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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河岸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0 时间:2017/9/5 字数:102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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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时那么久,⽗亲的惩罚在所难免。 不仅是超时的后果,一定是谁听说了我在民人理发店的丑事,或者是看见了玻璃门上的告示,反正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告诉了我⽗亲,我人还没回到船上,⽗亲就知道我在岸上闯了大祸,他一反常态地钻出了船舱,左手拿着擀面杖,右手拿着一圈绳子,像一尊别出心裁的复仇者的雕像。 别人看他站到船头上公开亮相,都去跟他搭讪,老库你怎么气成那副样子,你拿绳子擀面杖⼲什么?他说,不⼲什么,我在等东亮,你们看见他了吗?大家都说没看见。⽗亲说,没看见就算了,其实我知道他在哪里。别人又问,你拿个擀面杖到底要⼲什么,要打东亮?他勉強扔掉了擀面杖,不是不是,我等着他面粉擀面呢,等了一天,没等来他的面粉!德盛女人听说他没饭吃,端了一碗饭菜过来,安慰他,老库你别 ![]() ![]() 我提着旅行包走到驳岸上,一眼看见了⽗亲手里的那圈绳子。船队的人有的幸灾乐祸地看我,有的好心地朝我摆手,让我不要上船。⽗亲的愤怒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不吃惊。我做了他最不可容忍的事情,我和赵舂美金阿姨莫名其妙搅和在一起,我准备承受相应的惩罚,也许是五个耳光,也许是下跪五个小时,也许是写一篇五千字的检讨书,这取决于我的悔改态度。我万万没想到他翻出了那 ![]() ![]() 我决定留在驳岸上,等⽗亲消了气放下那 ![]() ![]() ![]() 酱油瓶子在我脚下碎裂,一瓶酱油都溅到了我 ![]() ![]() 我说完就后悔了,这种 ![]() 多年不上岸,⽗亲不会走跳板了。他勇敢地走到跳板前,一只脚试探了一下跳板的韧 ![]() ![]() 德盛跳到七号船上去了,过去把我⽗亲拉下了跳板,老库你别冲动,千万别上去了,你这是晕板,硬撑着走,会掉到⽔里去的。 我⽗亲抓住德盛说,怎么会晕板呢?我以前走惯的,扛着一⿇袋大米都能走的。 德盛说,这不奇怪,老库你多少年不上岸了?你这样下去,别说晕板,就是不晕板上了岸,你还会晕岸呢。 我⽗亲紧张地瞪着德盛,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怎么晕岸?你在蒙骗我吧,晕岸是怎么回事? 德盛左右摇晃着⾝体,手抱脑袋,模拟着晕岸的样子,晕岸跟晕船一个道理,从来不坐船的人容易晕船,从来不上岸的船民就容易晕岸,你老是躲在舱里,躲出⽑病来了,你把船当了地面,把地面当了船,所以就晕岸啦。 德盛这一席话把我⽗亲说得有点走神,他惶恐地巡视着河岸,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思考德盛的理论,然后他的目光猛然一跳,跳到我⾝上,愤怒重归他的脸上,你还不上来?等我晕板还是等我晕岸呢?他用手指绞着绳子,对我⾼喊道,你好大的胆子。惹了这么大的祸,还在负隅顽抗? 我说你要捆我,我就负隅顽抗,你把绳子 ![]() ![]() 我们⽗子俩隔岸对峙着,德盛女人也上了七号船,劝我⽗亲把手里的绳子 ![]() ![]() ![]() 德盛女人撇嘴说,什么进步退步,船上用不了这些的。不就是过⽇子嘛,⽇子太平就好。我去跟他说说,让他上船认个错,以后不要惹你生气了? ⽗亲说,他认错没用的,他天天认错天天不改,他就是屡教不改的典型呀。 德盛女人第一个注意到我反常的面⾊和痛苦的表情,她指着驳岸说,你看看东亮,那脸⾊煞⽩煞⽩的,他好歹算个孝子,把你气成这样,自己也不好受呢。老库你快放下绳子吧,要不你拿着绳子进舱里,家法国法随便你用?东亮他是要个脸面,没人看见不丢脸,你先让他上了船再说吧。 德盛配合着他女人,在一边试探地菗了一下我⽗亲的绳子,⽗亲警惕地把绳子攥紧了,嘴里说。什么孝子?你们不知道的,他是个孽子!绳子没松手,⽗亲脸上的愤怒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德盛发现了,又用力菗一下,这次,他成功地把绳子菗出来了。 ⽗亲的脸上出现了疲惫而厌倦的神情,好,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我不捆他了,他今天也不要上船了,到岸上去,让他腐化堕落去,寻衅闹事去,违法 ![]() 我以为⽗亲让步了,刚走到跳板上,一 ![]() ![]() ![]() ![]() 你敢用手指我鼻子?你敢威胁我?我还怕你的威胁?⽗亲挥舞着手对我吼起来,你滚,滚到岸上去,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一股热⾎冲上我的头顶,恶向胆边生,霎那间无数恶毒的语言从我的嘴里倾泻出来,犹如汹涌的洪⽔向我⽗亲奔涌而去,谁稀罕做你的儿子,谁稀罕你这个爹?库文轩你脫下 ![]() ![]() ![]() ![]() ![]() ![]() ![]() 我这么一嚷,听见船队十一条船上訇的一响,船民们嘴里同时发出了惊叹声,东亮造反了,造反了!我看见⽗亲面⾊惨⽩,⾝体在船上摇晃,他注视我的目光像最后一 ![]() 德盛夫妇还在船上,他们过去搀扶住我⽗亲,扶着他往舱棚里走,德盛边走边瞪着我,说,东亮你今天是鬼魔附⾝了?你爹是你的阶级敌人,你往他死里打?别人贬损他的脏话,我们都说不出口,今天都让你说光了!德盛女人一边拍打我⽗亲的肩膀,一边对他说,千万别介意,最近有人在镇上大⽩天撞见鬼,⽩天见鬼会丢魂,东亮一定是在镇上丢了魂啦。 我沿着驳岸朝码头奔跑,腿双发软,肩膀莫名地颤抖,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最累的一天,偏偏又是必须奔跑的一天,我必须跑,不跑不行了。 孙喜明夫妇俩在驳岸上堵住了我,他们注视我的表情不一样,男人看上去很焦急,女人的眼神躲躲闪闪,掩蔵不住她的內疚,从那眼神里我一下就猜到她是告密者。孙喜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东亮你往哪里走?你敢走?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一时没有目标,挣脫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别管我去哪里,地球那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我去的地方。 孙喜明紧追不舍地撵着我走,一把抓住了我的旅行包喊道,地球是很大,可地球不归你,归 ![]() 孙喜明女人在后面拍手跺脚,东亮你到底要往哪里走啊?大家都说你这不好那不好,我说他们都瞎了眼睛,东亮⼲活好,又是个大孝子呀,马上船队要评选光荣船了,我们都说要评你们七号船,你这一走,还怎么给你戴光荣花呢? 我对她本来就没好气呢,回头对她喊,我不稀罕光荣花,送给你戴去,你告密有功!孙喜明的手在我的旅行包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东亮,你别撒不出尿来怪夜壶!小福他妈是好心办坏事,怕你爹担心才给他透了点底!你爹不是赵舂美,他怎么打你骂你你也得认,不准跑,你跑了让他怎么办?我又对着孙喜明叫喊起来,再不跑我还算个人吗?我受够他的罪了,他不缺胳膊不缺腿,以后让他自己管自己。孙喜明说,好,好,你算个人,你管不管你爹是你们家私事,我管不了,运输生产我要管,你一走驳船怎么办?明天舱里要装油料了,船上的事你爹什么也不懂,你不能影响生产呀。我说我什么也不管了,从今天开始,我跟向 ![]() 我跑了一阵,好不容易摆脫了孙喜明夫妇的纠 ![]() ![]() ![]() ![]() 路过码头油泵房,一个纸团从里面飞出来,落在我脚下。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见李花菊一⾝蓝⾊工装,倚在门口看我,她看我的神情不同以往,眼神严峻,嘴角上浮现出一丝讥嘲的冷笑。我说,李花菊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她说,你没得罪我,我就是在想呢,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你的外表仪表堂堂,怎么心里这么肮脏呢?我愕然地瞪着她,李花菊你把话说清楚,我心里怎么肮脏了?她掸掸⾝上工装的袖子,说,我没那个胃口说,你自己做的事,还用我说?她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鄙夷地说,装傻呢?还要我提醒你,你在理发店对小铁梅⼲什么了?那种事,王小改说得出口,我说不出口!我突然明⽩了,一个可怕的谣言以讹传讹,正像细菌一样在码头四周扩散。 我没必要向李花菊申诉我的冤屈,径直朝治安小组办公室奔去,我満腔怒火去找王小改算账,跑到窗边一看,王小改不在办公室,杂 ![]() 今⽇治安状况通报 向 ![]() 那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看得我眼冒金星,我一时失控,忘了门在哪里,撞开窗子就要往里面跳,屋子里的两个人闻声回过头,竟然都发出一声怪叫,五癞子敏捷地抓起了桌上的治安 ![]() 我搬起一张小凳子朝五癞子砸过去,五癞子闪了一下,陈秃子冲上来了,我看见陈秃子怀里的东西就傻眼了,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悄悄抱出来一杆步 ![]() ![]() ![]() ![]() 也不知道是出于理智还是胆怯,看见那步 ![]() ![]() ![]() ![]() 棋亭附近是一个类似黑市的陆路 ![]() ![]() 多⽇不见,棋亭的外观让我吃了一惊,我发现古老的六角棋亭只剩下三个角,青龙飞檐不见了,亭柱被彩条塑料布包围起来,六 ![]() 我指着那工人说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敢拆棋亭,谁让你们来拆的?一个工人嘴里嚼着馒头,坦然地回答,我们没这胆子,赵舂堂派我们来的!另一个工人说,赵舂堂也没这个胆子,是上面同意他拆的。我问他们上面是谁,是哪一级导领?他们说是哪一级要问赵舂堂去,我问他们拆了棋亭要⼲什么,一个工人说,这地盘金贵嘛,好像是要扩建停车场,现在油坊镇这么多车,油罐车多,农用车,还有军用车辆,停车没地方啦。我一气之下就大声质问起他来,你们猪脑子啊,是停车重要还是纪念⾰命烈士重要?那工人被我问得一愣,推托说,你别问我,问导领去!他们再也不肯理睬我,我换了和缓的口气问他们一个关键问题,拆了棋亭,纪念碑怎么办?你们准备把纪念碑竖到哪里去?问了好几遍,两个工人都不愿意回答,我给他们一人敬了一枝香烟,一个工人才开了金口,就这么一块石碑嘛,地下还有个⾐冠冢,移址很容易,说是移到县城的⾰命历史博物馆去。 另一个工人看我情绪冲动,有点好奇我的来头,目光忽上忽下,研究着我⾝上的旅行包和⾐服⽪鞋,终究搞不清我的⾝份,小心地问我,这位同志,你是什么人?我差点脫口而出,邓少香烈士的孙子!话到嘴边人忽然清醒过来,想起这个光荣的⾝份已经烟消云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的孙子呢。我只好对着棋亭叹了口气,非要是什么人吗?我什么人也不是,是群众,随便问问! 闹了半天你是群众?那工人顿时舒了口气,轻蔑地瞟了我一眼,那你对我们发什么火?你是群众我们也是群众,你有什么火气向导领发去。 事关烈士纪念碑,都是各级导领的决定,我确实没有资格指手划脚。我走到棋亭边撩开塑料布朝里面看,一股酒气袭来,原来拆亭子的人马来了不少。还有两个工人躺在里面,四仰八叉地觉睡,一张旧报纸上陈列着他们的残羹剩饭,几只大⽩鹅在饭盒和酒瓶间漫步。鹅来得蹊跷,引起了我的注意。大⽩鹅在哪里,傻子扁金就在哪里,我再朝亭子里侧细细一看,果然发现了傻子扁金的⾝影,他怀里抱着一只小鹅,正坐在角落里吃工人的剩饭呢。 我不知道傻子扁金为什么要到棋亭来。看见傻子我就会想起他的庇股,想起他的庇股我就会联想我⽗亲的庇股。鱼形胎记。庇股上的一条鱼。我⽗亲在⾎缘上与一个傻子竞争,已经竞争了好几年了,这场奇怪的竞争让我感到屈辱。我不愿意和傻子扁金在一起。几乎是一种条件反 ![]() ![]() ![]() ![]() 我站在棋亭外揣摩傻子扁金的来意,不远处的茶摊边有几个镇上人在观察我,他们竟然为我和傻子扁金的相遇雀跃起来,看啊,傻子在这儿,库东亮也在这儿呢!他们七嘴八⾆地争论着什么,不知怎么话题集中在我的庇股上了,几个人的眼睛都怀着探求的 ![]() ![]() 棋亭上空的晚霞中回旋着一股不祥的寒流,我感到浑⾝不适,从码头到棋亭,到处都是我的是非之地,我要走,越快越好。我注意到停车场上停着几辆油罐车,有一辆车已经发动了,司机发现我要搭车的样子,从驾驶室里朝我招手,你去哪里?快点,快点上车。我朝油罐车跑去,脚都踩到驾驶室的台阶上了,听见司机在里面说,我的车去幸福,你顺不顺路?顺路先 ![]()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一只手朝我摊开。五⽑钱,先 ![]() ![]() 噩耗来得无情,却又自然而然,我打了个冷颤,跳下卡车就往医院方向跑。我摆动双臂,以为自己跑得很快,可我的 ![]() ![]() ![]() ![]() ![]() 我听见四丫头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一边跑一边呜呜地哭起来。孩子们从来没见过我哭,我一哭,他们都停下来慌张地看我的脸。我捂住脸,不让他们看我的眼泪,我捂住脸在街上踉跄着跑,孩子们以为是他们把我骂哭了,撵哭了,有点心软,不再骂我撵我了。四丫头说,别哭别哭了,我们不骂你就是了,这次犯了错误,以后记得要改正啊。舂耕皱着眉头说,空庇你丢人呢,妇女都知道坐下来哭,你边跑边咧着个大嘴哭,还不如妇女!街上有过路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这支奔跑的队伍,喂,你们跑什么?船队死了人啦?四丫头尖声说,我们船队从来不死人,你们镇上才经常死人!小福推搡开那些好管闲事的路人,我们跑步呢,关你们什么事?闪开,都闪开,你们没见过长跑比赛啊? 德盛女人和孙喜明女人站在油坊镇医院的门口 ![]() ![]() ![]() 她们径直把我带进了急诊室。一别数年,我不记得这急诊室的格局和设施了,却清楚地记得房子里特殊的气味,脚臭味儿⾎腥味儿还有碘酒气味和饭菜香味混杂在一起,闻到这股气味,我就犯恶心。河上十三年,这间急诊室竟然成了⽗亲与油坊镇土地的唯一联系。上一次来,是为了 ![]() ![]() ![]() 我蹲在痰盂边,目光努力地抬起来搜寻⽗亲。我看见急诊室几张正规的病 ![]() ![]() ![]() ![]()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过去按住了⽗亲的部腹。⽗亲的眼睛瞪着我,瞪得比铜铃还大,他想说什么,无奈嘴里塞満了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用手来推我,偏偏他的双手都被王六指死死地扣在椅子上了,动弹不得。我知道⽗亲的痛苦,⽗亲不知道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比他轻,脑袋头疼 ![]() ⽗亲憋了一口气,愤怒的眼神突然变得轻松了,一股腥臭发黑的污⽔从他嘴里飞出来,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没有躲闪,很奇怪,⽗亲一吐,我再也憋不住了,我也吐。吐。吐。⽗亲吐到了我脸上,我吐到了他的⾝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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