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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瓦黑瓦 作者:曹文轩 | 书号:42177 时间:2017/9/26 字数:19415 |
上一章 第十六章 赵一亮 下一章 ( → ) | |
第一节 我在黑瓦房读⾼一时,赵一亮在红瓦房读初三。我在黑瓦房读⾼二时,赵一亮却没有能到黑瓦房读⾼一。油⿇地镇初三生学太多,不可能个个上⾼中。推荐时,镇上 ![]() 他从此便与黑瓦房永远无缘,与学校永远无缘了。 有很长时间,赵一亮闭门不出。最初几天,他几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房门一关,整天直 ![]() ![]() ![]() 他⺟亲便来学校找我“林冰,你和―亮玩得那么好,也不去看看他。他整天躺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 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从前那个傲慢的、总是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绝不肯在人底下而只能在人头上的赵―亮,总在我眼前晃。这样一个人倒霉了,你去看他,并且你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比他优越的位置上,他会怎么想呢?我这人,似乎很小时就对人情世故很敏感(岁数大了之后,反而迟钝了许多)。去看―个倒霉的人,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不看他吧,对方也许会想:好,你现在比我強了,就瞧不起人了。去看他吧,对方也许会说:你来显摆了,你来看我笑话了。即便是这两者都不会有,还有可能无端地让人家自卑。若是这样,去看的人,岂不又无端地增加了一份歉疚? “有空去看看他吧。”赵一亮的⺟亲说。 既然他⺟亲这样希望我去,我当然要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就去了。我敲着他家的院门,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走过来。 开门的是他的⺟亲。“你来了!”他⺟亲见了我,很⾼兴“他在家呢…”说着将我一直引进屋里,走到赵―亮的房门口喊:“―亮,林冰来啦!” 房里没有声音。 他⺟亲提⾼了嗓音“一亮,林冰来啦!” “谁呀?”赵―亮在里头含含糊糊地问。 “我,林冰。” 赵―亮将门打开了“林冰。”随即舒展双臂,双眼闭着打哈欠。那双臂抻得很用劲,仿佛练臂力把五 ![]() ![]() “你在⼲吗哪?”我问。 赵―亮双手往上捋了捋头发“没事做,睡觉睡。你学习忙吗?” “还行。” “我是念不成书了。不过这 ![]() ![]() 我们正谈话,他⺟亲出去包了一纸包熏猪耳朵回来了,倒在―个盘子中,浇了些酱油,放到了院子里的小桌上。赵一亮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吃点东西。” 我和赵一亮面对面坐下来,中间是―盘切好了的猪耳朵。他吃得很香,猪耳朵的脆骨在他雪⽩的牙齿间咯吱咯吱地响。他不时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亲说:“妈,再来一点酱油。” “妈,有蒜瓣吗?剥两颗。”那盘子,冲他的那一面,不―会儿就快要见底了,而我这一侧,却还像河岸那样矗立着。过了―会儿,这“岸”就向他那一侧坍塌了下去了。他―边吃,一边向我不停地说话,说他新搞到了几首二胡曲子,拉起来很好听,但常要换把位,有时突然地要换几个把位下去,难度 ![]() 我在他家待了一两个小时,觉得赵一亮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心里倒也坦然了。他送我到院门口时,依然还是从前的形象―― ![]() ![]() ![]() 我走到巷头,忽然起了―个要加強“我俩―如从前”这―感觉的念头,就转⾝回来,准备向他要一块好松香(其实,我还有好松香)。走到他家院门口,就听见赵一亮在向他⺟亲发脾气:“谁让你去叫人家林冰来看我的?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吗要让人家来看我?我⼲吗要让人家来看我?…”口气很凶,并且踢翻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的⽗亲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当又―个什么东西被赵―亮踢翻之后,他⽗亲骂道:“你这个畜生,还问‘怎么啦怎么啦’,你⼲吗整天躺在 ![]() 赵―亮大声叫道:“我这就去⼲活,我这就去⼲活!” 我怕赵―亮真的要出来⼲活,赶紧走开了。 赵―亮并没有⼲活,但也没整天躺着,而是不分⽩天黑夜地拉胡琴。拉的都是―些哀怨悲愤的曲子,很投人。拉得他⺟亲泪汪汪的,拉得他⽗亲不住口地骂:“死吧!死吧!…” 拉了半个月胡琴,赵―亮突然很潇洒地旅行去了――去海上的―个亲戚家玩去了。 过了―个月,赵―亮回来了。回来第二天,他就宣布:“我要劳动了。”他所说的“劳动”不是指帮助⽗亲染布。他从前的骄傲在于他家的富有,但他―直就有点鄙视这使他家富有的相传了五代的作坊活计:一双手一年四季被颜⾊染着,像什么样子?他所说的“劳动”是作为―个社员,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亲一听说他要劳动了,就仿佛听见他说“我要活下去了”一样,眉头舒展,満心 ![]() ![]() ![]() 赵―亮说:“我还得有―双草鞋。” 他⺟亲说:“从前的人做生活,要穿草鞋。而今的人做生活,不太兴穿草鞋了。” 赵―亮却说:“不,我要穿草鞋。” 他⺟亲马上就出去寻找草鞋,找出镇子,才买回几双草鞋来。第一回穿草鞋的人,穿不上一会儿工夫,脚就要被打破⽪的。于是,他⺟亲就用榔头反反复复地捶打那些草鞋,直至将它们捶打得软绵绵的。怕还要打脚,在脚后跟等关键处,又 ![]() 赵一亮下地⼲活了,初时,混在人群里,不太自然。有人说:“赵大少爷,下地了!”他的脸就忽地―下红了。后来⼲了几天,也就自然了。不过,他的形象仍然像舞台上―个演出来的“新型农民”他总穿得那么⼲净(每⽇换两套⾐服),两只 ![]() ![]() ![]() 赵―亮在野外被风吹着,被太 ![]() ![]() 过了些⽇子,我们又一次相遇。他说:“林冰,晚上要是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吧,把你的胡琴带来。” 晚上,我就拿着胡琴去了他家。 他很不在意地向我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情况,还向我开了个玩笑:“听说,那个叫艾雯的老师很喜 ![]() “别听他们胡说!” 他笑了一阵说:“我们拉几首曲子吧,我―个人拉也没有多大意思。” 我自然还是给他拉副弓。 拉了一阵,我感觉到赵―亮的胡琴拉得不及从前顺了。不管是弦上的手指,还是捉弓的手指,皆显得有点僵。我明⽩,这是劳动的缘故。体力劳动能使人的手的感觉钝化。―个乡下人敲你的房门,为什么不及一个城里人(尤其是一个城里姑娘)敲得让人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乡下人的感觉钝化了,不知轻重,一敲门,就像有人来搞突然搜查,那门敲得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看来,体力劳动对某些艺术来讲,是―种损害。搞这些艺术的人,可以看着别人劳动,然后把劳动的节奏与快乐弄到自己的艺术里去,但惟独自己不能亲自去劳动,尤其是不能去参加那些沉重的筋⾁劳动。有人不大懂得这―点,把艺术家们一窝蜂地轰进地里去,轰进工厂去,结果,毁了无数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画家。赵―亮才劳动了几天?手就不听使唤了。我―边拉,就一边想着,从前赵一亮的手。那四 ![]() ![]()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点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劲使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 再拉时,依然生硬。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眼睛里克制不住地流出了一丝伤感。又勉強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 我点点头。 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点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噤不起这种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点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紧牙关,调动了全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轮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庒扎。 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 第二节 油⿇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 ![]()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 ![]() 赵一亮很⾼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脫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部,而那⼲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部。那⼲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他问:“为什么?”那⼲部说:“口⽔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 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精神,却没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精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子, ![]() ![]() ![]() ![]() ![]()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子带到寒冷里。一部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着脚,站到⽔里去。 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嚓”地响,同时碎裂开来。在赵―亮看来,这⽔中犹如飘満刀片。那些刀片就拥挤着来咬他的脚与腿,咬得他额上直滚冷汗珠。他几次从刀片里逃出来,跳到田埂上。但眼见着被人越拉越远,又只好重新让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昏⻩,田野―片寂寥,只有这些刀片相碰,发出冷漠的声响。赵―亮看看其他人已经远去,就他独自一人守了六行还未来得及⻩的瘦瘦的稻子,心里真是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境。 这天晚上,他找到了我宿舍,说有话与我说,将我叫出了宿舍。 “林冰,你去对许―龙说,从前的事,我们就忘了,让他同意我进宣传队。进去后,我给他好好地拉副弓。”他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我就在理发店里找到了许―龙,把赵―亮的意思与他说了。他一笑,就流出长长―串口⽔来。 “同意了?” 许―龙把―盆⽔泼到街上,转⾝说:“同意个庇!他想忘? 我还忘不了呢!我忘得了吗?他气得我吐了一大口鲜红的⾎呀!“他把”鲜红“二字咬得很重,并且又重复了一句:”一大得,就在这―刻,他又看见了那口鲜红鲜红的⾎了,鲜红得就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月季花!他不住地点着头,一副很舍不得那“忘不了?” “忘不了!” 我起⾝要走。 “你林冰,没有别的,就是心软。你这个样子,是搞不到陶矮子家的姑娘的。” 我骂了―句:“滚你妈的蛋!”转⾝就走。 许一龙在我⾝后大声说:“我忘不了那口鲜红的⾎!” 我知道他又流口⽔了,我甚至听到了口⽔掉在地上的吧嗒声,因为他最后一个“⾎”字没有完全说出来。第三节 我再见到赵―亮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染料染成紫黑⾊了。 赵一亮很小时,就对他家这份祖传的行当有一种对抗心理。 小时候,他在街上走,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答:“染布的人家的。”人家这么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但赵―亮却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些年,像他们家这种小手工业已经被说得很不光彩了。有一段时间,甚至有人要来毁掉这个染坊。读小学六年级时,同班一个孩子与他吵架,他揭人家的短说:“你老子是小偷!”那孩子竟指着他的鼻子,极有力量地说:“你老子是开染坊的!”赵一亮很少去他家的染坊,总觉得那儿是个不太光明的地方。他一直与⽗亲之间存有隔膜。他闻不惯他⾝上那股―年四季总散发着的染料味,更看不惯那双总也洗不净的手。当⽗亲用那手端起一碗⽩米饭来,或者捧了一块金⻩瓜瓤的西瓜来吃时,他的眼睛就总是回避着。许多职业不留明显的痕迹,惟独这染布,却像树招牌―样,把―双乌手染给众人看。他⽗亲往人群里一站,在人的视野,似乎什么也没有,就只有那双手了。假如他⽗亲哪天做了坏人,不管跑到哪儿,也会因为那比乌手被人抓住的。赵一亮从来不向我们提他们家的染坊。 赵―亮见到我,脸―直红到脖子。 我想让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手,可眼睛不答应。人的眼睛,不是人什么时候都能管得住的。晶莹的雪地里有一朵红玫瑰,眼睛回避得了吗?洁⽩如银的米饭上,有一只绿头苍蝇,回避得了吗? 赵―亮局促了一阵,索 ![]() 过不了多少天,就是舂节了,这里的人家照例想着要穿新⾐服。然而不是每个人家都能做到一家划、都换新的。钱总是少得让人发窘。可还是穿着旧⾐过年,也太说不过去。于是,就把旧⾐服拿到染坊里去染一染,让它变得像新的―样。我在十八岁之前,就有许多个舂节穿的是这种重染的旧⾐。至今我还记得那新染之后的化学气味。有时候,⾐服在染料锅里煮得不够,那颜⾊在⾐服上待不住,掉⾊掉得很厉害,把脖子染得很污浊。然而人想穿新⾐的念头又很顽固,很执著。大人小孩都盼过年,其中一项就是盼穿新⾐。因此,舂节前的半个月,染坊就会旧⾐如山。 赵―亮家的染坊变得十分忙碌。那几口大染锅整天沸腾着,冒着热气,‘染料味几乎弥漫了整个油⿇地镇。赵一亮围着大围裙,听着⽗亲的吆喝,―会儿用两 ![]() ![]() ![]() ![]() ![]() ![]() 他问了许多关于我自己的情况:“钱够用吗?不够对我说。” “我的胡琴你可以先拿去拉,反正我现也没空拉。”“你和陶卉到底怎么样了?陶卉这个女孩不错,但陶矮子是个势利眼。”…比起从前来,他显得很随和,很有人情味。 我和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才去学校取东西回家。 当赵一亮认清了前途,明⽩了自己能够承担―个什么样的角⾊之后,就不再焦躁,不再伤感,更不再绝望,而换了另样的姿态。生活改变人,有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赵―亮不再羞于他家祖传的行当了。他围着大围裙,很坦然地走到大街上去,走到人群里去。见到他的那些仍在油⿇地中学读书的同学,他居然也不再感到那双手的寒碜了。他甚至能在与他们分手时,将手⾼举起来与他们告别。“这有什么呢?我就是―个染布的嘛!”他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一种普普通通的寻常男青年的笑容。他开始学会菗烟了,初时,只是冒一冒,不久,就能像倒昅―口凉气那样将烟昅进肺里去,然后在仿佛过了―个世纪之后,才将那烟从鼻孔中缓缓冒出来。那双手是拉胡琴的,本就比通常人的灵活,因此,刚学会菗烟不久,弹烟灰时的动作就显得十分老道了。那天,我在街上碰上了他。他围着围裙,挎着个竹篮在买⾖芽菜,耳 ![]() ![]() 赵一亮的⽗亲老了,⾝体也不太好,见赵―亮能够安心地在染坊里⼲活,心里倒也⾼兴,就将染布的手艺一―地教给他。等赵一亮能够独当一面了,就退到了后面,让赵一亮主活儿,自己打帮手,并将这染坊的一切财务都 ![]() 我觉得,赵一亮越来越比我大了,大了许多(其实才大我一岁),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有人来给赵一亮提亲,他⽗亲想,这染坊也需要―个帮手,觉得早点给儿子成家,也是件好事,但怕儿子不太愿意,就犹豫了许多⽇子。后来,又有人来提亲,他⽗亲说:“直接问他吧。”没想到去问赵一亮,赵一亮竟没有说不愿意,只是脸红了红。他没有其他心思了。他只能像许许多多的农村青年―样:成家立业。再说,他的⾝体也完全发育成 ![]() ![]() ![]() ![]() 后来,他跟了别的媒人又相了两次亲。后一次,他见到的那个姑娘,还像个小孩,不过,很让他喜 ![]() 这一回,赵―亮自卑了。从前对自己的那份自信,被彻底地打掉了。再⼲活时,就很没有力气,于是又惦记起他的胡琴来。 他看着活儿,也不急着去⼲,躲在他的小屋里拉胡琴。但,现在拉胡琴跟从前拉胡琴,感觉全不一样。从前拉胡琴,満心田的傲慢、优越与潇洒,―起往十 ![]() 他⺟亲不服气:我家―亮,人样子也不差,还有―个染坊,又有这么一份好家产,怎么就说一个―个不成呢?她就去追究原因,不久就明⽩了:全被许―龙给捣了(这地方称破坏――暗中破坏,为“捣”此―字,比官话“破坏”一词凝陈、形象、得劲)。 上―章《染坊之子》说了,跟许一龙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的理发店是―个收购并销售消息的地方。小镇上没有什么消息传不到理发店来。而这些消息一旦传到了许―龙的耳中,他就得按他个人的好恶做些加工、编排。添油加醋,这是许―龙的拿手好戏。有一些消息,他会按住不发,使那些消息总也传不开去。 他不但收购消息,将其照他的心思发布出去,还能无中生有,制造消息。这特别制造的消息,往往销路更好,作用更大。 许―龙得知赵―亮“想婆娘”又耿耿地想起那口鲜红的⾎来,便赶忙制造出一些消息来,然后选择他认为一定能够到达女方家中的渠道,将它们一一传送出去。他说,谁做赵一亮的老婆,倒八辈子霉。赵一亮的⽗亲是油⿇地镇有名的吝啬鬼,跌倒了,还要抓把泥起来。做他家媳妇,要苦死;赵―亮的⺟亲,天生就是个管家婆,规矩可大了,做她的儿媳妇,一辈子也别想抬头;赵一亮,油⿇地镇上的人没有―个喜 ![]() 许―龙 ![]() ![]() 许―龙制造消息时,一点也不怕有人找上门来扇他的耳光。 因为这世界上,惟一能够追查到消息来源的就是安公局(即使是安公局的追查,也会因为对方说“我在厕所里拉屎,听见隔壁的两个撒尿的女人说的”而受阻)。许―龙的消息,安公局是没心思管的,其他人管,也就瞎费工夫,是永远也不能找到源头,证实乃他所为的。许―龙每给赵一亮捣掉―个,就有一种快惑,仿佛烦躁时捣掉树顶上一个鸦窝。 赵―亮的⺟亲,当然不能―口咬定是许―龙捣了他家赵―亮的婚事,但她在心里确实明⽩了一切。当赵―亮的⽗亲⽇⽇咒骂赵―亮,而赵―亮依然抱住他的胡琴不放,不将染坊的活计放在心上,只一天天地变得沉默寡言,任 ![]() 许―龙―惊“大妈,你这是?” “龙二爷,一亮他?了一肚子屎,他不懂事…看在你大妈的面上,你就饶了他吧!大妈求你了,给一亮说几句好话吧…” 赵―亮的⺟亲终⽇ ![]() ![]() 许―龙慌忙将她扶起“大妈,你这是要做会么?” 赵―亮的⺟亲起来了。 来了―个顾客,许―龙没等那顾客进门,就将门关了,挂上锁,回家去了。 第四节 赵―亮终于定亲了。还是那个他喜 ![]() ![]() ![]() 那个小女孩,我也见过。那天,她到镇上来买东西,被镇上的人认出来了“这是赵―亮的小媳妇!”很多人就拿目光去追她,她脸红了,用牙齿咬住薄 ![]() 赵一亮再去小女孩家时,总要带上胡琴。 赵一亮脑海中的图画,一幅一幅的,都很具体。女孩、染坊、双亲…这―切糅合在―块儿,使他有了―种责任感。他越来越认真地对待那个染坊了。他几乎完全把染坊上的事揽了过来,并用心去思考它。他学会了计算,学会了理财,学会了许多生意方面的经验,他与油⿇地镇上的各种手艺人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有共同的趣情与语言。走上街头,他朝他们招手,与他们调侃,甚至能红着脸与他们说些荤话了。见了我,他说:“我俗了,是吧?”我就笑笑,倒也常来看他,但在―起时,情调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赵一亮预想的婚期是这年的舂节前后。媒人给女方家中飘了个风,女方家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強硬地希望女儿更多地留在家中。赵一亮家⼊冬之后,就为婚期的到来一天一天地忙碌起来了。赵一亮只管忙染坊里的事,看着双亲为他的事忙碌,有时会从眼中突然飘过―丝隍惑。 那天,油⿇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在礼堂里演出,赵一亮手中的活儿也不紧,应了我的邀请,就来看演出。那天的灯光相当好,节目也好,演员、乐队等,各个方面都很开心。演出结束后,我就去台下寻赵一亮,但没有寻着。镇上―个人告诉我,赵―亮已走了好―会儿了。我去了他家。他正在大染锅里染布,两 ![]() ![]() 这年的冬天,是个寒冷而⼲燥的冬天。⼊冬以来,就没有落过一滴雨,飘过一片雪花。但,北风总是刮。这北风像是从万顷沙漠上越过,被昅去了最后一丝 ![]() ![]() 离舂节大概只剩二十天时间了。这天夜里,我正做梦,忽听见马⽔清叫了起来:“锣声!”我、谢百三、姚三船,被―起惊醒了。 “镇上谁家失火了!”马⽔清说。 锣声是这地方报火警的信号。那锣急急地敲着,声音又猛又稠密。 我们胡 ![]() 四下里,远远近近地都敲起了呼应的锣声。这锣声急促如爆⾖,似乎要把整个平原上的人都呼唤起来。“哧哧嗵嗵”的脚步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満世界地响着,犹如千军万马掩杀过来。 许多人在跑动,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着火了。 此时此刻,人们就是尽着力气呼叫:“救火啊――!救火啊――!” 有些人家的人觉睡死,才刚刚打开门来,就懵懵懂懂地问涌动的人群:“谁家着火了?” 我们跑到镇上时,一时人群淤塞了街道,很难快速向前,但脚步仍在下意识地跑着,我们远远地听到了从横跨东西的大木桥上传来的纷 ![]() “火光!”有人叫了―声。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镇南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 于是,不能前进的人就站在那里 ![]() |“好像是卖鱼的周永汉家。” “周永汉家还得往东,好像是徐绍亮家。” 我却觉得是赵一亮家。但我不敢说,也不愿说。我甚至在一听到“镇上失火了”这个声音时,就立即觉得这是赵一亮家。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 火光越升越⾼了,镇南的天空越来越红了。 秦启昌出现在街边最⾼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他在寒风中⾼⾼地站立着,只穿了―件 ![]() 人群就用力向两侧挤去,给⽔龙让开了一条路来。四个大汉抬了一台⽔龙过来了。他们不知是附近哪个村子的,已经跑得气 ![]() 秦启昌站在屋顶上,拿了个长电 ![]() 于是,那四个被叫到的汉子立即冲上去,换下了四个已疲乏的汉子,将⽔龙一⾜够风似的抬向前去。 秦启昌就从这个屋脊跳到那个屋脊,―路指挥下去:“人群闪开!让⽔龙过去!” 我拿了一只面盆在人群里钻着,―会儿工夫,就把马⽔清他们甩下了。过了大木桥,我也从一座院墙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直接向那火光跳跃而去。离那火光越近,我就越相信自己的感觉:是赵―亮家失火了!我就越拼命地向前跞跃。快近火光时,我每跳跃一下,都会被火光映照着,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 我已站在了火光的边上。我腿两发软地看着,一时下不了屋脊了――赵―亮家的染坊已经快化为灰烬。此刻,与染坊相隔不远的赵―亮家的大屋,也被染着了火,正在燃烧! 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已有五台⽔龙从周围的村落抬到了现场,但没有一台出⽔――河里结着冰,弄不到⽔。我听见了无数榔头敲击冰的声音。终于从⽔边传来 ![]() 许一龙⾚膊站在赵一亮家的⾼⾼的院墙上,大声朝人群喊着:“―个一个都排到⽔边去,排五队,往上递⽔!” 人就一个一个往冰边跑。不―会儿,就有五条长队,像五条长蛇―样,从⽔边蜿蜒而上,把五台⽔龙与大河连接起来。无数的盆、桶在人手里来回倒着,満的上来,空的下去,⽔都倒进了⽔龙的大林桶里。 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这⽔龙,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个可靠的人家放着,绝不让瞎动。这⽔龙有一 ![]() 许一龙依然站在院墙上。火光映照着他的 ![]() 有人喊:“许―龙,你快下来!危险!” 许―龙不听,硬是站在院墙上。火星从空中纷纷落下来,落到了他⾝上。 秦启昌过来,朝他骂道:“狗⽇的许一龙,你找死呢?”一把将他从院墙上拽了下来。许―龙刚被拽开不久,就有一 ![]() 赵―亮的⽗亲和⺟亲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扑,被五六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们朝大火伸着胳膊,手张开着,仿佛要从那火里抓一些什么东西出来。火光里,眼珠瞪得让人害怕。 火光真大,真红。烧红了的天空,似乎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里到处叫着:“赵一亮!赵一亮!” 有人说,赵一亮在院墙下蹲着。我就撞开人群,赶紧找过去。赵一亮确实在院墙 ![]() 火光渐渐减小。⽔龙仍在不屈不挠地噴 ![]() 天将拂晓时,火熄灭了。嘲 ![]() ![]() 所有的人都⽔淋淋的,一副极度疲倦的神态。 镇上的人,在给那几台外村的⽔龙挂红布条。 赵―亮的⽗⺟已经被人抬走了。 我们几个将赵一亮劝到了我们的宿舍。 这把火烧去了油⿇地镇是富有的一户人家。 第五节 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一点趣兴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边。它在当时的油⿇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胡琴。 赵一亮的⽗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 ![]() ![]() 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庇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烧毁了。 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 他的⺟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 ![]() 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小时,用―块大⽩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起,将赵一亮的⽗亲扶坐在椅子上,给他理了发,又给赵一亮理了发。两人无话。临走时,许―龙只说了―句:“有二爷在,别怕!” 赵―亮自然没有如期结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里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等等吧,等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赵―亮舂节去拜年,也没有怠慢他。 但,赵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没能盖起来。他勉勉強強地又将祖传的行当捡起来,⼲着。他不吃好,不穿好,将钱一分―分地攒着。他的心中总是矗立着从前那幢使他气宇轩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时间里还去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不再知道劳动的痛苦了。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地倾斜,一双手也变得十分耝糙。与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长了六七岁。我们见面时,他总是很少说话,越来越像―个木讷的庄稼人。 我读⾼三时的那年开舂,一连好几天下大雨,我们几个没处走动,很无聊,嘴就都变得很馋。那天傍晚,马⽔清说:“后面大河边上肯定有渔船,我们买几条鱼回来煮着吃吧。”钱自然是他出,但我们几个都得陪着他―起去大河边。当时,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稠浓的雨烟。一来嘴馋,二来这连⽇的雨也憋坏了我们,很想寻求点刺 ![]() 我和马⽔清合用他的一把红油纸伞。出门不久,他却突然独自一人撑了伞跑掉了,让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赶紧迫他去,他就钻进了树林――通往大河边的路就在树林里。谢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伞走在后面,见我被雨淋着就“咯咯”地笑。我于是很想从马⽔清手中夺过伞来,让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当我要追进林子去时,马⽔清却撑着雨伞―步―滑地跑回来了,并做着手势,让我们别发出声响来。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头!”马⽔清走过来,指了指大河边,小声地说。 我们几个便一下子被抓贼的感快袭住了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大河时,就都闪在了树丛里,往那边仔细看。 ―个⾝穿黑塑料雨⾐的人,扛着― ![]() ![]() ![]() ![]() ![]() ![]() 那人没有放下木头,却用双手更紧地抱住它。 “放下木头,贼!” 那人的⾝体就索索直抖,不一会儿,木头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溅起―片泥⽔。 姚三船就大声地向四周喊叫起来:“捉贼呀――” 不料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脚下的泥⽔里“林冰,是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天 ![]() 他咬着嘴 ![]() 大雨“哗哗”不停,他的头发被雨⽔冲到了额上,几乎遮住了双眼。一双绝望的目光在头发后面哆嗦着,含着让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赶紧拉他起来。但他不肯,坚决地跪在泥⽔里。 我、马⽔清、谢百三、姚三船都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四个人―起用力,才将他拉起来。然后,我们再没有回头,匆匆往大河的东边走去。 第六节 第二天,依然下雨。借着这雨幕的掩护,附近的农民和过路的船只,哄抢了―个散了的木排。雨幕里,人影憧瞳,急急如打家劫舍。那些木头,有的被扛到了麦地里,有的被扛到了某个人家屋后的树林里,有的被缚在船旁随船远去了…没有多长时间,―个木排就从大河上彻底消失了。 哄抢木排,情节严重,县安公局呼啦啦几乎连窝端到了油⿇地镇。木头很快被收缴回大部分。但众人都拒绝承认他们的举动为“哄抢木排”:“那木头在河上到处漂着,有的都漂到了我家⽔码头上了,我捞上来,怎么能叫哄抢?”“我看到那木头漂到芦苇丛里就顺便将它扛回了家中。”…总而言之,他们没有抢木排,而是捞木头。他们中间还有人说:“不是我捞上来这几 ![]() ![]() 事件重大,却没有任何理由处罚那些人,更无理由抓人。安公局的人 ![]() 我被叫到了校长室。安公局的人问“四月四⽇下午五点钟左右,你去哪儿了?”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不隐瞒那天去了大河边,但要咬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装着回忆的样子说:“好像去大河边了。”“就你一个人。”“不,还有马⽔清、谢百三、姚三船。”“下大雨去大河⼲什么?”“想吃鱼,去买鱼。”“你看见大河里有―个木排吗?”这―问,我心里就有点慌 ![]() ![]() ![]() 我们四人有两天两夜未能见面。第三天上午,安公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们仿佛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头筒,被弃置一旁,再也无人问津。我们就又走到了―起。 当天下午,就有消息从镇上传过来:赵一亮被逮捕了,现在被戴了手铐,关在镇委会武装部的屋子里。 我就赶忙往镇上跑。 武装部的窗前围満了人,正抢着往屋里看。我就拼命挤进去。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把前面的人全都推到了一边。 我挤到了窗口:昏暗的墙角上,赵―亮脑袋低垂,弯 ![]() ![]() 第二天上午,安公局的小轮船来了。 油⿇地镇的居民以及镇外听到消息的人,都拥到街上,等着看安公局的人把赵一亮押上⽔边的小轮船。 许―龙在镇委会大门前歇斯底里地叫喊:“放了赵―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几 ![]() 很多人在落泪。 上午九点钟,安公局的人押着赵一亮从人武部的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巷,避开了围观的群众,把赵―亮押到了小轮船上,随即发动马达,将船开离河岸。这里,许一龙等人听到了消息,发疯一般跑向河边,沿着河岸追着那小轮船。大概是八蛋先朝小轮船扔了砖块,随即,河两岸就有很多人用泥块、砖块去砸。当小轮船即将出了河口而进人大河时,许一龙一下扑进⽔中。然而那小轮船不是―般的轮船,一加⾜马力,船庇股几乎埋进⽔中,船头一昂,快艇―样从⽔面上飞过,许―龙只赶上船尾翻起的漩涡。他挣扎着,呛了几口⽔,徒劳地在⽔中叫喊着:“放了他!不就扛了几 ![]() 赵―亮就这样被带走了。一连几天,我总躺在 ![]() 我去镇上看他的⽗⺟时,只见他⺟亲拄着拐 ![]() 不知为什么,打赵一亮被带走之后,我、马⽔清、谢百三,就与姚三船有点生疏起来了。四人在一起时,就不太想说话,即使说话,也显得不太自然。有时候,找些话说,可是越找话就越没话说,索 ![]() 隔了―个月,姚三船转学了,转到离他家十多里地的一所新建的⾼中。他走前,我们请他下了一次馆子,还是吃一大盘猪头⾁。吃时,也是没有太多的话说。 晚上,他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们同学五年多,让我最后为你们吹―次笛子吧!” 那个夜晚很安静。姚三船的笛子吹得极情动。从前吹笛子时,我们总嫌他牙齿漏风发出的噗噗声,但这天晚上,却觉得这噗噗声也很动听。吹了两曲,他不吹了,握着笛子,忽然哭起来。我们就都劝他:“别这样。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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