。 “我的猫,还有小提琴、夏季⾐服、潜⽔用具这些,想请你为我保管一下。就这些,拜托啦。”斋木犀吉说。“猫在篮子里,其他东西在⽪箱里。嗯,箱子里还装有我故世的老爷子的油画呐。” 斋木犀吉⾝后的少年仍然趴伏着,像啜泣般发出咕、咕的笑声。我这才知道他原来并没睡着,大约是由于精疲力尽才那样趴伏的。我暂不去管那神态有异的少年,先考虑斋木犀吉那些唐突的请求。按斋木犀吉说话的口气,颇令我回忆起他先前在我的峡⾕求祖⽗借钱时的说辞。“而且,还想请您资助我们买船票的款子呢。我想像您这样的老人家,决不至于难为我们的吧!” “猫?从港香带来叫做齿医者的猫?”我预感到对斋木犀吉的任何托请,到末了,总也推不了,尽管如此,仍想在猫的问题上做些文章。 “是的哩。我把它装上港香来⽇的游艇,塞在篮子里,齿医者一路安然无事,乘火车谅来不会出问题的。我想托你把齿医者带往乡间峡⾕,由长老代养。连那个老不死的狗,长老也肯一本正经地养着,这只猫也会代我喂好的。再说,在前些时齿医者患感冒那会儿,给多吃了些抗组胺剂,把脑子吃傻了,从此面包屑、莴苣叶,什么都肯不声不响地吃啦,所以别担心不好喂食。在以前,它可是只爱挑食难饲候的猫。你没见到它那时的模样儿。你喜 ![]() 我已完全为他说服了。对篮里那只港香出生的猫感到恶心似地厌恶,可确实也只能答应把那猫小心地送往峡⾕里祖⽗的⾝边。事实上,我往往轻轻易易就让他说动了心。这样,我终于抱怨般这样说。 “那么,你打算⼲什么?想搞些什么新花样,要这样急着把猫等等往我这儿塞?” “我一定要逃跑。逃跑了,暂时还必须躲起来。怕的是要遭人杀害或被切断了手指哩。而我对被杀害、被切手指同样害怕,同样讨厌呐。” 斋木犀吉⾝后趴着的少年,这时以女 ![]()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和这家伙两个人一起和那态变的⾊情狂四十岁的女子睡过觉哩。那个脏兮兮像肥猪似的女的既有幼儿 ![]() ![]() ![]() ![]() ![]() 我觉得愤懑,悲戚而且茫然若失,还在发生歇斯底里笑声的少年和仍然坐在草垫上用尖锐的声调唠叨不止的斋木犀吉实在可厌。这些人终于弄出 ![]() ![]() ![]() “把钱还了她不就完啦?犯不着为这点事逃走吧?”“钱早花光哩。而且我想还是逃了好,决不能认输。与其让流氓抢去钱财,还不如把那家伙打一顿蔵匿起来的好吧。”“别说孩子话!”我越发气恼了。“现在我⾝上只有卖小说得来的七万⽇元,先借你用,余下的钱我去别处设法弄来可好?” 斋木犀吉没作正面回答。他从草垫上站起⾝子,轻轻拿起⽪箱和柳条篮。 “有了这些钱,为什么不去做套好好儿的⾐服穿?还穿那套生学装,像只企鹅,多难看。趁现在有空,给你介绍一家相 ![]() ![]() ![]()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再一次蹙起眉头对平平稳稳抓起猫篮从后跟来的斋木犀吉问道。可他仍像歌唱般坦然地说: “我在搞拍片工作那会儿,和‘机关’相识啦,所谓机关是起初的暗语。你知道有种人叫‘女炫’①吧,那是以贩卖妇女为业的,而这是转卖男人的职业,即男炫。比方说吧,如今发现一些搞同 ![]() ![]() ![]() ![]() ![]() ①指江户时代拐骗妇女转卖给 ![]() ![]() ![]() 在这家银座的西服店中,斋木犀吉由悬挂着的西服半制品堆里,为我挑出一套深紫⾊的西服。这套服装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装里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忆起,在斋木犀吉为我挑选服装时,已经给人以⾝处绝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来胡须稀少的双颊,即便是许久没刮也不怎么显眼,可他那意大利⽪靴上却堆満了尘土,条纹西服也到处沾満石灰粉,这模样就其总体印象而言,总像是一个少年流浪者的模样(或其预告)简直能使⾼级住宅上的防盗警铃一个个鸣响。 我把 ![]() 步出西服店,眼看斋木犀吉心神不宁,多次留恋地去盯视手表,又仿佛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箱和有猫在內的柳条篮的小⽑贼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着我,最后终于开了腔。 “你用甲胄体文章做成的小说,如果稿费有剩余,能否请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药的。当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战斗哟。”他说了这些谜一样的话。 于是,我们提着⽪箱和篮子,踅进了一家低档的小店酒。在酒吧间里一坐定,斋木犀吉果真把德国制的安眠药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为什么,这么恶作剧?”我忍不住这么说。我把脚牢牢搁在猫篮上,这也是因为我已开始感到要对那头猫负责了。“为了对付那恐怖心理哟。我从今天起要豁出 ![]() 我伸手抓过斋木犀吉面前的药片瓶,看瓶上的标签。上面仅说卫生无害,另外是些与恐怖心、勇气全不相⼲的套头话,我对斋木犀吉所说的话,觉得既平静又有如电击。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样,那么服药⿇痹那种怕死情绪这件事本⾝,是否可怕?不是吗?”我带着可悲而厌恶的心情说。“我已经喝下去了。”斋木犀吉说。“等下回儿会面时再详细和你说,我对死的恐怖这命题制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现在不好谈,因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决斗哩。好,且等着那片剂和酒精的药 ![]() 从前一刻起猫已发起了怒气,我的⾜边像发出了拉风箱般声响,一看,柳条篮边像植物的幼芽样露出了几只猫爪,只因为去挠什么都全然没用,这才劲使儿去扣篮上的柳条。斋木犀吉随即跳下椅子,在篮子边蹲着⾝子,把露出的猫爪,像让死人合上眼睑般轻轻地,一个一个用手指肚儿摩抚着,一面喃喃地说。 “怎么啦,齿医者,像你这样壮健的雄猫什么也别怕,唔、唔,好好睡吧,齿医者!” “是猴子哩。它对猿猴发脾气了吧。”店里的侍者指着店酒一角抱歉地说。 在这时,我从背到 ![]() 起始我只认为在薄暗的店酒墙角边,有闲着没事的孩子在戏耍吧,实际确实有头大号的⽇本猿、那小个子侍者错认为我对那只猿产生了趣兴,这才深深叹息一声的,一面擦着玻璃杯一面说: “在这里喂养的东西可真怪啊。连猿猴的⾝子也古怪。”他透着大气说。 “怎么,这只猿?” “这猿起先全没鼻⽑的,可这儿空气差,长年累月,这东西竟慢慢地长了鼻⽑,健壮起来啦。别看它是只猿。” “嗯,嗯。”我厌烦地说。 “照达尔文说,猿最初的进化特征,像是鼻⽑哩,所以…”侍者狡黠的⻩⾊眼睛眨巴着看我,可由于我没显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总会笑两声的哩。”他发着牢 ![]() 按我此时的心情,哪能笑得出来。伤心和厌恶的心情越来越加深,以至 ![]() ![]() ![]() “那么,再见了,对长老带信问个好吧。齿医者要每天给吃內含维生素B、尼古丁酸、消化酶、氨基酸之类的片剂,是药房中最便宜的营养剂,哪儿都有买。我这就走啦!” 他一转⾝跨出大门。我忙着会过帐,用两手提起⽩⽪箱和柳条篮,紧紧跟他走。我在起步时毕竟迟了些,在薄暮的银座拥挤的人群中提着內有只猫的篮子和⽪箱一步步往前迈,相当累人。 我看定斋木犀吉的大脑袋、阔肩膀,惟恐在对面的人堆里找不见他,可由于近视眼的关系,结果还是和他走散了。我急匆匆嘘着悲戚和忿懑的⽩⾊气息,一路往前赶。 不过,当我在对面的人群里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斋木犀吉时,他已经和同他相仿的一个中年彪形大汉子殴斗起来了。那是在土桥一侧电影院前的狭窄空地上的一场恶斗。在此,我无意把这次斋木犀吉的暴力行动详细叙述,只拟简单作个 ![]() 斋木犀吉并没把对方杀害。可比杀害了他还要惨些。(因为对方是人而非禽兽,有时可能比死还难受)而在官警到达现场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 ![]() ![]() 7 我把那装在篮里的橙⾊条纹大胖猫带回四国的峡⾕,寄存在祖⽗处。那只近视的雄⽝便不再把祖⽗的脚踝错认为灰⾊的鼠咬啮戏耍了,因为它发现了追踪猫这一种新的游戏,重新恢复了十数年前⽝类固有的狂奔热情。和祖⽗穿上灰⾊袜子的脚踝相比,那只橙⾊花条猫像橡胶那样的躯体,即便是没有彩⾊辨别能力的⽝类,对近视的南洲号而言,确实也是易于发现的目标吧。可祖⽗,已不再坐在那张大正天皇即位以来一直使用的温莎椅上了。他让峡⾕的青年木工做一张大 ![]() ![]() 我只向祖⽗提到斋木犀吉已经归国的话。祖⽗却驳斥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他那种人决没有远去外地穷乡僻壤,从此音讯不知的道理。祖⽗又告诉我浅底柜中蔵有斋木犀吉的来信。我站起⾝去查看那浅底柜,很快找到了那封信。给祖⽗的信件之类,二十年间原本没几封,而用航空信封邮来的信件则仅有一件。我想看看斋木犀吉在港香投寄的函件,但信封內只装有美钞一百五十元,书写的文字却是没有。照我想,可能是祖⽗把这信蔵在别处了,或者是一面睡一面读信不留神失落在 ![]() “爷爷,信怎么没有?” “你手里拿着的,就是。”祖⽗仍仰卧在木 ![]() “斋木犀吉写来的信不在哩。” “ ![]() “可是,假如是港香呢?” “港香我没去过,也不 ![]() ①国中唐朝书法家“小学校长拿来了你的小说,看了一下,那可不是什么好文章啊。”我感到突然,啊,爷爷已经看过我的小说! “您是说文章不好?是说推荐森鸥外这类文章吧,爷爷?”“是哪些文章且不去管它。读过的文章马上就能忘。俺读过的文章还少吗?过后全都忘了。你的小说坏在凭空想捏造。你没去观察。所以,写不出好东西来。至于你的小说中,哪些出于空想,我早就忘了。和你相比,那位青年说的是他观察到的道理,那才是能观察能思考的人。那样的男子写出文章来,就有些意思了。” 我对斋木犀吉和祖⽗之间的友情原就有些嫉妒,从而对自己的小说受到轻视感到不平了。这样,我便从刚才放进浅底柜中斋木犀吉的信封中把暂时不用的那些美钞偷偷取出来。 “没有观察力可不行。所以,你写小说不会成功!”祖⽗继续固执己见,把我否定。我对祖⽗和斋木犀吉越来越气愤,甚至含泪 ![]() 虽则峡⾕长老有如此不吉利的预言,但结果,从第二年初起,我便开始了小说家新手的生活。大学一毕业,我连工作也不找,随即搬迁到另一间宽敞的公寓房间,每⽇价写小说。我又获得了一项文学奖,还出版了书。祖⽗的预言老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筑起了一只来往飞翔不祥之鸟的窝,但我总也极尽全力,不加理睬。即便是我对斋木犀吉二次会面分手前留下的对我小说的评价,每一回想,就觉得恰如有一团海胆酱卡在咽喉口,可随着斋木犀吉和那个职业流氓集团的中年男子殴斗的情景逐渐淡忘,要不去回忆他对我小说的评论也并非难事。再说文坛上的评论家们,又不像峡⾕的长老和斋木犀吉鬼魂二人帮那么样地苛求。总之,对我来说,尽专心致志忙于我的小说家生涯了。我曾参加了文学者旅行团,去过华中 民人共和国,在海上会见了⽑泽东。这次旅行,途经港香,我也曾和⽇本新闻社港香分部记者,说起斋木犀吉在港香的冒险经历和《巴枯宁信徒》号的事,据答说事情的实真 ![]() 归 ![]() ![]() ![]() ![]() ![]() ①Ebios——啤酒酵⺟的商品名,含各种酵素及维生素,特别是维生素乙。再说,在这一二年间,我写过不少二十五岁生⽇那天结婚。结婚,而后生两个儿女,二十册自己写的书背地里不断受人指摘,轻度的酒精中毒,死于癌症,结束了这并非天才作家的生涯,这便是我乘坐的这趟车车头所要行经的平稳路线。对一切冒险 ![]() 不过,在几个月前,我所写的政治 ![]() ![]() ![]() 真正看穿我多疑症的真相的是四国深山峡⾕终⽇卧 ![]() “他已经写了三本书哩。说来在我家一族,既有出外闯 ![]() 此后,他又说,左也好右也好,只要你打算变成了长有羽翼的人,自己也必须准备飞起来这一类越说越像梦呓那样的神秘话,有时说得更难听,说若是能看到他被人杀害,就更易看出他自己究竟继承了哪方面的⾎了。妹妹因此为我伤心得啜泣起来,但却招致祖⽗的不満,仿佛有损于他平⽇的威严似的。 “俺这会儿,还没有死呐。”他大声怒吼起来。 斋木犀吉的归来,救助了我上述的多疑症,并把我引向⽇常生活的冒险。归来时他还带着一位竟像他亲妹妹似的有叛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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