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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80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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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肯放弃了他们的幽默。明快理发馆门前贴出广告:"一⽑钱,包理办发,刮脸,洗头!"对面的二祥理发馆立刻也贴出:"一⽑钱,除了理发,刮脸,洗头,还敬送掏耳,捶背!"左边的桃园理发馆贴出:"八分钱,把你打扮成泰伦鲍华!"右边的兴隆理发馆赶紧贴出:"七分钱包管一切,而且不要泰伦鲍华的小账!" 饭已没得吃,人们顾不得什么剃头刮脸。不错,象胖菊子们,还照常烫头发,修指甲,可是她们都到那不减价的美容室去。至于一班人,他们得先设法撑満了肚子,头发与胡须的修整必须放在其次。于是,小理发馆不论怎么竞争减价,怎样幽默,还是没有生意。 孙七在往⽇,要从早到晚作七八个钟头,才能作完该作的活。现在,他只须作一两个钟头就完结了一天的事。铺户里都大批的裁人,他用不着再忙。而且,因为小理发馆都发狂的减价,有的铺户便⼲脆辞掉了他,而去照顾那花钱少而花样多的地方。他,孙七,非另想办法不可了! 他是爱脸面的人。虽然手艺不⾼,可是作惯了铺户的包活,他总以为自己应当有很⾼的地位,象什么技术专家似的。因此,他不能到街头和那群十三四岁的,刚出师的小孩子们挤在一处,去伺候洋车夫和小贩们。他也不肯挑起剃头挑子,沿街响着唤头,去兜生意。在平⽇,他打扮得相当的漂亮:短蓝布衫,浆洗得⼲净硬正,底襟仅将将过膝,显出规矩而利落。里面的小褂,很⽩,袖子很长,以便把⽩袖口挽出来,增加他的漂亮⼲净。他没拿着过那铮铮响的唤头,而只夹着一个雪⽩的布包,里面放着他的家伙。这样,每天早晨,夹起⽩布包,甩着长而⽩的袖口,去到铺户作活,他感到象一位艺术家去开展览会似的。他体面,规矩,自傲。他一定不肯沿街去兜揽生意,那损伤了他的尊严。 现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了!他的眼本来就有点近视,现在就更 ![]() 他不敢在家门附近响唤头,他必须远走,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他须在生疏的地方去丢脸,而仍在家门左近保持着尊严。转了一天,不管有无生意,他必在离家门还相当远的地点,把唤头掩蔵起来,掸去鞋上与⾝上的灰土,走回家中。 在北平人的记忆里,有些位理发匠(在老年间被叫作剃头的)曾有过不甚光荣的历史。孙七还记得这个,所以他一向特别的要表示出尊严与正经,仿佛是为同行的争一口气。他最怕看见十几岁的小剃头的们,把特制的短小的挑子放在一处,彼此诟骂,开玩笑,或彼此抠抠摸摸的。现在,他既须去游街,就没法子不遇见这样的孩子们。不管他们的手艺多么不好,年岁多么小,他们到底是他的同行,都拜一个祖师。他的眼不得力,不能由远处就看见他们而及早绕道儿躲开。及至⾝临切近,看见他们的丑态,听到他们的脏话,他不由的就发了怒。尽管发怒,他可是没法⼲涉他们;他们不是他的徒弟,他没有管束他们的权利。搁在往⽇,他可以用前辈的资格去说他们几句;现在,他与他们全是下街讨饭吃的,谁也不⾼,谁也不低。他要申斥他们,只是自讨无趣!有时候,孩子们中间有认识他的,便⾼声的问他:"孙师傅,你也下街啦?"教他轰的一下,连头发 ![]() 为避免这种难堪,他开始选择小胡同去走。可是胡同越小,人们越穷,他找不到生意。他用力敲打唤头,一半是为招生意,一半是为掩遮他的咒骂,咒骂他自己,他的同行,与⽇本人。 天极热,小胡同里的房子靠得紧,又缺少树木,象一座座的烤炉。可是孙七必须在这些烤炉中走来走去。被 ![]() ![]() 饥,暑,疲倦,忧虑,凑在了一处,首先弄坏了他的肠胃,他时常泻肚。走着走着,肚子一阵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 ![]() ![]() ![]() 有过这么几次昏 ![]() 他没钱去看医生,也不肯买点现成的药,只在疼得太厉害的时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腹中,暂时⿇醉了內部,使他舒服一会儿。可是,经过这刺 ![]() 一来二去,孙七已经病得不象样子了。他的近视眼陷进去多深,脸上只剩了一些包着骨头的黑⽪。在作活的时候,他的手常常颤动,好象已拿不住剃刀。他还想強打精神,有说有笑,省得主顾们怀疑他因手颤而也许有刮破耳朵的危险。可是,他说笑不上来。他须时时刻刻的警戒着——肚子稍微一疼,便赶紧把刀子收回来,以免万一掉在人家的脸上或⾝上。不到疼得要命的时候,他不肯停下来;他咬上牙,头上冒着虚汗,心里祷告着,勉強把活作完。这样作完一个活,他已筋疲力尽,赶紧走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或躺下。他顾不得与人们说笑,虽然说笑是维持生意关系的必须有的手段。他应当休息。可是,休息没人给钱。他必须去串胡同。他走得极慢,几乎不象走路,而是象一条快死的老狗,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好静静的死去。这样,即使有人要叫住他,看他一眼也就不叫了。他已不是个体面⼲净的理发匠,而是一个游魂! 在他的心里,他知道自己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只要肚子舒服了一点,他便乐观的欺哄自己:"并没有多大的病,只要能休息休息,吃口儿好东西,我就会好起来的!"但是,好东西在哪儿呢? 快到"七七"纪念⽇,他又昏倒在街上。 苏醒过来,不知怎的,他却是躺在一辆大卡车上。他觉得奇怪,可是没有精神去问这是怎回事。又闭上眼,他蜷起⾝子,渺渺茫茫的不出一声。车子动,他的⾝子便随着动,仿佛他已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块木头。 走了好久?他不晓得。他只觉出车子已停止摇动;然后,有人把他从车上拖下来。他还半闭着眼,肚子已经好些,可是他十分疲乏。 ![]() ![]() ![]() 隔了好久,他听见有人叫他,语声怪 ![]() 一听到"冠晓荷"三个字,孙七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拖到这里,和这里是什么所在,他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一听到"冠晓荷",他立刻联想到危险,祸患,因为冠晓荷是,在他看,一切恶事的祸首;只要有冠晓荷,就不会有好事。他极快的想到:他是被冠晓荷给陷害了,正象钱默昑先生,小文夫妇,无缘无故的被姓冠的害了一样。他用力的看,原来冠晓荷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呢。 晓荷的上⾝穿着一件⽩小褂,颜⾊虽然不很⽩,可是扣子还系得十分整齐。下⾝,穿着一条旧蓝布 ![]() ![]() 自从他在蓝宅吃过一顿饭以后,他就⾚手空拳的到处蒙吃蒙喝,变成个骗子兼乞丐。他受尽了冷淡,污辱,与渴饥,可是他并不灰心丧气;他的心中时时刻刻的记着招弟。招弟,在他心中,仿佛是圣⺟,即使不能马上来给他吃,给他喝,也总会暗中保佑他。 孙七看了再看,把晓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涂了:晓荷在这儿⼲什么呢?看样子,晓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来的;为什么呢?他想:假若晓荷和他自己同样的被人家拖了来,晓荷就不至于陷害他;不过,晓荷总是晓荷,有晓荷的地方必不会有好事。他没有好气的问出来:"你在这儿⼲什么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晓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脸忽然缩扁了许多,眉眼拧在一起。他蜷起腿来,双手抱住肚子。他已不再俊美,而象东狱庙中天王脚下踩着的扁脸小鬼。孙七向来没看见过这样不体面的冠晓荷。过了一会儿,晓荷伸开了腿,脸上的皱纹渐次松展开,吐了一口长气:"噗——肚子疼!" 孙七出了凉汗。肚子疼不算罪恶,他知道。可是,晓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骂了出来:"他妈的,我孙七要跟这小子死在一块儿才倒了⾎霉!" 晓荷 ![]() ![]() 孙七知道晓荷是在扯谎,知道顶好不答理他,可是他按不住他的怒气:"他妈的,饿成了这样,你还他妈的还念叨,你是什么玩艺呢!" "说话顶好别带脏字儿,孙七!" "我要再分有点力气,我掰下你的脑袋来!" "呕,你也肚子痛?别着急,这是医院。待会儿,⽇本医生一来,给咱们点药儿,——⽇本药是好的,好的!——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孙七没⼊过医院,不晓得医院是否就应当象这个样子。"我才不吃⽇本药呢!他妈的,用共和面弄坏了我的肚子,又给我点药;打一巴掌 ![]() ![]() "你要是老这么说话,我可就不理你啦!"晓荷挂了点气说。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节。院里毒花花的太 ![]() ![]() ![]() 门前来了个又象兵又象护士的⽇本人。晓荷象见了亲人似的赶紧立起来,把所有能拿出来的笑意都搬运到瘦脸上来。等⽇本人看明⽩他的笑脸,他才深深的鞠躬,口中吱吱的昅着气。鞠完了躬,他赶紧把孙七叫醒:"别睡了,医官来了。"⽇本人问晓荷:"你的?" 晓荷并齐两脚, ![]() ![]() ![]() ⽇本人逐一的问屋里的人,大家都回答:肚子不好。 "要消毒的!"⽇本人说了这么一句,匆匆的走开。 大家都不明⽩消毒是什么意思。晓荷觉得责任所在,须给大家说明一下:"大概是教咱们洗澡洗,换换⾐服。这是必有的手续,⽇本人最讲究卫生,清洁,我知道!" 又过了几分钟,那个⽇本人又回来,拉开门,说了声:"开路!" 晓荷抢先往外走,并且象翻译官似的告诉大家:"教咱们走!" 连晓荷,孙七一共是七个病人。大家都慢慢走出来。一出屋门,热气象两块烧红的铁,贴在大家的脸上。孙七扶住了门框,感到眩晕。 "快着走呀,孙七!"晓荷催促他,然后向⽇本人一笑。 走出大门,一部大卡车在门外等着他们呢。司机的已在车上坐好,旁面还坐着个持 ![]() "上车的!"⽇本人喊。 "大概呀,这是送咱们到正式的医院去。"晓荷一边往车上爬,一边推测。 车上没有座位,没有棚子。车板上有些⾎条子,被 ![]() 车上没有地方不是滚烫的,大家没有坐下去的勇气,只好蹲着。车开了,有了一点风,也是热的。太 ![]() 忽然一黑,车声象雷似的响,大家全快忙睁开了眼,原来是到了城门洞內。 晓荷怕出城,预感到什么危险。可是,他不便说出来,怕那样对不起⽇本人。他想起大⾚包来;但是,大⾚包被杀也不能教他怀恨⽇本人;不是吗,他想,⽇本人会给她官儿作,当然也会杀了她,当然! 车上的人都发了慌,一齐问:"到底是怎回事?" 出了城门,毒热的 ![]() 车冲过关厢,尘土被车轮卷起多⾼,热的灰沙落在他们的脸上。 "孙七!孙七!"晓荷看到一大片⽩薯地,更发慌了:"这,这是…" "你放心,⽇本人决不会害你!"孙七没有好气的说。"对的!对的!"晓荷点了点头。"我没得罪过⽇本人!" 车停在一片榆林外。榆叶几乎已都被虫子吃光,秃眉烂眼的非常难看。树枝上,裹着好些虫网,网上挂着一颗颗的黑的虫屎。林外,四面都是⽩薯地,灰绿的叶子卷卷着,露出灰红的秧蔓,象些爬不动的大虫子。四外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一阵热风卷过来,只卷起一些⼲的⻩土,吹落几片被虫子咬过的榆叶。两只黑鸦在不远的坟头上落着,飞起来,又落下。 前面的兵由车上跳下来,把刺刀安上。那长窄的刺刀,发出亮光,象一条冰似的,使大家的心都发凉起来。司机的也下了车,手中提着两把军用的铁锹。兵叫大家下车。 晓荷由车上滚下来,没顾得整一整⾐服,便扑奔了⽇本兵去,跪在地上:"老爷!老爷!我是你们的人,我的太太跟女儿都给你们作事!我没犯罪呀,老爷!老爷!" 孙七本是胆小的人,但在自从昏倒在街上几次以后,他已不那么怕死。现在,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死的罪名,也顾不得去想他该怎样处置自己。他好象完全没有经过考虑,扑奔过晓荷去,他的手与脚全踢打在晓荷的⾝上。"你!你!我知道,遇见你就没好事;你,没有骨头,没有⾎的走狗!" 这时候,⽇本兵正要用刺刀扎孙七,可是最后下车的一个,穿着长衫颇体面的人,跳下车来掉头就跑。⽇本兵赶了他去,刺刀扎⼊他的背中。 端着 ![]() ![]() 楞了一会儿,⽇本兵不去用刺刀扎孙七,而教大家排好。晓荷还在地上跪着,兵顺手把他揪起来,作为排头。孙七胡胡涂涂的排在第二。 天更亮了。 ![]() ![]() 树后有一大溜挖好的坑,土块上有些被晒死的紫红的蚯蚓。 "消毒的!"⽇本兵一 ![]() 司机把铁锹 ![]() 坑中的土越来越厚,晓荷的声音越来越小。土埋到他的 ![]() 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面弄坏了北平人的肠胃,而⽇本人疑心是什么传染病,深怕染到⽇本居民。几辆大卡车⽇夜在街上巡行,见到晕倒的,闹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灭一个便省一份粮食。 就是这样,我们的天字号的顺民冠晓荷,与我们的好邻居,朋友,理发匠,都被消了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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