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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瓦黑瓦 作者:曹文轩 | 书号:42177 时间:2017/9/26 字数:15776 |
上一章 第一章 不可把握的世界 下一章 ( → ) | |
第一节 跟着⽗亲,我走到了油⿇地中学的大门下。 他看了一眼门里一条铺着煤渣的⽩杨夹道,将我的⾝子扳动了一下,以使我的后背对着他。在我感觉到本来抓在他手里的铺盖卷已转移到我的背上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自己走进去吧。” 那条道很宽,很长,两行⽩杨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让人觉得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要通向另一个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 我木着不动。 “王儒安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人家现在已经不是校长了。 现在的校长是人家汪奇涵…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亲是个小学教员。 我开始朝大门里挪动。额上已经有了虚汗。 “你一定要改掉害臊的⽑病。不要把你读小学时的诨名再带到这里来。” 我明⽩,⽗亲是指小学校的老师与生学们给我起的外号“公丫头” 他不将我一直送进去,还提这个诨名,这使我很恼羞,便放快了步子往前走。 然而走了一大段路,终于还是觉得胆怯,连忙回头去寻⽗亲,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了。我站在大路上一阵彷惶,见实在我不着依靠,才只好独自往前走。 我家离学校十五里地,路远,必须在学校住宿。 照⾼年级一个生学的指引,报到之后,我背着铺盖卷,走过稻地间百十米长的一条窄窄的砖路,到了后面的宿舍。门都敞着,我朝其中一间探了探头,走了进去。屋里还未进人,我尽可以自由选择 ![]() 当我把铺盖卷放到这张 ![]() ![]() ⾝体壮实如牛,⽪肤黑如乌鱼⽪的谢百三,似乎很勤快,找来一把发霉的秃笤帚和一块破抹布,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的宿舍收拾得清清慡慡。但他却⼲得汗淋淋的,脖子上,就像积満尘埃的窗玻璃遭了一阵小雨,有一线一线的黑污垢条在往下流淌(后来的⽇子里,我几乎时刻都能看到他这副汗淋淋的如同在梅雨季节里走的形象)。 小屋子让人觉得很舒服。 马⽔清腿双 ![]() ![]() 三人都赞成马⽔清的提议一一我们都还未来得及好好观看学校。 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所设有⾼中部的中学。它坐落在油⿇地小镇后面的一片田野上。原先,这里是一片荒地。十多年前,就是⽗亲提起过的那个王儒安,⾚手空拳,一无所有,令人吃惊地创办起了这所中学。当初只有初中班。那年,盖了三幢红瓦房。六七年前,他跑上跑下,最后终于得到上头与地方府政的支持,办起了⾼中班。于是,这片田野上又出现了三幢黑瓦房。红瓦房为初中部,黑瓦房为⾼中部,这些年来一直如此。这地方上的人总是对还在茅屋里读小学的孩子说:“好好念书,先进红瓦房,再进黑瓦房。”在他们看来,进红瓦房是一个理想,进黑瓦房则仅一个更大的理想。红瓦房、黑瓦房是两个台阶一一人生的两个台阶,象征意味十⾜。有许多小孩没有能够进红瓦房,也有许多小孩只在红瓦房待了三年,却未能进黑瓦房。当然,也有一些既进了红瓦房,又进了黑瓦房的。 这三种人,后来的前途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因此,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种看殿堂庙宇的目光,站在大门外,远远地看红瓦房与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还尚未进⼊红瓦房,此时,目光里便有着幻想与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经进人了红瓦房,目光里便有了一种満⾜与荣耀。 油⿇地中学四周都是河,是个孤岛。 从宿舍到北面那大河,大约百十米,这之间是竹林与灌木丛。从宿舍向南到教室,又是百十米,这之间是荷塘、稻地和一条从西边大河引来的方便生学洗漱和洗⾐服的小河。从教室向南,至校门,也是百十米,这之间是 ![]() 我们在校园里随意地走,看了红瓦房,又看黑瓦房,然后跑到了 ![]() ![]() 我记得很清楚,⼊学后不久的一天,河东有个耕地的农民坐在河边菗烟,见我们班一个大个子同学,问:“你多大了?” 同学答道:“十七。”“知道想女人了吧?”大个子同学低头不语。那农民说:“臊什么?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给我老婆弄出两个小人了。”到了初一下半年,我就能感受到,校园里总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气氛。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又都是⾼三的生学,⾼⾼大大的,真是已经很成 ![]() 林荫首上,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个已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同学。 多⽇不雨, ![]() ![]() 我们在边上看,看的心头直打颤颤。 篮球滚到了我脚下,我一头扑过去,抱起就跑,然后将它扔给刘汉林。刘汉林又扔给了马⽔清。人家追过来了,马⽔清抱起球就跑。人家在后面叫:“小孩,把球扔过来!”马⽔清却把球又扔给了我。⾼中生们先是觉得我们几个好玩,看着我们乐,但见我们竟有不想将球扔回去的意思,便骂着“新来的小杂种!” 一起追将过来。我赶紧扔掉球,与马⽔清、刘汉林、谢百三―起逃到了大路上。 我们去了小镇。 马⽔清似乎很有钱,用得也很大方,见到烀藕的,就给我们每人买一大段藕,见到卖菱角的,又买了好几斤菱角。谢百三用一张大荷叶托着菱角,我们一边吃,一边逛,一边将菱角壳扔到油⿇地小镇的街上。最后,马⽔清竟然领我们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大盘猪头⾁(我印象很深,堆得尖尖的),直吃得嘴油光光的。 出了小酒馆,我看看他们三人,觉得他们的的眼睛似乎也都浸了油,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们便成了好朋友。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玩了很长时间,重新回到宿舍后,我发现我的铺盖卷从我的铺上被挪到上铺去了,下铺换了另一副铺盖卷。 从小河边走进来一个男孩(其实很难再称他为“男孩”他显得很老成,岁数要比我们中间任何―个人都大,似乎都有了淡淡的胡须了)。 马⽔清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桉。” “这涨铺上您好,这张铺上的铺盖卷是你的吗?”马⽔清问。 “是的。”乔桉回答,斜眼看了一眼马⽔清。 马⽔清一指我说:“那张铺已经是他的了。” 乔桉侧过脸来看看我。从此,那一双眼睛便永远长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双又短又窄、眼角还微微下垂的眼睛,闪现在上散落下来的显得过长的头发里。 那目光里含着―种十分陌生的东西,在对你的面孔一照的一刹那间,使你觉得飘过两丝深秋的凉风来,心噤不住为之微微―颤。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道目光里的东西叫‘怨毒“。 我年记本来就比他们几个小一点,长得更显小。我仿佛从乔桉嘴角轻微的一收之中,听出了他心里的―句话――“―个小庇孩子!” 乔桉 ![]() 刘汉林和谢百三 ![]() ![]() ![]() 马⽔清倚在后窗口,掏出小镜子来照着,并对着镜子不住地用下牙去磨上嘴 ![]() 我倚在门框上,在―片沉默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三个,也不时愤怒地去望望那个明目张胆地侵占我 ![]() 乔桉藐视一切,他爬到铺上,很舒服地倚在 ![]() ![]() 马⽔清把小镜子放回口袋里,走过来,突然猛力一扯乔桉的褥子,将乔桉连人带褥子统统扯到了地上。 这大概太出乎乔桉所料了,他跌落到地上之后,愣了很长时间。当他从地上爬起来要去跟马⽔清纠 ![]() 乔桉走后,我就一直觉得他仿佛还在我们的屋子里。 第二节 小时候,我就很讨厌那种喜 ![]() ![]() ![]() ![]() 马⽔清属于第―种人。刘汉林和谢百司则属于第三种人。我属于第二种人。但我对马⽔清倒并无反感。因为马⽔清可以支使天下人,却惟独不支使我。不公不支使我,还让我分享他的支使他人的那种天赋权利。我这人从小就有好人缘,后来的岁月告诉我:天下人不能做我朋友的,实在太少。 让我生气、窝火、心中愤愤难忍的是乔桉。他使我,使马⽔清,使我们都感到了一种拂之不去的庒抑。 从开学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支使我们大家。他与班主任邵其平保持着一种最密切的关系,并自然地、顺利地扮演了邵其平的使者、代言人,甚至就是邵其平本人的角⾊。他给我们造成―个強烈得无法抗拒的印象:他是被邵其平指定了、核准了的本班负责人。是他抱来了新作业本,然后又支使我和刘汉林或其他人将作业本分发给大家。是他去找管后勤的⽩⿇子,联系好借出一些笤帚、⽔桶之类的工具,并在支使班上几位同学将这些工具取来后,又支使我们打扫整理教室。是他从办公室抱来篮球和排球,说:“今天下午后两节课自由活动。” 支使是―种不由自主的 ![]() ![]() 乔桉似乎感觉到了这―点,偶尔突然用“乔桉的眼睛”看我们一下。 我看得出,在差不多两周的时间里,马⽔清―边在忍气呑声地承受着这种庒抑,―边在暗暗地准备与乔桉做―种心理、智力和凶狠程度上的较量。他总是掏出那枚镜子来照自己,转动着脑袋,在脸上寻找着胡子或某些凸出物。 刘汉林对乔桉没有強烈的感晴反应。他―有时间就往篮球场跑。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比赛,逮到球就到处 ![]() ![]() ![]() 他投球的样子很难看:双手端着球,然后往上抛。我们管这种势姿叫“端便大桶”刘汉林“端便大桶”极有本领,百发百中。 鉴于他这两种本领,每次比赛时,我、马⽔清都要他与我们一拨儿。 谢百三就道⼲活,⼲得汗淋淋的。 又过了一周,马⽔清将乔桉的所作所为凝为一个明确的短句:“乔桉想当班长!” 马⽔清在同学们中间不动声⾊地重复着这个短句,仿佛在重复一句咒语,或打出去―梭弹子。有时,我和刘汉林、谢百三,也很奋兴地把这个短句在同学间传播着。于是这个短句像朦胧中一道耀眼的闪电,刷地照亮了乔桉,也照亮了大家的眼睛。人讨厌野心的心理大概与生俱来。大家再看乔桉时,仿佛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颗野心。 乔桉从在大家的目光里看出了异样。但乔桉永远是乔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写着:我就是要做班长!他把这张脸挑战 ![]() 于是,不少同学做出了被动认可的姿态。当乔桉再支使他们时,他们就摆出一副顺民的嘴脸,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还显出了巴结乔桉的俗样,如爱把玩一管笛子的姚三船。乔桉也喜 ![]() ![]() ![]() ![]() 记得是―个上午,马⽔清领着―伙人来到了办公室。他回头看到自己⾝后有不少人站在台阶下,便很气耝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说:“我们要求早点选举班⼲部!” 马⽔清的声音大了―点,惊动了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的校长汪奇涵。他掉过头来朝这边看。可能学校曾经有过“班⼲部必须经过选举”的规定,邵其平咱让汪奇涵知道他有不打算选举的念头,便出乎我们意料地说:“着急什么!已经安排啦,本周內就选举。你们都回班上去,过―会儿我就要去班上说这件事。! 公开选举,这是肯定无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乔桉就很适合当班长”的倾向 ![]() 所谓酝酿,也正在盲目地往―寸方向而去:就选乔桉当班长吧。我和马⽔清等几个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种虚弱。我甚至觉得,局面也就这样了,已 ![]() 马⽔清不时照他的小镜子。 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种情境与哪一种意义上照他的小镜子呢? 选举前,马⽔清悄悄把我叫到厕所后面,小声问我:“你知道吗,乔桉没有⽗亲?” “我不知道。” 马⽔清擤了―下鼻涕,告诉我―个让人顿生龌龊感和下 ![]() 我和马⽔清抑制不住 ![]() 我希望这个故事只有我和马⽔清两人守着。然而,我终于没有去阻止这个故事的流传。那些天,我觉得全班同学都在用轻蔑的目光瞟着乔桉,仿佛要在他的脸上、⾝上看出某种让人不齿的痕迹来。我看到乔桉像―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丑陋地熄灭掉了。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种更可怕的东西在黑暗里生长着。 就在全班同学深陷疑惑之际,马⽔清说:“我们为什么不选谢百三当班长?” 众人都掉过头来看他,随即,又掉过头去看谢百三。 “谢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马⽔清一指谢百三“汗淋淋的!” 于是“汗淋淋的”这―印象立即在大家的感觉里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深刻起来:汗淋淋的,汗淋淋的… 选举的结果是马⽔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谢百三当了班长。 后来,从初中到⾼中,谢百三当了五年多班长(⾼三上学期,他辍学离校),就是靠那副―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 选举那天,乔桉说他生病了,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没有到教室来。 在选举过程中以及选举结束后,我始终没有太 ![]() 马⽔清似乎也很淡漠。只有谢百三显得有点 ![]() 第三节 姚三船有意要与我们几个亲近。我对姚三船不感趣兴,他便索 ![]() ![]() ![]() ![]() ![]() ![]() ![]() 马⽔清看出我不太喜 ![]() 这件事对乔桉来说,也是一个小小的刺 ![]() 乔按他们房间只剩下三个人了。乔桉明显地显出了孤独。他很少到户外来进行活动,听与他同宿舍的同学说,他总是躺在 ![]() ![]() ![]() ![]() ![]() ![]() ![]() 乔桉抹了抹脸上的⽔,盯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野兔。野兔挣扎了几下,居然又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沿着河坎跑去(严格来说,是爬去)。乔桉―步一步地跟着,却不立即去捉住它,直到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进行这场游戏了,才紧迫几步,将它捉住。他提着它走到⽔边,然后将它摁到⽔中。随即,⽔面上泛起两串细小的⽔泡。等⽔面上终于不再有⽔泡后,他才将野兔拎出⽔面。他提着野兔,浑⾝ ![]() 河这边,鸦雀无声。 几天之后的―个上午,课间休息时,马⽔清掏出小镜子,倚在教室门口正照着(最近,他的脸上老长小疙瘩),乔桉从外面回来了。因为教室有两个门,马⽔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闪开⾝子让乔桉过这道门。 乔桉站定不走。 马⽔清继续照他的镜子。 我紧张地朝门口看着。陶卉、夏莲香她们几个女孩靠到了一起,侧过脸去,一双双略带腮的眼睛望着门口。教室里―片寂静。 乔桉突然 ![]() ![]() 陶卉和夏莲香他们赶紧抱成―团。 马⽔清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了乔桉的⾐领。 乔桉的力气很大,―甩脑袋,把马⽔清甩脫了,但同时也失去了两颗钮扣。 马⽔清再度冲上去死死抓住了乔桉的⾐服。乔桉猛―扭转⾝子,又把马⽔清甩脫了,但这回听到的是⾐服被撕裂的“嚯嚓” 声。乔桉很恼火,没等马⽔清站稳,便―拳砸在马⽔清的脸上。 马⽔清向后倒去,碰倒了两张课桌,桌肚里的东西撒了―地,一只蓝墨⽔瓶被跌碎,流了一地蓝墨⽔。 陶卉们尖叫着,躲到了讲台后面。 谢百三汗淋淋地从外面跑进来“别打了!别打了!” 马⽔清的嘴 ![]() 这时,初二班的女生丁玫正巧过来找陶卉去做什么,见马⽔清満嘴是⾎,尖叫了―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乔桉的嘴角闪过―丝微笑。 我知道,马⽔清准要与乔桉拼命了。他 ![]() 陶卉们一个个赶紧跑出了教室。 乔桉并不躲让,只是当马⽔清的凳子劈下时,才迅捷地一闪⾝子。马⽔清劈空了,还差―点将凳子砸在自己的脚上。乔桉顺手揪住了马⽔清的⾐领,并将他朝门外拖去。马⽔清死死往后赖着,但因他是一个没有力气的人,还是被乔桉施到了门口。 此刻,乔桉一心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像拖死狗―样将马⽔清拖到门外廊下,一直拖到丁玫的面前去。 丁玫吓得跑到陶卉他们中间去了。 马⽔清屈辱地被乔桉的双手揪住⾐领,不能动弹地被抵在廊柱上。 马⽔清不可能做出任何―个英勇的动作来,只是很可笑地歪着嘴。他想用脚去很得力地踢乔桉,结果却使他的形象变得更为可笑――鞋踢飞了,并且就落在了那些女生们的前面。现在他―只脚有鞋,而另一只脚光着。 乔桉自然希望延长保持这种局面的时间以获得更大的満⾜,无奈,我、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起过来,从他手中将马⽔清解救了出来。 邵其平被叫来了。他查看了教室之后,把乔桉和马⽔清叫到办公室。作为班长,谢百三自然也跟了去。 邵其平做了这样的处理:乔桉必须买―枚新的镜子,当众赔给马⽔清。邵其平之所以如此处理,是由于马⽔清⽩始至终―口咬定:“我当时正在照镜子,并没发现乔桉想进教室。” 打扫场战的自然是谢百三。 第四节 有很长―段时间,我们的学习生活似乎变得很平静,按部就班,许多事情是―遍又―遍地重复进行的,让人觉得,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也就这样下去了。上课,下课,再上课,再下课,打篮球,逛小镇,吃饭,觉睡,背后议论女生…生活自有它固定的格式,但我们并不觉得枯燥乏味。因为在这固定的格式里,我们总会去创造许多新的细节,一次与―次不―样。人在这么大岁数时,总是容易満⾜的。这次打篮球与上次打篮球,只要换了―个人,或只要球滚进⽔里去的样子不―样,我们就绝不可能把两次打篮球看成是―种重复的活动。即使觉得重复,也还是饶有兴味,就像―个小孩老对―种固定不变的游戏感趣兴一样。 每个星期,我都要和马⽔清下一次馆子,吃―顿猪头⾁。钱当然是他掏。他有钱,我没钱。他有时叫上刘汉林,有时叫上谢百三,有时叫上姚三船,有时将他们一起都叫上,但,每一次都必然叫上我。我们还共同买了―块布,然后去 ![]() ![]() 马⽔清似乎已忘了乔桉当着丁玫的面对他所进行的羞辱,一天到晚地总很自在。他所塑造的形象是少爷的形象。他的钱,在我们那个岁数上,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和在我们那个穷地方上,是多得惊人和让人羡慕不已的。他三岁时,⺟亲就已在吴庄那地方去世,在海上工作的⽗亲并未把他接到⾝边去,而以每月三十元钱的固定款顷,作为他与祖⽗祖⺟―起生活的费用,将他永远地留在了乡下。他的祖⽗曾经开过木排行,有许多财产和储蓄, ![]() 可他从不支使我去做任何一件事。他让我难堪的惟一的事情,就是拿我和陶卉去闹。比如,他见陶卉决走进教室了,就会喊:“林冰,外面有只鸽子。”听了他的话,我连忙往外跑,差点与陶卉撞个満怀。于是,他和许多同学便会“嗷嗷”地哄闹起来。再比如,我们一起去小镇找小铜匠配钥匙,半路上遇到陶卉,他会将胳膊放在我肩上非常友好地走着,等与陶卉走近时,出其不意地将我猛一推,使我差点将陶卉撞倒。我急了,就变恼。但他会咬着牙,狠狠―揪我的腮帮子,赖⽪赖脸地说:‘你是假变恼。“ 马⽔清是我行我素的马⽔清。 乔桉总站在远处注视着我们,对马⽔清更是抱了敌意的态度。他当然会记住那天,他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枚新的小镜子赔偿给马⽔清。那天晚自习,他没有到教室来,跑到宿舍后面那口恐怖的大塘边,直把笛子吹到后半夜。 冬天即将来临,被浓荫遮掩着的校园,随着棕树、榆树、⽩杨树等树木叶子的凋零,而把那片红瓦房和那片黑瓦房越来越分明地袒露在人们的视野里。四周被收获了的稻地,现在満是稻茬,荒凉地躺在乡野的天空下。宿舍前面的小河里,菱角都已枯死、烂断,随着西风,和落在⽔中的芦叶、树叶―起,被冲到了小河的尽头。世界―下子空阔起来,也似乎寂静了许多。于是⽩⿇子敲响的钟声显得十分清脆、空远,仿佛能一直传到到天边去。 学校决定在霜冻到来之前,把办公室门前的荷塘加以清理并扩大,任务布置下来了,我们得停课―天。谢百三叫了几个人,取来一大堆工具,并很快地领着我们投⼊了劳动。 乔桉不声不响地从一堆大锹中挑了了一把最锋利的的,猛―剁下去,将地上一 ![]() 用大锹挖泥,需有一把好力气,而且又得会挖――不会挖就挖不成块,那就无法装筐。我和马⽔清自然不会去选择这种活儿,各自挑了一副泥筐。而邵其平分小组时,竟把我和马⽔清等几个与乔桉分到了一组:乔桉挖土,我们几个担土,他一把大锹,管我们几副担子。当邵其平宣布这―组合时,我瞥了乔桉―眼,见他猛―踩大锹,把它痛快淋漓地直揷进泥里去。和我们分在同一小组的还有陶卉和夏莲香。他们两人合抬―只筐(女生受照顾,两人抬一只筐就行),先走到了乔桉跟前。 马⽔清用扁担顶了我―下“该轮到你了。” 走到乔桉那里去,要通过菜地间的―条不可两人并肩而过的小路。我自然知道马⽔清又在闹我和陶卉:让我和陶卉相逢在小路而尴尬在那里。因此不论马⽔清多么劲使顶我,我就是不肯走到路上,死死赖在路口。分在另―组的刘汉林看到了,又嗷嗷嗷地叫起来。我朝他砸了一块泥块。幸好没有人与他呼应。我怕马⽔清在陶卉她们走过来时又要做出什么动作来,便先跑到远处待着,直到陶卉她们走出小路,而马⽔清走向乔桉,我才重新回到路口。 等了―会儿,马⽔清挑着担子过来了。扁担两头的筐里各放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泥块,直庒得他満脸红得发紫,仿佛被―个残暴的人狠狠地勒着脖子。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几次差点歪斜到菜地里。乔桉的机会到了。马⽔清走到我跟前时,我看到他在龇牙咧嘴,并用双手往上劲使顶着扁担,以便让扁担轻些庒在已经硌疼了的肩头上。他的背本就因为没有大人管教和提醒而微微有点驼,这会儿更驼了。他的那副熊样很可笑。他总算走出了小路。我听见他低声骂了―句:“乔桉这个杂种!” 该轮到我了。我一路走,一路在担心:乔桉这狗⽇的又将如何对付我? 当我把筐放在乔桉面前时,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往手心狠啐了―大口唾沫。 乔桉能⼲活。他很早就下地⼲活了。他⼲活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他的动作很 ![]() 谁让我和马⽔清合穿一条 ![]() 他果然用⾜了劲,挖了两块火油桶划、的泥块,稳稳地放在了我的担子里。 我鼓着腮帮子,将担子硬挑来。从塘底到岸上,要爬坡。 我总不能掌握住肩头的担子,―会儿前面的筐碰到了地面,―会儿后面的筐又在地上拖着了。一步一步,都爬得极艰难。我觉得,前后左右有许多目光在看我,我甚至能觉得此刻乔桉正拄着大瞅,望着我的后背,―脸的嘲弄。 我总算走到了小路上。那时,我已经満头大汗,张着大嘴直 ![]() ![]() ![]() ![]() ![]() 乔桉决心要让我们更清楚地感受到,他今天存心要做的就是惩治我们,因此在给陶卉和夏莲香装筐时,他像―个吝啬的卖颜料的人,只用大锹挑些碎泥,勉強将筐底遮住,就让她们抬了走。她们极轻松,夏莲香甚至能用一只手代替肩膀,举着扁担,―边走,―边用另一只手从路边采摘一朵小蓝花戴到头上。 每当我在路口与马⽔清相遇,总要听到他骂―句:“乔桉这个杂种!” 快到中午时,马⽔清已经十分狼狈了。他的后筐经常是在地上拖着的,并且已有三次因稳不住脚步而滑出小路,把泥担子挑到了菜地里,把菜踩倒了好多棵,几次引得许多人把脸转过来朝他看。我两次看到夏莲香笑弯了 ![]() 我的肩头像火烫的―样疼, ![]() ![]() ![]() ![]() 乔桉始终是那样一副神⾊。他似乎永远能挖起火油桶那样大的泥块。随着我和马⽔清一点一点地坚持不住,他却⼲得越来越潇洒,越来越有派头。那泥块挖得四面光滑,十分完整,几乎不掉―块碎泥,端起,放筐,都极为自如而准确。他绝不肯很快结束他的游戏。 我们也就必须接受煎熬。 总算熬到了吃中午饭。乔桉把大锹往泥里―揷,几步就蹿上岸来,然后扬眉吐气地从我们⾝边走了过去。 下午,我们挑了几担以后,实在撑不住了,便开始磨洋工。 马⽔清老往厕所跑,有时―去半天,仿佛便秘拉不出屎来了。有一回,我也溜进了厕所,看到他并没有拉屎,而在那儿挤尿。我倒不常往厕所跑,但常蹲到一边去收拾筐子,系一系绳子,补―补漏洞,极仔细,极认真,煞有介事。其实绳子是我故意弄开的,洞是我故意捅出来的。 乔桉对夏莲香说:“我看见老师宿舍门口的⽔塘边,开了许多小蓝花。” 夏莲香总喜 ![]() 乔桉便把大锹一扔,在塘边拔了些枯昔铺在坡上,躺下来睡大觉。 邵其平见乔桉躺着,便走过来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乔桉说:“我把土挖给谁挑啊?” “马⽔清和林冰呢?” “我不知道。大概玩去了吧。” 邵其平火了,离开塘边就去找我和马⽔清。他先找到了我,问:“马⽔清呢?” 我只好告诉他:“在厕所里。” 召其平把马⽔清从厕所里叫出,又将我叫到一块儿,冲着我们吼:“老老实实地⼲活去!” 我俩只好又乖乖地去继续领略乔桉的“火油桶” 马⽔清的⾝体被娇惯得太不中用,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往小路旁边摔倒了两次,爬坡时,后面的筐没有抬起,前面的筐滑过来,又使他往后仰倒了一次,还因为腿两―软,扑通,往前跪倒了―次,几次遭到众人哈哈大笑。 他跪倒的那一次,样子很滑稽,形同乞讨、哀求和求饶,连我都噤不住笑起来。然而,就在我笑他之后不到十分钟,我也往前跌倒了一次。这―跌倒使我铭刻在心,终⾝难忘:我挑到路口时,腿双无力,脚无法抬到应有的⾼度,脚尖被―块凸出地面的土疙瘩绊了一下,⾝体立即失去平衡,连人带担子往前扑去,终于跌倒。我很丑陋地趴在地上(就是那种叫“狗吃屎”的姿态),这时我看到了一双女孩的脚――我竟摔倒在了陶卉的脚下。我愧羞得不敢抬起头来,直到那双脚极轻柔地走开去,我才爬起来。我猛一劲使,把两筐泥都掀翻在路上,把扁担远远地抡到菜地中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傍晚,收工后,马⽔清照了照小镜子,拉了我、谢百三和刘汉林,来到了乔桉的宿舍门口。当时,乔桉正在洗脸。马⽔清对与乔桉同一宿舍的两个同学说:“走,我们到镇上吃猪头⾁去!” 那时,所有的人都饿得变成了馋鬼。每人每月才―元五角菜金,每天中午每人一碗咸菜汤,许多同学能四五个月闻不到⾁味。人的嗅觉会因为馋而变得异常的敏锐,让人怀疑那是否还是人的鼻子。一回,马⽔清的⽗亲托人带回几只红烧⾁罐头,他和我两人撬开―只吃了,然后把空罐头盒扔到了 ![]() ![]() ![]() ![]() 乔桉宿舍里的同学听马⽔清说要请他们吃猪头⾁,双眼顿时熠熠发亮。猪头⾁!太 ![]() ![]() “走吧!”马⽔清催促他们。 他们微微忸怩了一下,便跟我们走了。我回头瞧了一眼乔桉,只见他把脸埋在⽔盆里―直未抬起头来。马⽔清有钱,乔桉没有钱。 那天晚上,马⽔清慷慨极了,把钱用得“哗啦哗啦”用得使我们―个个说不出话来。猪头⾁蘸酱油,―个个吃得満嘴油光光的。吃完猪头⾁,我们就在小镇上东逛西逛,心里很开心。马⽔清和我都忘了肩头的疼痛。 回到宿舍时,我突然想起我和马⽔清晾在面绳子上的 ![]() ![]() ![]() 我和马⽔清认定,那晾⾐服的绳子是乔桉搞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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