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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 书号:39766 时间:2017/9/7 字数:409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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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就在同一天,王有龄到了北通州。他从杭州动⾝,坐乌篷船到苏州,然后换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丰北决口,舍舟换车,却又舍不得多花盘 ![]() 这里是个⽔陆大码头,仓场侍郞驻扎在此,当地靠漕船、廒仓为生的,不知其数。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仓的旺季。漕帮与“花户”有各种公务私事接头,漕丁所带的私货,也要运上岸来销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处都是客満。王有龄雇了个脚伕,挑着一担行李,运投数处客店,找不到下榻之处。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兴发店”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王有龄心想:这一处差不多了。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 于是,他把⾝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昂然直⼊,伙计赶紧 ![]() 伙计陪着笑先请教:“你老贵姓?” “王。” “喔,想是从南边来?” “嗯。”王有龄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一望便知,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便改了称呼:“王老爷!”然后踌躇着说:“屋子倒是还有两间,不敢让王老爷住!” “为什么?” “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带的人很多,西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全给包了。实在对不起,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说着又请了个安,连声:“王老爷包涵。” 看他这副神情,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依然只好软商量:“我已经走了好几家,务必托你想办法,给腾一间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说话,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儿不大,官架子大,动辄“混帐八王蛋”地骂,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伺侯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他们以“千总”、“把总”的职称,给总督、巡抚当“戈什哈”还不够格的官儿,敢于如此蛮横无理,就因为有他们的“帮”在撑 ![]() 但王有龄不同,虽然也有些官架子,文质彬彬,不象个不讲理的人,再说,看他也不象习⼲行旅,相当难 ![]() “王老爷!”那伙计说:“有句话说在头里,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还是明天早晨列,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您老没有有地方住,不过嘿、嘿,那时候,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龄,心満意⾜,満口应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开发了脚夫,把行李拿到屋內。那伙计叫刘四,伺候了茶⽔,一面替他解铺盖,一面就跟他搭话,问问来踪去迹。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拿来一盏油灯,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要了两个碟子,一壶⽩⼲,慢慢喝着。正醺醺然在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子,只见门帘一掀,随即有人问道:“老爷!听个曲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王有龄抬眼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擦了一脸的粉,梳得⾼⾼的一个“喜鹊尾巴”叮铃当啷揷着些银钗小金铃的。绿袄黑 ![]() ![]()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便招一招手说:“过来!” 那妇人嫣然一笑,向她⾝后的老妇摆一摆手,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请个安问道:“老爷贵姓啊?” “我姓王。”王有龄问她:“你呢?” “小名儿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从头到脚,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表示満意。 “王老爷,就是一个人?” “对了,一个人。”王有龄又说“你先出去,回头我找刘四来招呼你。” 于是金翠又飞了个媚眼,用她那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多谢王老爷,您老可别忘了,千万叫刘四招呼我啊!” “不会,不会!” 金翠掀着帘子走了。王有龄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浅斟低酌,越发慢了。 就这样一面喝,一面等,刘四却老是不露面。反倒又来了些游娼兜搭。因为心有所属,他对那些野草闲花,懒得一顾,且有厌烦之感,便亲自走出屋去,大声喊道:“刘四,刘四!” 刘四还在前院,听得呼唤,赶紧奔了来伺候,他只当王有龄催促饭食,所以一进来先道歉,说今天旅客特别多,厨下忙不过来,建议王有龄再来四两⽩⼲:“您老慢慢喝着。”他诡秘地笑道“回头我替您老找个乐子。” “什么乐子?”王有龄明知故问地。 “这会儿还早,您老别忙。等二更过后,没有人来,这间屋就归您老住了。我找个人来,包管您老称心如意。”刘四又说:“我找的这个人,是她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翠。” 王有龄笑了“再拿酒来!”他大声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两张饼,刘四收拾残肴,又沏上一壶茶来,接着便听见帘钩一响,金翠不速而至了。 “好好伺候!”刘四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襟上的一块红粉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才双手捧到王有龄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举止倒还温柔文静,王有龄越有好感,拉着她的手问道: “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翠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 我又不肯骗你。” “我嫌你什么?”王有龄很认真地说:“我不嫌!” 金翠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只见长长的睫⽑不住跳运。这未免有情的神态,⾜慰一路星霜,王有龄决定明天再在这里住一天。 夜一缱绻,加以旅途辛劳,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适,中间醒了一次,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银壳表来看了看,将近午时,虽已不早,但有心与金翠再续前缘,便无须亟亟,翻个⾝依旧蒙头大睡。这一睡睡不多时,为窗外的争吵声所谅醒,听出一个是刘四,正低声下声地在赔罪,说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赁与别的旅客“不过,这位王老爷连找了几家鄙不行,看样子还带青病,出门哪里不行方便?总爷,你别生气,清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给你腾。” 王有龄一听,原来是为了自己占了别人的屋子,这不好让刘四为难,急忙一翻⾝坐了起来,披⾐下 ![]() 他一面拔闩开门,一面向外大声招呼:“刘四,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让就是了。” 等开出门来,只见院子里与刘四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分。 “王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刘四指着那人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边的杨二爷。您老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龄向那姓杨的点点头,作为招呼。又说:“你是正主儿,请进来坐吧!” “不要紧,不要紧。”姓杨的也很客气了“王老爷你慢慢儿来!” 开出口来是云南乡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话,本就能予人以纯挚的感觉,王有龄又从小在云南住过,所以⼊耳更觉亲切,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昆明?” 他这一句也是云南话,字虽咬得不太准,韵味却⾜。姓杨的顿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王老爷,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乡亲。” “那好得很。”姓杨的大声说道:“王老爷,你老不要⿇烦了。你还住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姓杨的很诚退恳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两人连连拱手,互道“回见”王有龄回到屋里坐下来,定定神回想,觉得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温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钦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 ![]() 一想到此,精神抖擞,刚站起⾝要喊人,只见刘四领着小伙计,把脸⽔热茶都已捧了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王老爷,您老的运气真不坏,这一趟上京,一定万事如意。” “好说,好说!”王有龄十分⾼兴“刘四,回头杨二爷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饭,你给提调一下子,不必太讲究,可也别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文给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过不到一个时辰,姓杨的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王有龄从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掀帘子出去。 “公⼲完了?”他问。 “嗳!”姓杨的答道:“ ![]()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姓杨的叫杨承福。王有龄管他叫“杨二哥”他十分⾼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开解。 王有龄机警,抢先把自己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內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丝烟,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內部知道的。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王有龄笑道:“不过,冬天送扇子,好象不大合时宜。” “老弟台!”杨承福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蹋糟了!⽔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象我这种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承福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跟我们大人到了南边,这些东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总要有个打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王有龄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承福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他不收王有龄的礼,自己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词,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种金⾊而形状象耗子矢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矢”这些药与众不同,出自大內“御药房”待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王有龄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说,在此时来说,还是 ![]()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分,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昑,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象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响,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強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內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算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內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还未署过一任买缺的也多得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完补用,这佯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洋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怯,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沽的⼲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份,菗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分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也要买帐。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奇遇!王有龄笑得合不优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问出口来,又觉不妥,说了半天,连江苏学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岂非笑话。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的“底下人”的⾝分,却不是那⼲耝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 ![]() ![]()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以后,不过十年的功夫,就当到侍郞。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杨承福兴⾼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 这话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龄也知道,军机大臣要讲资格,彭蕴章就算飞⻩腾达,异乎常人,在军机上也是后进,怎么会“一把抓”呢?“这我倒要请教了,”他说“大军机不是有好几位吗?” “不错,有好几位。不过前面的几位现在都不管事。资格最老的是赛尚阿赛大人,派到广西打‘长⽑’,吃了败仗,⾰职了。 还有位何汝霖何大人,⾝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隽藻祁大⼊,那是老资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郑亲王家的那个老六,御前大臣肃顺,专门与他作对,灰心得很,越发不愿管事。 这一来,就轮着彭大人,以下也还有两三位,科名上说是老前辈,不过进军机在后,凡事总要退让一步,听彭大人作主。” “怪不得!有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书,那是看得见的事了。” 王有龄又问:“丁忧服満起复,仍旧是兵部侍郞?” “调了。调户部,‘兼管钱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应,哪里轮得到。” 说来说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龄心里庠庠地,但越说越不宜开口动问。等饭罢订了后约,杨承福刚刚告辞,王有龄跟着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买一部书。这部书在通都大邑都有得卖,京城里琉璃厂荣主斋刻印的《爵秩全览》,王有龄买了两本,一本是今年,咸丰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户部这一栏一看,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写得明明⽩⽩,汉缺的户部尚书和侍郞是孙瑞珍、王庆云、何桂清。何桂清字 ![]() “奇怪啊?是这个何桂清吗?”王有龄喃喃自问“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没有听说过有‘ ![]() 王有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奋兴,但也 ![]() 回到客店,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细恩往事。有了几分酒意,兼以骤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脑中 ![]() ![]() 这个头绪从他随⽗初到云南时开始。王有龄的⽗亲单名燮,字梅林,家贫力学,很受人尊敬,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悉索敝赋凑了一笔盘 ![]() 下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故世,奔丧回籍。会试三年一科,连番耽误,已人中年,就算中了进士,榜下即用,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县,那问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专为年长家贫,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钦命工公大臣挑选,第一要仪表出众,第二要言语便给。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加以笔下来得,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公事 ![]()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迁转各县,最后调署首县昆明。有一天从外面回衙,轿子抬人大门,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声音极其清朗,念得抑扬顿挫,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不由得大为欣赏。 回到上房,他便问听差“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 “是‘门稿’老何的儿子。” “噢,念得好啊!找来我看看。” 于是把老何的儿子去找了来,王燮看他才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气度安详,竟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弟子,再细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达的贵相,越发惊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的话,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问:“开笔做文章了没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没有人指点。”他说“还摸不着门径。”“拿你的窗课来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双手捧了上去。王燮打开一看,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还有诗词,肚子里颇有些货⾊,一笔字也写得不坏。 王燮是苦学出⾝,深知贫土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顿起怜才之念,于是吩咐:“这样吧,从明天起,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王有龄要解答的,就是这个疑问。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此刻无从访晤。转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处,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率直动间。如果是那个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瞒着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旧雨变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这样一想,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他记得何桂情是个很自负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书时,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他喜 ![]() ![]() 可惜,这样的⽇子,并不太久,王有龄的⺟亲在昆明病殁。他万里迢迢,扶柩归乡,从此再没万跟何桂清见过。而且也下曾听他⽗亲谈过,事实上他门⽗子从云南分手以手,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两岁,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而且他也不尾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应乡试。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郞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 ![]() 可是,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听杨承福悦他上人,少年早发“有才气,人又漂亮”这些又都象是自己所以的何桂情。 疑云越来越深,求渴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杨承福应约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锅,对坐小的。 “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杨承福说“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龄问到何桂清,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笼统称呼了“何大人什么时候到?” “总在明天午间。” “一到就下船吗?” “哪里?起码有三四天耽搁。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别的不说,通永道、仓场侍郞的两顿饯行酒,是不能不吃的,这就是两天去掉了。” “那么”王有龄很谨慎地问“我能不能见一见何大人?” 杨承福想了想说:“索 ![]() “好极了。我遵办。” “还有句话,我家大人自己年纪轻,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讲究仪表,他的袍褂带来了没有?” 这倒提醒了王有龄,他是五月里动⾝的,临进赶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却还没有。 听他老实相告,杨承福便说:“亏得问一声。现做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也未见得有。好在你⾝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来。” 杨承福非常热心,亲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一件狐⽪出锋,玄⾊贡缎的褂子,一顶暖帽。王有龄开箱子把八品顶戴的金顶子,以及绣着一只小小的鹌鹑的“补子”都拿了出来,配置停当。看看脚下那双靴子,已经破了两个洞,便又叫刘四去买了双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门口的“剃头挑子”上剃了头、刮了脸。回到屋里,了急急地又剔亮汕灯写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别用小字注明:字雪轩,一字英九”这样,如果杨承福的主人,真的是当年同窗兼书僮的何桂清,便决不会想不起他这个“王有龄”是何许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齐,揽镜自照,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装”穿上这⾝借来的新袍褂,自觉气宇轩昂,派头十⾜,心里一⾼兴,精神越觉慡健,叫刘四雇了乘车,一直来到杨承福所说的“行辕”:西门一座道观的精舍。 “你来得早!”杨承福说:“总要午间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这时王有龄想起一件事,回头把手本递了上去,说不定就有石破天惊的奇遇出现,到那时杨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装蒜,枉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 ![]() ![]() 于是他把杨承福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杨二哥,等下如果何大小接见,说不定有些花样,让你意想不到。” “什么花样?”杨承福有些紧张。“你不是要上什么‘条陈’吧?” “不是,不是!”他供拱手答道:“你请放心,倘有花样,决不是闯什么祸。” “那好,我想你也不会害我。” “哪里的话?”王有龄异常不安“杨二哥待我的这番盛情,报答下尽,我怎能替你找⿇烦惹祸?” 杨承福点点头,还想问下去,只见一名差官装束的汉子,一骑快马,飞奔到门,看样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杨承福便慌忙 ![]() 不错!消息来了,何桂清已经到了通州,正在“接宮厅”与 ![]() 土有龄心里有些发慌,果真是当年的何桂清,相见之下,⾝分如云泥之判,见了面该怎么称呼,说些什么才得体?竟茫然不知所措。那 ![]() 幸好,鸣锣喝道的八抬大轿,一直抬进“行辕”大门。王有龄只“站班”不报名,轿帘不曾打开,轿中人 ![]() 凳子都没坐热,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请王老爷!”“请王老爷!” 王有龄一听,心又跳了,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杨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龄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处,不断眨着眼,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王老爷,你与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二哥” “王老爷!”杨承福大声打断,跟着请了个安,站起⾝来说“你老千万不能如此称呼!让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气,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杨?” “是。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杨也可以。” “老杨,我先问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 “他很⾼兴,说:‘此是故人。快请!快请!’” 这一下,王有龄也很⾼兴了。“不错。”他顺口答道:“我们是世 ![]() “怪不得!”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快请进去吧!” 说着,哈一哈 ![]()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间平房,正中门媚上悬着块小小的匾,上快“鹤轩”二字。未进鹤轩,先有听差⾼唱通报:“王老爷到!” 接着棉门帘一掀,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面⽩如⽟,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 ![]() ![]() 骤看之下,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反是何桂清先开口:“雪轩,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声音是再 ![]() 这提醒了王有龄,⾝分真个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 ![]() “何大人!”王有龄一面叫,一面请了个安。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当,不敢当!”他亲手来扶“故人”同时回头问杨承福:“王老爷可曾带跟班?” 问跟班实在是问⾐包,如果带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相见,预先带着⾐包好更换,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爷在客边,不曾带人来。” “那快伺候王老爷换⾐服!”河桂清说:“看我那件新做的⽪袍子,合不合⾝?” “是。”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王老爷请随我来。” 他把他引⼊东面一问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龄打量了一下,只见四壁字画都落着“ ![]() 正在感慨万端时,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袍,一件八成新的“卧龙袋”来伺候王有龄更换。不过一天的工夫,由初 ![]() “王老爷!”杨承福说“这一⾝⾐服很合适,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还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脚。”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龄握着他的手,心头所感到的温暖,比那件号称为“萝卜丝”的新羊裘为他⾝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老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感 ![]()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个‘缘’。”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王老爷你照照看。昨⽇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穿着官服,又换了副样子,舂风満面,喜气洋洋,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会镜子,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开心,却笑得无端,杨承福不免诧异。 “老杨!你说人生是个‘缘’字,我说人生如戏。你看,”他指指⾝上,又指指刚折叠好的那套官服:“这些不都是‘行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因为有‘缘’才生出许多‘戏’来。人生偶合,各凭机缘,其中没有道理好说。” “王老爷的话不错,请吧!我们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来!” “说得是。”王有龄深深点头。 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踱着方步,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进门一揖,从容说道:“多谢何大人厚赐。真是‘解⾐⾐我’,感何可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担心,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前怈了他的底细,照现在这样子看,看决不会有的事。 “嗳,你太客气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来就表明了不忘旧情的本心“请炕上来坐,比较舒服些。”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脚盆子,装着茶点⽔果,炕前一个雪⽩铜的火盆,发出哗哗剥剥煤炭的轻响。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叙旧,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他说了句:“二十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 ![]()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叫我‘ ![]() “是。”王有龄但然接受他的建议“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 “是我自己取的。‘ ![]() ![]() 原来如此!王有龄心想:照他的解释,无非特意挂一块“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来,他可能是“冒籍”中的举。这也下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总是好的。 “我也听说,老太爷故世了。”何桂情又说“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同在苫次,照礼不通吊问。” 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 “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是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 ![]()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 ![]()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脫运文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台衙门派⼊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帐, 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作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脫运 ![]()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昑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喔,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抚台。” “⻩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重,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 “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下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 ![]()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按口“我岂有下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道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 ![]()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 ![]() “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怈漏出去。” “当然,当然。” “⻩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分,非买我的帐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纣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不是老⽗⾝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郞作东。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 ![]()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乡试中式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尊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何桂清讲起直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奋兴他说“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郞放学政,三年任満,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说“⻩寿巨人虽刻薄,不易同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 ![]() “你说⻩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政心。他的不易问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 ![]()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沉昑了一会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于你耳,不⾜为外人道。”于是他把⻩宗汉富 ![]() “这么件案子庒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庒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力。”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器闹过几次,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寿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人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响甚急,捐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 ![]()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也不晚。” “不必。”问佳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郞要好好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坯,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人就派一个人送你进京。⻩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 ![]() “就是这话。我再间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 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公馆、轿马、⾐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 ![]() “我知道。候补州具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与你。不过,说得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帐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挟制,非弄得声名藉狼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银要是八百两,⾜⾜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说“大恩不言谢。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脫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不能在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 ![]() ![]() 第二天早晨起⾝,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甚至也不象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 ![]() ![]()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満⾜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 ⾼升也很诚实能⼲,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事情就算定局。拜别何桂清,谢了杨承福,由⾼升照料着,当天就到了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因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连两年会试,落第的、新到的举人,挤得満坑満⾕,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而且三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也自觉难堪。便索 ![]() 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象坐在冰害里,⾼开上街买了⽪纸和面,在炉子上打了一盆浆糊。把⽪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 ![]() “老爷,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离升说道“明天就是腊八,还有十几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龄“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办不成,在京里过年空等,那耽误的工夫就大了。” “最啊!打哪儿来说,都是件划不来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几个钱,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赶年里就动⾝回南。” “年里就动⾝?不太急了吗?”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 ![]()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升的话,实在有见识。⻩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帐。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论如何不错。 “我听你的话,就这么办。不过,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总有的。明天我就去找。”⾼升极有把握地说:“包管又便宜又好。” 于是王有龄欣然开了箱子,把旧捐的盐大使“部照”取了出来,接着磨墨伸纸开具“三代”细陈经历,把文件都预备妥当,一一 ![]() ![]() 从第二天起,⾼升开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握,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这样过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龄心里焦灼,连⾼升自己也有些气馁了。 就在放弃希望,打算着在京过年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吏部有个书办,家里遭了回禄之灾,还烧死了一⺟一子,年近岁 ![]() 帮忙无非“有饯出钱,有力出力”但出钱的不过十两、八两银子,倒是出力的帮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从司官到书办,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来候选捐纳,谋⼲前程的,都希望提前理办,在京里过年,赔贴盘 ![]() ⾼升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又去找 ![]() ![]() ![]() ![]() 这时京里除了军机处,大小衙门,都已封印。満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忧容満面,四处告帮过年,有的提着灯笼,星夜讨债。王有龄却是心定神闲,每天由⾼升领着,到各处去闲逛。他在京里也有些 ![]() ![]() 到了大年三十,会馆里的执事邀去过年,吃完年夜饭,厅上拉开桌子,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龄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升是他事先放了他假的,不在客店。伙计替他拨旺了炉人,沏了热茶,枯坐无聊,又弄了酒来喝,无奈“独醉不成 ![]() 在満街爆竹声中,王有龄一个人悄俏地睡下了,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通前彻后,细思平生,有凄凉,也有 ![]() ![]() ![]() 转念到此,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但以大器自期,觉得肚子里的货⾊还不够,不是同赋文章,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别人买吃的、玩的,王有时象那些好书成癖的名士一样,只在书铺里坐。王有龄此时的气度服饰,已非昔比,掌柜的十分巴结,先拜了年,摆上果盘,然后请教姓氏、乡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闹刚刚侥幸。”王有龄的口气是自表新科举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爷舂风満面,本科一定‘联捷’。预贺,预贺!” “谢谢。‘场中莫论文’,看运气罢了。” “王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想来随老太爷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龄心想,再盘问下去要露马脚了,便即问道:“可有什么实用之学的好书?” “怎么没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这部书,不知王老爷有没有?” 一看是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王有龄久闻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这部书实在好。当今讲究实学,读 ![]() “有没有‘洋务’上的书?” “讲洋务,有部贵省林大人编的书,非看不可。” 那是林则徐编的《四洲志》,王有龄也买了。书店掌柜看出王有龄所要的是些什么书,牵连不断,搬出一大堆来,一时也无暇细看內容,好在价钱多还公道,便来者不拒,捆载而旧。 从这天起,王有龄就在客店里“闭户读书”把一部《皇朝经世文编》中,谈盐法、河务、漕运的文章,反复研读,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他对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绩,原就敬仰已久,此时看了那些奏议、条陈,了解了改⾰盐法槽运的经过,越发向往。同时也有了一个心得,兴利不难,难于除弊!“⾰路蓝缕,以启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种,为人侵渔把持,弊端丛生,要去消除,使成了侵害人的“权利”自会遭遇到极大的反抗阻挠。他看陶澍的整顿盐务,改⾰漕运,论办法也不过实事求是,期于允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贵的是,他的除弊的决心与魄力。 这又归结到一个要点:权力。王有龄在想:俗语说的“大丈夫不可一⽇无权”话实在不错。不过这个道理要从反面来看。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因为官场弊端,就是在此辈手中变得 ![]() 由于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时局,正好客店里到了一个湖北来的差官,就住在他间壁,客中寂寞,携酒消夜,谈起两湖的情形,王有龄才知道洪杨军攻长沙不下,克宁乡、益 ![]() ![]() 王有龄也为之惨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抚调湖北,还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经见过,纯粹是个秉 ![]() 但是,地方官守上有责,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理办“团练”以求自保,生逢 ![]() 依照约定的⽇子,正月初七一早,由陆路自京师动⾝,经长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陆两途在山东边境的德州文汇,运河自京东来,过此偏向西南,经临清、东昌南下,陆路自京西来,过此偏向东南,由平原、禹城、泰安、临沂,进⼊江苏省境,到清江浦,⽔陆两途又文汇了。 王有龄陆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颠簸的大车中,依旧于不释卷,到晚宿店,⾖大油灯下还做笔记。就这样把《经世文编》、《圣武记》、《四洲志》都已看完。有时车中默想,自觉內而漕、盐、兵事,外面夷情洋务,大致都已了然于 ![]()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车子讲定到王家营子,渡过⻩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运河直放杭州。为了印证所学,不妨趁此弃车换船的机会,在情江浦好好住几天。这个以韩信而名闻天下的古淮 ![]() 哪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太平军起兵,越发厉害。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嗅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 ![]() “老爷!”⾼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満了。带着行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你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了再来请者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侍,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 ![]()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尤头”才有资格坐,所以慌忙拉住⾼升:“这里坐不得!” “噢!”⾼升一愣。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失守,洪杨军有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金银财货,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用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分,出省 ![]() 这时洪杨军的⽔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微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只有两⼲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不住,把库款、粮食、军人的一部分,侈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到了什么地方了呢?”“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头摇,愁容満面的“芜湖大概总到了。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为定一定心来想,亦无⾜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 ![]() ![]()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即记起,问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陪着笑说“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在江 ![]()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什么衙门在什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 ![]() 果然是在江 ![]() ![]() 刚刚盘算停当,⾼升气 ![]() ![]() 于是王有龄起⾝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伕,把笨重箱笼挑了一担。⾼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菗烟弥漫, ![]() “你呢?”他关切地问⾼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 ![]() “⾼升!我想绕到江 ![]() “这个”⾼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烦。老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话,翻然变计,当夜商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时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守,官军⽔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陆三路,进薄江宁。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经兵⾰,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弥漫,船家既怕送人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样,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惟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中的太平军,城里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里在想,他们的兵力⾜够,分兵两路,一去往东,径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声,心嘲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运? 就这样忧心忡仲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个想别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却又有许多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首先⾼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升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做“瓦头摇”他们有⽇常聚会的地方,在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头摇”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呢,还是“典”? “我既不买,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进去。” “这哪里来?”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个人说。 于是王有龄只与此人谈 ![]() ![]() 听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夹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几年西湖⽔,难道还不知道‘杭铁头’说一下二?” 那房子在清和坊,这一带杭州称为“上城”从南宋以来,就是一城精华所在,离佑圣观巷的抚台衙门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门都不远“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龄的意。再看房子,五开间的正屋,一共两进,左右厢房,前面轿厅,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盖着个小小的亭子,虽不富丽,也下寒酸,正合王有龄现在的⾝分。 看到他的脸⾊“瓦头摇”便说:“王老爷鸿运⾼照!原住的张老爷调升山西,昨天刚刚动⾝。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会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爷就是今天来看,真正巧极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龄也觉得事事顺遂,十分⾼兴“你马上去找房东,此刻就订约起租。” “老爷!”⾼升揷嘴问道:“哪一天搬进来?” “拣⽇不如撞⽇,今天就搬,万一来不及就是明天。” 这一天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但也有许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来打扫房子,第二步要买动用家具,为了不愿意露出暴发户的味道,王有龄特地买了半旧的红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从云南带来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铺陈开来,显得很够气派。 真个“有钱好办事”搬到新居,不过两天工夫,诸事妥贴,厨房里厨子,上房里丫头、老妈,门房里坐着四个轿班,轿厅里停一顶簇新的蓝呢轿子。⾼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这就该去寻胡雪岩了。王有龄觉得现在⾝分虽与前不同,但不可炫濯于患难之 ![]() ![]() “小胡呢?”他问茶博士。 “好久没有来了。” “咦!”王有龄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茶博士摇头摇“这个人神出鬼没,哪个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这样”王有龄要了张包茶叶的纸,借支笔写了自己的地址, ![]() 走出茶馆,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话置诸脑后,特为又回进去,取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到茶博士千里。 “咦!咦!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寻一寻小胡,寻着了我再谢你。” 那茶博士有些发愣,心想这姓王的,以前一壶茶要冲上十七八回开⽔,中午两个烧饼当顿饭,如今随便出手就是两把银子,想来发了财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饰又不象怎么有钱,居然为了寻小胡,不惜整两银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这,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问道“不过我要请教你老人家,为啥寻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龄笑笑不说下去了。 作了这番安排,他怅惘的心情略减,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与三教九流的人打 ![]() ![]() 这就要预备禀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门去看一个朋友。按察使通称桌司,尊称力桌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龄的那个朋友就是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姓俞,绍兴人。“绍兴师爷”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门,所以有句“无绍不成衙”的俗语,尤其是州县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钱⾕”两幕友,请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顺风,名利双收。 王有龄的这个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里还蔵着无数的案例。向来刑名案子,有律讲律,无律讲例,只要有例可援,定漱的文卷,报到刑部都不会被驳。江浙桌台衙门的“俞师爷”就是连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闲不会驳他经办的案子,所以历任臬司都要卑词厚币,挽留他“帮忙” 俞师爷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与王有龄也是总角之 ![]() “有两件事想跟老兄来请教。”王有龄说“你知道的,我本来捐了个盐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过了班,分发本省。” 盐大使“过班”自然是州县班子,俞师爷原来也捐了个八品官儿,好为祖宗三代请“诰封”这时见王有龄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呑呑地拉长了绍兴腔说。“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龄问道:“我请问,椿藩台那件案子现在怎么了?” “你也晓得这件案子!”俞师爷又间一句:“你可知道⻩抚台的来头?”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势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问?” “不过我听说京里派了钦差来查。可有这事?” “查不查都是一样。”俞师爷说“就是查,也是自己人来查。” 听这口意,王有龄明⽩他意何所指?自己不愿把跟何桂清的关系说破,那就无法深谈了。但有一点必须打听一下:“那么,那个‘自己人’到杭州来过没有?” “咦!”俞师爷极注意地看着他“雪轩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里。原是特意来请教。” 俞师爷沉昑了一会放低声音说:“既是老朋友,你来问我,我不能不说,不过这一案关系抚台的前程,话不好 ![]() 听俞师爷这么说,王有龄不能没有一个确实的回答,但要“为贤者讳”不肯直道他与何桂清的关系,只说,托人求了何桂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宗汉会不会买帐? “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一定买帐。” “何以见得?” “老实告诉你!”俞师爷说:“何学台已经来过了。隔省的学政,无缘无故怎么跑到浙江来?怕引起外头的猜嫌,于⻩抚台的官声不利,所以行踪极其隐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这么做也不算不对。你想,何学台如此回护他的老同年,⻩抚台对他的‘八行’,岂有不买帐之礼?” “啊!”王有龄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夫之心,怕伺、⻩二人的 ![]() “再告诉你句话:⻩抚台奉旨查问,奏复上去,说椿寿‘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这‘并无别情’四个字,岂是随便说得的?只要有了‘别情’,不问‘别情’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杀头也得坐牢,全靠何学台替他隐瞒,你想想看,这是替他担了多大的⼲系?” 一听这活,王有龄倒有些替何桂清担心,因为帮着隐瞒,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里事发,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师爷再厉害,也猜不到他这一桩心事,只是为老朋友⾼兴,拍着他的肩说“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会‘挂牌’放缺。到那时候,我好好荐个同乡给你办刑名。” “对了!”王有龄急忙拱手称谢“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钱两友,都要请老兄替我物⾊。” “有,有!都在我⾝上。快办正事去吧!” 于是王有龄当天就上藩署禀到,递上手本,封了四两银子的“门包” 候补州县无其数,除非有大来头,藩司不会单独接见,王有龄也知道这个规矩,不过因为照道理必应有此一举,所以听得门上从里面回出来,说声:“上头⾝子不舒服,改⽇请王老爷来谈。”随即道了劳,转⾝而去。 蓝呢轿子由藩同前抬到佑对观巷抚台衙门,轿班一看照墙下停了好几顶绿呢大轿,不敢 ![]() ![]() 那个被呼为“小八子”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下小,向⾼升说道“把手本拿过来!” 在藩台衙门,手本辽往里递一递,在这里连手本都是⽩费,好在⾼升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个门包;递了给门上,他接在手里掂了掂,脸⾊略略好看了些,问一句:“贵上尊姓?” “敝上姓王!”⾼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来:“有封信,拜托递一递。” 看在门包的分上,那门上似乎万般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懒洋洋地地站起⾝,顺手抓了顶红缨帽戴在头上,一直往里走去。抚台衙门地方甚大,光是中间那条道甬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龄便耐心等着。但这一等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不但他们主仆忐忑不安,连门房里的人也都诧异:“怎么回事,刘二爷进去了这半天还不出来?” “也许上头有别的事 ![]() 这是个合理的猜测,王有龄听在耳朵里,凉了半截,⻩宗汉 ![]() ![]() “刘二爷出来了!”⾼升悄悄说道。 王有龄抬眼一望,便觉异样,刘二已泅不似刚迸去时的那种一步懒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脚步匆速,而且双眼望着自己这面,仿佛有什么紧要消息急于来通知似地。 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 ![]() 何前倔而后恭?除掉王有龄主仆,门房里的,还有一直在那里的闲人,无不投以惊异的神⾊,有些就慢慢地跟了过来,想打听一下,这位戴“⽔晶顶子”的七品官儿,是何来历?连抚台衙门赫赫有名的刘二爷都对他这样客气? 等进了门房,刘二奉他上坐,倒上茶来,亲手捧过去,一面间道:“王大老爷公馆在哪里?” “在清和坊。”王有龄说了地址,刘二叫人记了下来。 “是这样,”他说“上头 ![]() “喔,喔!”王有龄从容答道“抚台太客气了!” “上头又说,王大老爷是同乡世 ![]() ⾼升这时正站在门外,听他这一说,便悄悄走了进去,王有龄看见了喊道“⾼升,你来见见刘二爷。” “刘二爷!”⾼升请了个安。 刘二回了礼。跟班听差,客气些都称“二爷”所以刘二不管他行几,回他一声:“⾼二爷!”又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气!” “是,是!将来⿇烦刘二爷的地方一定很多,请多关照。” 这时王有龄已站起⾝,刘二便喊:“看!王大老爷的轿子在那里,快抬过来。” 他的那顶蓝呢大轿、一直停在西辕门外,等抬到大门,王有龄才踱着八字步,走了出去,刘二哈着 ![]() 回家不久,果然送来一份⻩宗汉的请帖,王有龄自然准时赴宴。虽然刘二已预先关照,只开便⾐,他却不敢把抚台的客气话当真,依旧穿公服,备手本,只不过叫⾼升带着⾐包备用。 到了扰台商门下轿,刘二已经等在那里、随限把他领到西花厅,说一声:“王大老爷请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没有多少时候,听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侧门外面,有人咳嗽,随后便进来一个听差,一手托着银⽔烟袋,一手打开棉门帘,王有龄知道⻩宗汉出来,随即站起,必恭必敬地立在下方。 ⻩宗汉穿的是便⾐,驴脸狮鼻,两颊凹了下去,那双眼睛顾盼之,看到什么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个极难伺候的人物。王有龄不敢怠慢,趋跄数步, ![]() “不敢当,不敢当!”⻩字汉还了个揖,他那听差便来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气,请客人“升炕”王有龄谦辞不敢,斜着⾝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坐下。⻩宗汉隔一张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 ![]() ![]() ![]() “承蒙大人看得起,实在感 ![]() “哪里!倒是我要借重长才” 从这里开始,⻩宗汉便问他的家世经历,谈了一会,听差来请示开席,又说陪客已经到了。 “那就请吧!”主人起⾝肃容“在席上再谈。” 走到里间,两位陪客己在等候,都是抚署的“文案”、一个姓朱的管奏折,一个姓秦的管应酬文字。两个人都是举人,会试不利,为⻩宗汉邀来帮忙。 这一席自然是王有龄首座、怎么样也辞不了的。但论地位,论功名,一个捐班知县⾼踞在上,总不免局促异常。幸好他读了几部实用的书在肚子里,兼以一路来正赶上洪杨军长驱东下,见闻不同,所以席上谈得很热闹,把那臼惭形秽的感觉掩盖过去了。 酒列半酣,听差进来向⻩宗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只听他大声答道:“快拿来!” 拿来的是一解盖青紫泥大印的公文,拆开来看完,他顺手递了给“朱师爷”朱师爷却是看不到几行,便皱紧了双眉。 “江宁失守了。”⻩宗汉平静地对王有龄说:“这是江苏巡抚来的咨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龄咽然问道:“两江总督陆大人呢?” “殉难了。死得冤枉!”⻩宗汉说“长⽑用地雷攻破两处城墙,进城以后,上元县刘令,奋勇抵抗,长⽑不支,已经退出,不想陆制军从将军署回衙门,遇着溃散的长⽑,护勇、轿班,齐轿而逃。陆制军就这么不明不⽩死在轿子里!唉,大冤枉了!” ⻩宗汉表面表现得十分镇静,甚至可说是近乎冷漠,其实是练就了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他的內心也很紧张,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蒋文庆、陆建瀛等人,洪杨军一路所经的督抚,纷纷阵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风权势,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战 ![]() 又说了阵时局,行过两巡酒,他忽然问王有龄:“雪轩兄,你的见闻较为真切。照你看,江宁一失,以后如何?” 王有龄想了想答道:“贼势异常猖獗,而江南防务空虚,加川江南百姓百余年不知兵⾰,人心浮动,苏、常一带,甚为可虑。” “好在向欣然已经追下来了。自收复武昌以来,八战八克,已拜钦差大臣之命,或许可以收复江宁。” 这是秦师爷的意见,王有龄不以为然,但抚署的文案,又是初 ![]() “我倒要请教,倘或苏常不守,转眼便要侵⼊本省。雪轩兄,”⻩宗汉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筹?” 这带点考问的意思在內,他不敢疏忽。细想一想,从容答道“洪杨军己成燎原之势,朝廷亦以全力对付,无奈如向帅虽为名将,尚无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战八克,功勋虽⾼,亦不无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字汉打断他的话问。 原是句含蓄的话,既然一定要追问,只好实说。王有龄向秦师爷歉意地笑一笑:“说实在的,洪杨军带着百姓,全军东下,向帅在后面撵,不过收夏了别人的弃地而已。” “嗯,嗯!”⻩宗汉点点头,向秦师爷说:“此论亦不算过苛。”然后又转眼看着王有龄,示意他说下去。 “以愚见,如今当苦撑待援,苏常能抵挡得一阵,朝廷一定会调遣精兵,诸路台围,那时候便是个相持的局面,胜负固非一时可决,但局面优势总是稳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喊临边境,再来出兵,上策莫如出境 ![]() ⻩宗汉凝视着他,突地击案称赏:“好一个‘出境 ![]() 他在想,出境 ![]() ![]() 专管奏折的朱师爷,也觉得王有龄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很不坏,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频频点头。 “办法是好!”⻩宗汉又说“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练兵筹饷两事,吃重还在一个饷字!” “是!”王有龄说:“有土斯有时,有财就有饷,有的就有兵“有兵就有上!”朱师爷接着就了这一句,阑座抚掌大笑。 于是又谈到筹响之道,王有龄认为保持响源,也就是说,守住宮庶之区最关紧要。然后又谈漕运,他亲⾝经历过运河的淤浅,感慨着说,时世的推移,只怕己历数千数的河运,将从此没落。而且江南战火已成燎原,运河更难保畅通,所以漕运改为海运,为势所必然,惟有早着先鞭。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也倾听不倦。但他忽生警觉,初次谒见抚台,这样子放言⾼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让⼊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饭扣茗聚,⻩宗汉才谈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刚到省。”他说“且等见了藩司再说。” “是!”王有龄低头答道“总要求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说着已端起了茶碗。 这是对值堂的听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听差只要一见这个动作,便会拉开嗓子⾼唱:“送—客—!” 唱到这一声,王有龄慌忙起⾝请安,⻩宗汉送了出来,到堂前请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厅门口,再三相拦,⻩宗汉才哈一哈 ![]() 依然是刘二领着出衙问。王有龄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抚台的态度,好象很赏识,又好象是敷衍,极想距刘二打听一下,但要维持宮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谈这事,打算着明⼲叫⾼升来探探消息。 绕出大堂,就看见簇新两盏“王”字大灯笼,一顶蓝呢轿子都停在门侗里。刘二亲手替他打开轿帘,等他倒退着坐进轿子。才低声说道:“王大老爷请放心,我们大人是这个样子的。要照应人,从不放在嘴上。他自会有话 ![]() “是,是!”王有龄在轿中拱手,感 ![]() 由于有了刘二的那几句话,王有龄这夜才能恬然上 ![]() 想起胡雪岩便连带想起一件事,推推枕边人问道:“太太,今天可有人来过?” “你是问那位胡少爷吗?”王太太是个老实的贤德妇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错过了,叫老妈子一遍一遍到门口去看。没有!没有来过。” “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说“受人这样大的恩惠,竟不问一问人家是什么人家,住在哪里?我看天下的糊涂人,数你为第一了。 “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王有龄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事起突然,总有点儿不信其为真,仿佛做了个好梦,只愿这个梦做下去,不愿去追 ![]() “如果说是做梦,这个梦做得也太希奇,太好了。”王太太 ![]() “是啊!多年音问不通,我从前又不大看那些‘邸报’和进士题名的‘齿录’,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龄又说“想想也是,现成有这么好一条路子下去走,守在这里,苦得要命!不好笑吗?” “现在总算快苦出头了!说来说去,都是老太爷当年种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爷,一定也是老大爷积了 ![]() 王有龄深以为然“公门里面好修行,做州县官,刑名钱⾕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积德。老太爷是苦读出⾝,体恤人情,当年真的做了许多好事。” “你也要学学老太爷,为儿孙种些福田!”王太太又忧郁他说“受恩不可忘报,现在胡少爷踪影毫无,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龄比她更烦恼“你不要再说了!说起来我连觉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还要起早上藩台衙门,便不再响。到了五更天,悄悄起⾝,把丫头老妈子都醒唤了。等王有龄起⾝。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于是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坐着轿子,欣然“上院” 上院扑了个空,藩司麟桂为漕米海运的事,到海上去了,起码得有十天到半个月的工夫,才能回来,王有龄大为扫兴,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来自宽自解。 闲着无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门去访俞师爷,打听时局。京里发来的琊报常有催促各省理办“团练”的上谕,这是仿照嘉庆年间,平“⽩莲教”时所用的坚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员,本乎“守望相助”的古义,⽩办乡团练兵,保卫地方,上谕中规定的办法是,除了在籍大员会同地方官,邀集绅士筹办以外,并“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举所知,总期通晓事体,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责成倡办,自必经理得宜,舆情允阶”同时又训勉理办团练的绅士,说“该绅士等⾝受厚恩,应如何自固阎里,为敌汽同仇之计,所有劝谕、捐赀、浚濠、筑寨各事,总宜各就地方情形,妥为布置。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如果办有成效,即由该督抚随时 ![]() “你看见没有?”俞师爷指着“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这句话说“朝廷对各省地方官,只会刮地⽪,不肯实心办事,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办法是订得不错,有了这句话,绅士不怕掣时,可以放手办事。但凡事以得人为第一,各地的劣绅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渔把持,地方官问一问,便拿上谕来作个挡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 俞师爷点点头说:“浙江不知会派谁?想来戴醇士总有份的。” “戴醇士是谁?”王有龄问“是不是那位画山⽔出名的戴侍郞?” “对了!正是他。” 过了几天,果然邸报载着上谕:“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郞戴熙,內阁学士朱品芳、朱兰,湖南巡抚陆费瑔等督办浙江团练事宜。”陆费瑔不姓陆,是姓陆费,只有浙江嘉兴才有这一族。 “气运在变了!”俞师爷下一次与王有龄见面时,这样感叹“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亲贵为‘大将军’,以后是用旗籍大员,亦多是祖上的勋绩军功的世家弟子,现在索 ![]() 王有龄想想这话果然不错,办团练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据他所知,湖南是礼部恃郞曾国藩,安徽是內阁学士吕贤基,此外各省莫不是两榜进士出⾝,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內阁学士许乃刽甚至奉旨帮办江南军务,书生下但握兵权,而且要上场战了。 “雪轩兄!”俞师爷又说“时逢盛世,固然是修来的福分,时逢 ![]() 受到这番鼓励的王有龄,雄心壮志,越发跃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佳归来,谒见奉委之后,好切切实实来做一番事业。这天晚上吃过饭,刚刚摊开一张自己所画的地图,预备在灯下对照着读《圣武记》,忽然⾼升戴着一顶红缨帽,进门便请安:“恭喜老爷,藩台的委札下来了!” “什么?”这时王有龄才发觉⾼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台衙门派专人送来的。”说着他把委札递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是委王有龄做“海运局”的“坐办”这个衙门,专为漕米改为海运而设“总办”由藩司兼领“坐办”才是实际的主持人。王有龄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总是一桩喜事,便问“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升答道:“还在外头。是藩台衙门的书办。” “噢!”他跟⾼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见他?” “见倒不必了。不过要发赏。”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来送委札必要发赏,一个红纸包已包好了多⽇,这时便亲自拿了出来。 ⾼升急忙又替太太请安道喜,夫妇俩又互相道贺。等把四两银子的红包拿了出去,家里的老妈子、厨子、轿班,得到消息,约齐了来磕头贺喜,王太太又要发赏,每人一两银子。这夜一真是皆大 ![]() ![]()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抚台 ![]() “那明于一早要去谢委。” “是!我已经 ![]() 王有龄非常満意,连连点头。等⾼升退了出去,在门房里开拟名单,预备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动笔墨,把回杭州谒见⻩抚台和奉委海运局坐办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告诉在江 ![]() 信写完已经十二点,王太太亲自伺候丈夫吃了点心,催他归寝。人在枕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想到要请个人来办笔墨,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谢委,麟藩台会问些什么?再又想到接任的⽇子,是自己挑,还是听上头吩咐?等把这些事都想停当,已经钟打两下了。 也不过睡了三个钟点,便即起⾝。人逢喜事精神慡,一点都看不出少睡的样子,到了藩台衙门,递上手本,麟桂立即请见。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 ![]() 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什么生分的话,也不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任为些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理办,你不妨多探探抚台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宗汉要来管海运,委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多说什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轻识浅,一切总要求大人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海运是从我手里办起来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说一说。” “是!”他把 ![]() ![]() ![]() “我先请问,你老哥预备哪一天接事?” “要请大人吩咐。” “总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来啊!” 唤来听差,叫取皇历来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道吉⽇,决定就在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请问,你老哥‘夹袋’里有几个人?” 王有龄一个“班底”也没有,如果是放了州县缺,还要找俞师爷去找人,海运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时无法作答。就在这踌躇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必须替他留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姓胡,人极能⼲。就不知他肯不肯来?” “既然如此,海运局里的旧人,请老哥尽力维持。” 原来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揷,所以预先招呼。 王有龄觉得这位藩台倒是老实人“我听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个伏笔“倘或抚台有人 ![]() “好,好!”麟桂接着便谈到海运“江浙漕米改为海运,由新近调补的江苏藩司倪良耀总办。这位仁兄,你要当心他!” “噢!”这是要紧地方,王有龄特为加了几分注意。 “亏得我们抚台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给坑了!” 原来倪良耀才具有限,总办江浙海运,不甚顺利,朝廷严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责任推到浙江,说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万余石。其实已有三十几万石运到海上,⻩宗汉据实奏复,因而有上谕切责倪良耀。 “有这个过节儿在那里,事情便难办了。倪良耀随时会找⽑病,你要当心。此其一。” “是。”王有龄问道:“请示其二。” “二呢,我们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难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绅把持,大户欠粮的极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启运,限期上越发紧迫。前任知府,误漕撤任,我现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说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王有龄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这也不对啊!州县班子尚未署过实缺,何能平⽩开擢?也许是委署湖州府属的哪一县。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属七县,漕米最多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此三县富庶有名,一补就先补上一等大县,⼲个两三年,上头有人照应,升知府就有望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面一个倪良耀,里面一个湖州府,把这两外对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说吧!”麟桂说到这里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工夫见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在已挑起了总负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说,”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就就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陪笑道:“一个是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 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在把杯小酌,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宪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兴,说这个“坐办”的差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分,派季这个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问安揷?”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帐固不可,太买帐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碍⿇烦。” 俞师爷代他作主,看两个人都有“未⼊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帖,王有龄心悦诚服。 接享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这时他才知道,⻩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海上 ![]() ![]()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宗汉坦然坐受,等他起⾝,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铃了军机处印的封套, ![]()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 ![]()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贡,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井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冶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东窜,要放闸怈尽淮⽔,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万一倪良耀⾰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海上,由海船承兑⾜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満!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満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来,哈一哈 ![]()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 ![]()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住⾜,遥遥注视,⾼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墨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等样一个人呢?⾼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成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象样了,⾼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还有谁?胡少爷!” “啊!”⾼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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