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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半生缘(十八舂)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68 时间:2017/9/5 字数:17430 |
上一章 第十一章 下一章 ( → ) | |
世钧的舅⽗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来,说:"这是我们家少 ![]() ![]() ![]() ![]()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生下来,简直就老得不象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郞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限喜悦。菊荪问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只手指还是⿇木的。"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姨太太是不 ![]() ![]()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海上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 ![]()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相",他带着别人出去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得不 ![]()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菊荪抖着腿笑道:"看样子,你还对她很有意思呢。"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她。"菊荪嘻嘻的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姐小,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海上来的。"菊荪道:"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啸桐道:"李璐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的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不难看吧。"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趣兴似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姐小,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桐只含糊的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姐小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很眼 ![]() ![]()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跟那顾姐小也不过是同事。"啸桐哼了一声道:"同事!"他连世钧都怀疑起来了。但是到底爱子心切,自己又把话说回来了,道:"就算她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过什么──这种人家出⾝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事往叔惠⾝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末了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的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海上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要到海上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在海上住惯了的人,在别处待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要结账,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姐小 ![]() ![]() ![]()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工。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羊"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姐小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姐小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 ![]()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的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涉也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总 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象自己⼲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的陪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世钧道:"我还是住在叔惠那儿。"沈太太道:"那你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海上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海上,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亲又披⾐起来替他安排 ![]()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 ![]()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姐小脾气,也真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 ![]()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 ![]() ![]() ![]() ![]() ![]() 世钧这天晚上思嘲起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 ![]()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海上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和⺟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会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的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 ![]()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服,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強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兴兴的吃晚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去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姊姊一点也不像。"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钧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姊姊么?"世钧依旧不开口,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我⽗亲从前认识你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象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亲那样道貌俨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 ![]() ![]()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的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情告诉你⽗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曼桢道:"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觉得这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海上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了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世钧不作声。他好象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豫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充満了豫瑾,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 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亲一样。"世钧道:"我⽗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 ![]() ![]()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的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脫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 世钧楞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的紧张的脸⾊,他的脸⾊也慢慢的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上还是发冷,好象⾝上的肌⾁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昅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的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呼呼的,他的人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 ![]() 幸而她祖⺟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 ![]() 她祖⺟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来。还承人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她祖⺟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她祖⺟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耝心哪?这里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 ![]() 她祖⺟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菗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来,她听见她⺟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亲又不像祖⺟那样容易搪塞,祖⺟到底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顾太太顿时笑逐颜开,道:"哦,世钧来啦?"老太太道:"来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曼桢道:"没一定。妈,姊姊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头摇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说是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子。人家说-三两⻩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姊姊非常的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桢说:"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顾太太却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为到海上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姊姊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吃完饭,有几 ![]()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报纸,又看看指甲。太 ![]() 她祖⺟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 ![]() ![]()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来了。老太太 ![]() ![]() ![]() 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的工夫,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问豫瑾是什么时候到海上的。豫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因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太太见了,便笑道:"哦,要请我们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姐小?"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可是在家乡认识的?"豫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海上来,不是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两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通通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就结婚了,而且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这里是受了一点刺 ![]() ![]() ![]() ![]() 她向豫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还在海上耽搁些时吗?"豫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想也正是难言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満面,笑得两块面颊都发酸了,豫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而且有些肿,好象哭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道:"朋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明天一定来道喜。"曼桢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就听见楼底下的老妈子向上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姐小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的感到失望。顾太太听见是曼璐家里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踏到地上去找鞋子,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车夫。那车夫上楼来,站在房门外面说道:"老太太,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顾太太颤声道:"怎么啦?"车夫道:"我也不清楚,听见说好象是病得很厉害。"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车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声,搀着她慢慢的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昑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豫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的要办喜事了,不嫌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豫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就从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么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真是凄凉万状,豫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郞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她⺟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豫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了,他忽然明⽩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得他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他匆匆的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的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驰去。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豫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 ![]()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促促,指手划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 ![]() 曼桢伸手去搀她⺟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 ![]() ![]() ![]()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姊姊,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姊姊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姊姊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感,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女二人同吃。顾太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阿宝笑道:"是呀,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她看见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样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相待情形,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拣菜,从 ![]() ![]()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姐小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姊姊也不过意。"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姐小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姐小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 好的歇歇。平常在家 ![]()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渥。"那是豫瑾给她治 ![]() ![]() 曼璐好象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 ![]() ![]() 阿宝走进来低声说:"二姐小,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姐小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 ![]() ![]()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 ![]() ![]()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豫瑾初到海上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驶行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的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象又嗅到那強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的气味越来越浓了。她忽然觉得⽑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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