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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安仲明文集 作者:安仲明 | 书号:1088 时间:2016/9/25 字数:300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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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柳承先发现他越是想喝醉反而越清醒。 他半眯着眼,头侧枕在油腻的红漆剥落的酒桌上。他不时的往杯子里斟酒,然后头也不抬,势姿不变,把酒杯送到嘴边,吱溜一声,喉结滚动,烈酒一路灼烧着淌进胃中,一股辛辣的气味翻上来,击撞鼻腔,尔后是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嘲 ![]() 柳承先澄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酒壶,拿手摇一摇,不再有清脆的叮咚声。 “酒,小二,再拿壶酒来。” 肩上搭着⽩⽑巾的酒倌颠颠的跑来,在柳承先面前站定,却没有立即打酒来,反倒陪着小心,面露难⾊,唯唯诺诺, ![]() “我叫你打酒来!” “小的知道,柳公子。” “还不快去打来!” “柳公子,您已经喝了三壶竹叶青了。” “店里没酒了吗?” “这个,酒倒是有。可…是…” “有酒还不快拿来!” “是这样,柳公子,您下次再来喝,今天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府了。” “我不回去,嗯——死也不回去!我要喝酒!你去给我打酒来!” “柳公子,您…?您说什么?您要是再待下去,柳老爷又要派人来叫了。您没关系,可是小的就惨了。上次您在这儿喝醉,柳老爷把小的狠狠训了一顿,告诉我说以后千万别再让您喝醉,不然,不但我这酒倌没得作,咱小店老板也甭想在这儿待下去。” 柳承先听了酒倌这一番话,出神的盯着已经点滴不剩的酒壶,没再言语。他的思绪随着胃中酒的翻涌不断的颠来 ![]() ![]() ![]() ![]() ![]() 柳承先摇摇晃晃离开稻香居, ![]() “少爷。” “少爷。” 两个家人一左一右扶住了他。他甩甩膀子,挣脫他们,踉踉跄跄的径自向前走去。两个家人紧紧的跟在后边,一左一右,举着灯笼,不时的伸手扶一下他,口里连连不断的说着,少爷小心少爷小心。他烦透了,站住,抖着手指说:“你们两个马上给我闪开!”两个家人相互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为难,弓着 ![]() 到了柳府,一个家人几步小跑,过前边推开虚掩的大门,邀功般的大声喊:“老爷,少爷回来啦!” 柳承先在下人的伺候下洗了把脸,喝了杯浓茶,酒醒了几分,这个时候阿丁进来说:“少爷,老爷叫您过去。”柳承先漱了漱口,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跟着阿丁去了⽗亲的卧室。 “爹。” 柳承先恭恭敬敬的立在⽗亲 ![]() “你晚上去了哪里?” 柳存孝低沉的声音传进柳承先的耳中,他⾝子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柳存孝将手中的书放到桌上,掀了被子,下 ![]() ![]() “爹?您叫孩儿来——” 柳承先怯怯的问,抬了下眼又迅速垂下。 “两个月之后,三年一度的侠少大会在少林举行。” 柳承先静静的等着,没有揷话。 沉默象秋千一般在⽗子间 ![]() ![]() 柳存孝双眼上下打量着儿子,眼里一丝失望一丝愤怒还有一丝心碎, ![]() “你去吧——!” 良久,感到自己⾝上慢慢恢复正常的时候,柳承先听见了⽗亲的命令。他如释重负,暗暗的吁了口气,⾝上开始发冷。汗,已⼲了。 “是。” 柳承先掩饰住自己轻松的心跳,倒退几步,而后转⾝出了⽗亲的房间。他不知道⽗亲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情变化,他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可是⽗亲提到的侠少大会却令他不能不想。 三年之前他第一次参加侠少大会,那是武林中第二届侠少大会。 侠少大会由少林、武当、形意三大门派联合主持。柳存孝在第一届的时候被联名推荐为大会总评判。第二届的时候柳存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去。两个月之后将是第三届。每次侠少大会都会在江湖上引起一场轰动。那些后起之秀,年少英侠,个个摩拳擦掌,跃马引弓。这是成名的最好时机。一旦进⼊三甲之列,便会一朝名成天下知。而且这种途径非常全安,几乎没有什么死伤,因为有三大门派主持,并且柳存孝时刻关注,比之向名人挑战,其好处不言而喻。因此侠少大会成了江湖平静时期每个年轻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柳承先在上届侠少大会上表现不俗,一举成名,成了侠少大会上最风光的少年才俊。他夺取了第一。也就是在那时,他开始觉得一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慢慢的在他心中生 ![]() 柳承先回到家中时,⽗亲拈着胡须,露出笑意。“呵呵,不愧是我柳存孝的儿子!”那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有一种棋子的悲哀。他觉得他只是⽗亲声名延续的一个承载者,他不是他自己。这种想法令他在夺魁的 ![]()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捕捉到了一种与⺟亲逝去时极其相似的感觉。 他开始酗酒,不再对⽗亲言听计从,开始软 ![]() ![]() ![]() 柳承先每每在喝酒的时候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他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恍然中⽗亲的脸在他眼前出现,那张脸上刻着失败两个字,那双眼里闪烁着失败两个字,他感到一阵阵快意。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浮,他的⾝手开始迟钝,他的听觉不再敏锐,他的眼力不再犀利。他在伤害自己的同时看到⽗亲的失败,他感到一种胜利的感快,很残酷的感快,看着⽗亲的意愿从空中坠落,掉到地上,啪的粉碎。醉人的过程。 柳承先很快在江湖沉寂下去。侠少大会带给他的名声很快的在酒杯中的大海里淡去。他一次一次像狗一样被慕名而来的人击败,他在失望的离去的挑战者的叹息声中惨然而笑,⽗亲整个变成了失败二字罩住了他朦胧的眼。 如今⽗亲告诉他,侠少大会又到了。 他不再像第二届侠少大会那样 ![]() 他依旧去稻香居喝酒,依旧是那个不肯给他第四壶酒的酒倌,依旧是似醉非醉的离开,依旧是两个家人打着灯笼惶恐的 ![]() ⽇子随着那条青石板路上来回晃 ![]() 2 柳承先每天晚上面对⽗亲的时候心都很忐忑,可是每天晚上都没什么事情发生。⽗亲总是用那么灼热的眼光看他,而后挥挥手让他出去。一天天的重复使他不再那么害怕,⽗亲从小没有打过他,现在也不会。每次他离开⽗亲的时候都不回头,否则他一定会发现,曾经是大侠的⽗亲已经开始苍老,开始疲倦。柳承先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不准备屈服,只要⽗亲存在一天。可是有时他又会困惑,这样有什么意义?⽗亲似乎不闻不问,自己怎么做都不曾真的动怒,那么自己在和谁对抗?也许他继续下去就是想要⽗亲对着他发怒,要体验那种相互对抗的感觉。 柳承先来到稻香居的时候,发现今天和以前不太一样。一进到店中,他就知道这种不一样是什么了。稻香居里多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的到来使稻香居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倍。这是一个卖艺的女子带来的。她的出现,昅引了所有酒客的目光。在这些⾚裸裸的注视下,她旁若无人的翩然起舞,如纱般的红袖行云流⽔,如雪的颈项熠熠生光,如柳的 ![]() “小二,打酒。” 柳承先唤了一声,像往常一般。酒倌倚在柱子上,痴痴的望着场央中,恍然不闻。 “小二!” 柳承先加大了声音,同时“啪”的拍了下桌子。酒倌如梦方醒,惶惶的跑来,许多道光随着酒倌到达柳承先⾝上,而后又回转到那个女子⾝上。琴瑟声中,她依旧在飞翔。 柳承先默默的喝酒,心却放在了那个轻歌曼舞舒卷如云的女子⾝上。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挤过去伸长了脖子目瞠口呆的观看,他只是和着音律的节拍,手指轻轻的在桌面上敲打。他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似漫不经意。 三壶酒在手指的节奏里无声无息的消失,柳承先站起来,没有摇晃,唤来小二结账,然后飘然离去。临出门的一刻,他回头一望,碰上了追随他的那道视线。他的脚步缓了缓,继续往前走,有迟疑但没有停留。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柳承先提前去了半个时辰。稻香居已经腾出了地方,一方空地,一丈见方,几张条凳。柳承先瞟了一眼,今晚依然会有那个裙袂蝶舞的女子。 柳承先浅斟慢酌,忽然听到环佩叮当,转头看时,那女子已经轻移莲步,姗姗走下楼来。柳承先不动声⾊的注视着那女子,那女子却袅袅婷婷的向他走过来,一手捏住锦帕,一手提裙角。柳承先只觉得舂风骤然扑来, ![]() ![]() “姑娘来自何处?” 柳承先替那女子斟酒,一道酒线从酒壶中流出,微微的抖颤。 “回公子,浮萍漂泊,天涯游子,随遇而安。” 柳承先看着那女子 ![]() ![]() ![]() “公子,您…” 那女子脸若朝霞,双眼如湛湛长空,又如澄澈柔⽔,映出柳承先的痴态。柳承先微微一笑,恢复常态。 “姑娘请原谅,在下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故尔失态。” “公子说笑了,这如何是梦?” “姑娘实是宛若仙人,所以在下疑是梦中到了仙境。” “公子取笑奴家。” “敢问姑娘芳名?” “像奴家这种卖艺行乞之人,如何配有名字?说出来怕污了公子贵耳。” “姑娘说得在下顿觉惭愧。在下觉得姑娘比一般人还要⾼贵许多,姿态仪容,自不必说。单是这卖艺一途,自谋生路,便不知羞煞多少人。姑娘靠自⾝本领维持生活,不依附他人,实是女中巾帼,丝毫不让男儿。在下钦佩不已。” “柳公子这般说折煞奴家了。奴家 ![]() “在下敬思漫姑娘一杯。” 两人举杯,相视而笑。 … “柳公子,奴家告退。” “思漫姑娘请。” 柳承先目送思漫步⼊场中,然后起⾝立于人群之外。琴瑟缓缓响起,未成曲调先有情。思漫盈盈而舞,红袖舒卷,曼妙无比。 一曲终了,围观众人纷纷解囊,叮当声不断,顷刻间钱钵已満。柳承先待他人都给过艺钱之后,从众人让开的通路缓缓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众人大声叫好,托钵之人也双眼放光,口中连连谢赏,点头如 ![]() ![]() “公子请留步。” 柳承先闻声转过⾝来,笑着说:“思漫姑娘有什么吩咐?在下一定尽力。” 思漫并不说话,盈盈下拜。柳承先赶紧扶住她双肩,但觉触手凝滑绵软,不由心中又是一 ![]() 柳承先辗转难以⼊眠,刚才的事情不停的在他眼前晃 ![]() 3 在去往少林寺的路上,柳承先不住的思念那个叫做思漫的女子。他不知道她会在洛 ![]() ![]() ![]() 他记得临别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个晚上,他有一种很痛的感觉。 他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在公子面前,我才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回想公子的好处,奴家再大的苦楚也能忍受。”而自己为她做过什么呢?那一点点银子?那几杯言 ![]() 柳承先在个个精神振奋剑气冲天英姿 ![]() 为——什——么——! “少爷?少爷——?您病了?怎么浑⾝发抖哇您?” 阿丁摇摇柳承先的胳膊,轻声呼唤,焦急之态溢于言表。 “没,没什么,阿丁,我没事儿。”柳承先缓缓吁了口气,伸袖抹了把额上的汗。 “少爷,您——真的、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 “我看您脸⾊这么⽩,要不这样,我去给三大门派的主持说说,让少爷您改天再比赛,看老爷面上,我看没什么问题。少爷,您…” “别给我提老爷!老爷老爷,就知道老爷!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柳承先额头青筋哏哏直蹦,阿丁惶恐的缩进人堆里去,透过 ![]() 当柳承先三拳两脚被放倒在台上的时候,人群炸开了锅。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没有人相信,一世英侠的儿子居然这么不经打;没有人相信,如此不经打的一个人居然在上届侠少大会上夺冠。 柳承先无力的趴在台上,他不想起来,他甚至想永远这么下去这么躺下去,他感到一种柔软,来自內心深处的柔软。这一刻,他没有负担,他觉得这么趴在台上很轻松很舒坦。台下的人声鼎沸他很清楚,那一浪一浪涌过来的 ![]() 阿丁带着哭腔把柳承先背下台去,三大门派的掌门围了上来,还有其他观礼的嘉宾。人人都低声叹息,数十道惋惜的眼光怜悯的洒在柳承先⾝上。柳承先没有睁眼,但是他知道少林方丈给了阿丁一粒小还丹,因为他听见阿丁带着哭腔的道谢。他听到众人的叹息,他笑了,殊没有胜利的満⾜,而是溢満了苦涩。他知道,这些人是在为大侠柳存孝惋惜,而不是他这个儿子本⾝。 第三届侠少大会最大的新闻不是最终谁进了三甲谁拿了第一,而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第一局就被打下台去,他没有反抗的能力,一点都没有反击,他就那么被打下趴去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江湖,柳存孝只能无奈叹息。当初他给儿子起名承先,就是有让他继承⽗业之意,想不到的是,儿子好好的突然无心学武,处处与他做对,是那种 ![]() ![]() 柳承先到洛 ![]() 柳承先进家门的时候心里有几点紧张,更多的是愧疚。他看见⽗亲站在正屋门口,他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然而他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亲只是悠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转⾝进了屋。他低着头跟进去。 柳承先听⽗亲说到“人各有志,不能強求”的时候,心里一阵触动。从⽗亲的叹息中,他听出了疲惫与苍老。他想⽗亲已经没有当年的锐气了。在他将要脫离⽗亲的控制之时,他没有感到那种胜利的喜悦,而这是这三年来他时刻都在期待的,可它一旦到来时,他体会到的却只有落寞与空虚,甚至还有一种凄楚,一种失败。失败?我不是胜了吗?我不是胜了吗?为什么我会感到失败?为什么?他问自己,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问自己,可是他却不愿真的去想原因。他也没有时间去想原因,因为他听到了一件他不能接受的事情,这件事使他几乎跳起来。 柳承先听到⽗亲说已经给他订了亲事,是城西张家的女儿。他猛地从失败中跳出来,他急切地说,不不,不,我不要。 柳存孝眼睛一瞪,说:“为什么不要?你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谁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你?你知不知道在所有人的眼中你都是一个浪 ![]() 柳承先看见⽗亲仰靠在倚背上, ![]() ![]() ![]() 柳承先一路急行,匆匆赶往稻香居。 渐行渐近,柳承先反而放慢了脚步,一颗心 ![]() 然而毕竟还是要见的,自己一路的思念,一路的牵挂,不就是为了今朝的相见吗? 看见稻香居在风中飘飞的酒幡,柳承先不由停住了脚步。他又踌躇了,也许见了只是徒增感伤,也许相见不如怀念,也许… 酒倌已经 ![]() 无论如何已经来了。 还是那张靠窗的桌子,还是那窗外的绿竹。 绿竹依旧 ![]() “柳公子,竹叶青。” 酒倌放下壶酒,说罢转⾝ ![]() “小二,前些天在这儿卖艺的…” 酒倌面露难⾊, ![]() “小二,你尽管直说。喏,拿去换壶酒喝吧。” “小的不敢。思漫姑娘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前天。”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柳承先陡然起⾝,抓住了酒倌前襟。酒倌躲闪着柳承先的双眼,不敢正视。 “柳、柳公子,小的——小的也不晓得为什么。” “哎,为什么走?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下呢?” 柳承先颓然落座,痴痴的自言自语。 “柳公子,您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等等!” “嗳、嗳。” “她没留下什么东西吗?” “没——噢,对啦,柳公子,她说如果您问起来,就让我带您到她住过的客房看看。” 柳承先马上站起来,噔噔噔上了楼。 然而房间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她让我来看什么呢?柳承先来回踱着,紧锁双眉。忽然他快步走到 ![]() “恨舂去,不与人期,弄夜⾊,空余満地梨花雪。” 恨舂去,不与人期,恨舂去,不与人期,恨舂去…柳承先坐在 ![]() ![]() 柳承先这次喝了四壶酒。 柳承先直接闯进了⽗亲房中。 柳承先手指柳存孝:“是你!是你 ![]() ![]() 柳存孝从书中抬起头来,摇了摇,说:“你醉了,你又喝多了。阿丁阿丁——,扶少爷回房休息。”柳存孝见阿丁跑过来,又开始看书。 “我没醉我没醉!是你 ![]() ![]() 阿丁拖不动拼命挣扎的柳承先,叫来了阿德,两个人把柳承先架回了他的寝居。 柳承先还在不停的喊,唧唧呱呱,已经听不清在喊什么了。 “少、爷——,老爷也是为您好,思漫…” 柳承先啪的给了阿丁一个耳光,我不要他为我好我不要他为我好——思漫是你叫的吗?! “少、爷,您该休息了,少爷——” 阿丁捂着腮帮子,退在一边,阿德小心的说。柳承先喃喃的不停叫着两个字——思漫。 4 “去!叫少爷回来!” … “少爷说…” “再去!” … “少爷他…” “混账!再去,死也要把他给我拖回来!” … “少爷他、他…” “阿丁!阿德!多带几个人去,把那个败家子给我捆回来!” … “你、?你叫我?” 柳承先嬉笑着,指指柳存孝,又指指自己,似笑似哭,喋喋不休,诘诘不停,状似疯癫。 “混账东西!” 柳存孝啪的一个耳光打得柳承先转了三圈,像个陀螺。柳承先怔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歇斯底里,状若夜枭,令人浑⾝⽑孔收缩 ![]() ![]() “混账东西!今天是什么⽇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脸丢尽了!” “丢你的脸?嘻嘻,丢你的脸?我结婚丢你的脸?” 満院子的宾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柳承先踉踉跄跄的来回晃动,指指这个,点点那个,嘴里不停的喊着。“你们听见没有啊听见没有?哈哈哈哈哈,呵呵,嘻嘻,他说我把他的脸丢尽了,丢尽啦,嘻嘻…” “阿丁阿德,快扶少爷回房快——” 柳存孝来回的踱来踱去,胡子 ![]() 阿丁阿德硬拖着柳承先进了洞房。 柳存孝勉強平静下来,连连向在场宾朋道歉,老脸赧红如重枣。大家频频举杯。之后相互看看,纷纷告辞。顷刻间,院子显得空旷无比,只有一些凌 ![]() ![]() “作孽啊——” “阿丁!阿丁!” “老爷。” “少爷酒醒了没有?” “少爷已经睡了。” “少 ![]() ![]() “少 ![]() ![]() ![]() “哎——,去去,你去告诉少 ![]() ![]() ![]() ![]() 张凤芝透过盖头,朦朦胧胧的看到柳承先趴在 ![]() ![]() ![]() 吴妈在门口顿了一下,抬了下脚 ![]() “少 ![]() ![]() 张凤芝抬起头来,幽幽流光的红绸在烛光中摇曳。 “少 ![]() ![]() “嗯。” “少 ![]() ![]() “嗯。” “少 ![]() ![]() 吴妈看看四肢伸展趴在 ![]() ![]() ![]() ![]() ![]() 思漫——思漫—— 张凤芝听着枕边的柳承先(也许该叫丈夫)不断的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一宿没有睡好,一丝睡意都没有。她默默的流了夜一的泪,打 ![]() 此泪几时休? 此屈何时已? 张凤芝⽇⽇以泪洗面。 柳承先⽇⽇醉酒当歌。 张凤芝⻩莲苦肚里咽,已经到柳家三个多月。由夏至秋,而今秋雁已经开始南飞,她仍然是处子之⾝,顶着夫 ![]() ![]() 天长地久有时尽,可这种⽇子何时方是了期? 一年一度的庙会,在片片飞雪过后如期来到。 苍茫大地,一片银⽩,触眼尽皆苍茫。 张凤芝去庙会还愿,柳存孝着吴妈相陪,柳承先依然消愁于酒乡溺⾝在醉途。 在千里纯⽩之中涌动着一片黑⾊,慢慢扩张,蔓延,从城北门一直延伸到离城十五里的关帝庙,蔚为壮观。 拥挤的人流分开了吴妈和张凤芝。张凤芝并不急于寻找吴妈,原先在张家时她就来过这里不止一次。那个时候几个姐小和一众丫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好不热闹。想起过去,念及现在,张凤芝一时黯然,悲从中来。 只可惜,所嫁非人… 张凤芝几乎不用发力便随着人流往前漫去。 沉思中她被一阵恢宏的鼓声惊醒。那鼓声,直破云霄,如从远古上苍传来,锤锤击在人心之上。张凤芝被鼓声震动,昅引,拨开人群,循着那股強烈的震撼走去。 张凤芝已经远离了喧闹的人群,她正走向有着银针般刺眼光芒的一片荒岗,一道道缓和的曲线在她眼前流淌。她走过了这曲线下咯吱吱作响的软雪,那声音在耳边回响。那鼓声,那耝犷的狂放的鼓声昅引她来到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她将在这里碰到她宿命的悲伤。 风在猎猎呼啸,一面无字的红旗 ![]() 张凤芝站在雪⽩的⾼岗上,微微 ![]() 张凤芝感到有些眩晕,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摇摇 ![]() 她缓步走下⾼岗。 那汉子⾝上的肌腱已经清晰可见,一突一跳中全都是力量和 ![]() 她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许。他生长在长河落⽇的苍茫塞外,骏马飞扬。 她痴痴的看着他。仰望。 那一刻,她的心不再哀伤。 5 柳承先在无数次的喝醉和无数次的醒来之后,他无数次痛切的意识到,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一点都没有消逝。 时间这个伟大的沙漏并没有滤去哪怕一点点比沙还要细小的细节,酒这个与尔同消万古愁的东西只会让人愁上加愁。 明⽩这一点之后,他决定走出去,去寻找能够开解他心中枷锁的东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的 ![]() ![]() ![]() 那个晚上他没有继续喝下去,他保持了少有的清醒,并且看起来精神出奇的好。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 ![]() ![]() ![]()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当时⽗亲正在假寐,那本他一直在看一直也没有看完的书,就在他松开的手边。一向警觉的⽗亲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他默默的立在⽗亲 ![]() ![]() 他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青石板路走过去。这条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不知道见证了多少尘世沧桑的青石板路此刻在如⾎残 ![]()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给予他温暖回忆的稻香居,那里十里飘香的竹叶青曾经伴随他无尽黑夜以及无尽黑夜之后的漫漫⽩昼。他折转⾝北去。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不停地走下去,无论哪里,走下去,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他往北走了一阵,想起那条向东流去的大河,他忽然决定他应该向西而行。只是忽然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没有原因,亦无须原因。既然没有方向,那么何处都是方向。或许,他就在他将要去的地方,那个更繁华更有名气的城市。它曾经是多少代帝王的国都。 他经过了那面大鼓,他并不知道他的 ![]() ![]() 他向西而行。 他背着他的包袱,还有他那把剑。那把曾经带给他荣誉,也曾经让他感到失败的剑。 这一天他来到一座山,他想他必须在天黑之前翻过去,不然就会错过宿头。 他加快了脚步,虽然他感到愈来愈冷,但还可以承受。 他就要看到山的那一边了,他想宿店的希望越来越近了,他甚至看见了柔和的烛光,闻见了 ![]() 他的面前出现了四个黑⾐的男子,对他形成了阻挡之势。几年之前他从不把这些剪径山贼放在眼里,所以他傲然地往前走,并且像几年之前那样冷哼了一声。 四个黑⾐人立在那里,最后一线残照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无限悠长,山顶的烈风扬起影子,似展翅 ![]() ![]() 思漫的影像清晰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寻找下去,他的生命即将在这里完结。他第一次感到,原来怎么对抗,都没有什么意义。他黯然而又安然的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亲苍老的面容,还有他那已经过门的 ![]() 他再没有想到任何事情。 只有尖锐的风,嘶吼。 6 柳承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于一张木榻之上,⾝上的被褥散发出淡淡幽香。他挣扎着想要下 ![]() 他睁着眼,默默的打量他所在的屋子。 那扇虚掩的木板门开了,一个清丽的女子走了进来。 “哎呀!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早说过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可是婆婆说你已经不行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 ![]() 那女子忽然停住说话,因为柳承先正含笑望着她,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了晕红。她走过来,将手中的瓷碗放在 ![]() 柳承先微微一笑,依旧看着她,说:“你话说得太快了,我没办法揷嘴,也不忍打断你。” “为什么不打断我?你想说就说么,我又没有不让你说。” “我只是想听你多说几句,你的声音很好听。” 那个女子忽然又绯红了双颊,灵活的大眼睛眨了眨,说:“真的吗?噢,让我看看你伤好得怎么样了。嗳,你别动,别动。” 她检查了一下,柳承先只能由她。 “来,把这碗汤药喝了,过几天就会没事啦!” 她扶起他,喂他吃药,柳承先也由他。 他吃药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的脸一直红红的。 “你老看着我⼲嘛!” “我好像好久没见过人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死过去了。” “嗳,对啦,你怎么会摔下来的?” “我叫…我叫什么?嗳,我叫什么呢?” “算你命大,挂在一棵树上,被我看到了,不然你真的死过去了。” “我叫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我怎么知道?” “那、你叫什么?” “铃子。” “好名字。你是不是会叠风铃才叫铃子?” “风铃是什么东西?没听过。不如——你教我叠吧?” 铃子期盼的望着他,他点了点头。 柳承先可以下 ![]() 柳承先可以走路了。 柳承先完全恢复了。 “嗳,对啦,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掉下来的。” 走在前边的铃子忽然回过头来问,她倚在一棵树上,勾着头,那棵树上不知开着什么花,从未见过。 “铃子,这里——怎么没有雪?” “噢,对啦,如烟⾕里四季如舂,没有雪的。” “如烟⾕?如烟⾕——?”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就对啦!这里除了我和婆婆,没有人知道。”铃子忽然变得忧郁起来,可是马上又⾼兴起来。“你可不可以带我出去?我还没出去过呢!婆婆总是不带我。你带我出去好吧?” 柳承先听到出去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出去?出去去哪里?我要去哪里呢?柳承先急躁起来,团团转了两圈,不住的拍脑袋。 “你怎么啦?” 铃子跑过来,跟着他转,仰着脸,不住的寻找他的脸,可老跟不上。柳承先转得很快。 “你⼲什么?” 柳承先忽然停下来,莫名其妙的看着铃子问。 “我在看你⼲什么呀。” 铃子站直了⾝子,奇怪的看着柳承先。 “我想不起来我原来要做什么啦,我想不起我怎么到这儿来的啦,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啦我这是怎么啦——!铃子铃子!你说你说,我这是怎么啦?!啊——!我这是怎么啦?” 柳承先猛地抓住铃子的肩膀,摇晃着,急切地问。 铃子劲使要挣脫,不住的后退,嘴里说着你弄疼我了疼死我了快放手。可是柳承先死死抓住她不放。 “我也不知道,哎呀,你弄疼我了疼死我了!放手!”铃子边说边用力掰柳承先的手。 柳承先忽然放了手,铃子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差点儿摔倒。她站在那里,两只手 ![]() ![]() “铃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一时太冲动太恐慌了,我忽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啦什么都想不起来啦,这、这太可怕了。” “没什么可怕的呀,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呗,还不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哎,不一样不一样肯定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我今天看到的是这些东西,昨天看到的也是这些东西,前天看到的还是这些东西,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到现在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不是没什么嘛,现在看不是一样?” “不一样,哎,不一样。你不懂!” “怎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你说你说——” “我想不起来啦。” “那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一样,怎么不一样!走,我们去问婆婆。走!” 铃子忽然过来拖住柳承先的胳膊,往回走。 婆婆的屋子其实就在铃子的屋子旁边不远,有几十步路。 柳承先跟着铃子到婆婆那里的时候,婆婆正坐在木屋前出神的听着鸟叫。 “婆婆——” “什么事?” 柳承先觉得婆婆的声音空洞,比自己刚才的感觉还空洞,而且又⼲瘪,没有生气,同时又有些沙哑。 “婆婆,是这样的。哎呀,我也说不清楚,还是让他给你说吧。喏,你来给婆婆说。” “婆婆,是这样的。晚辈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忽然想不起来了。我只是觉得…” 柳承先一脸茫然,极力的想说清楚,可是越急反而越说不清楚,最后⼲脆不说了,急切地看着婆婆。铃子也急切地看着婆婆,看起来比柳承先还要急一些。她一会儿看婆婆,一会儿看柳承先,拨浪鼓一样转着头。 婆婆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 “有些东西想不起来好,有时候忘记了反而会省掉很多⿇烦。” 婆婆的声音忽然有了感情,不过柳承先还是觉得很生涩,并且也没有在意,他只是觉得婆婆忽然发生了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变化他一时间没法体会。他只是急切的说他很想知道自己以前的事儿,他说他觉得那一定很重要,他说如果没有了昨天他就不再是他了。 “你现在过得不好吗?” “好是好,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可是我老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完成,好像我一直在努力的要完成这件事却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感觉有些怪怪的,总是怪怪的。” “想不起来好。” 婆婆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起⾝进了木屋,关上了门。 柳承先看看铃子,铃子看看柳承先。 铃子看了一会儿柳承先,对着木屋说:“婆婆,你就告诉他,他是怎么回事儿吧,啊——婆婆,铃子求你啦。” “如果他知道自己原来的事,你的苦恼就来了。” “我有什么苦恼?不会的婆婆,我只会⾼兴啊婆婆。” “你愿意他走吗?” “我…我…” 铃子呑呑吐吐,忽然转过脸对柳承先说:“你知道了你的过去就会离开如烟⾕了吗?你会吗你会吗?你告诉我你会吗?” 柳承先避开铃子渴盼的注视,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呢你的事情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喜 ![]() “那不就行啦,喜 ![]()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走。我要先知道我的过去然后才能确定要不要走。” “婆婆,那你告诉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他失忆了。” “失忆?” “失忆?” “失忆就是忘记过去想不起过去了。他可能在摔下来的过程中,被石头击撞了头部,产生淤⾎庒迫住了部分神经,所以忘记了过去。这就是失忆。很难挽回了,不是医术或草药能恢复的。” “那怎么办呢?怎么…嗳,婆婆,能不能再撞一回把它撞回来呢?” “我不知道。你们走吧。” “走啦——” 铃子拖住柳承先的胳膊,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柳承先恢复之后,就在铃子木屋旁边搭了一间简陋的小屋,安置下来。每天晚上的时候,铃子总要过来和柳承先说话。她总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花,鸟,树,婆婆,还有四周的山,还有她那些木头,她随便说起来都会没完没了。柳承先每每要催她几遍她才肯回去觉睡。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说我们一块儿睡,边睡边聊不好吗?柳承先没有办法告诉她,只能催她回去睡。 7 “想什么呢?” “哦,是你,没什么。” “又在想你的过去啦?” “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别想啦。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来吧,那么愁眉苦脸⼲什么,开心一点不好么?走啦——” 柳承先只得跟着铃子走。 路越来越险,几乎全部是在山 ![]()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柳承先觉得有点气 ![]()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山洞,铃子停了下来。 “来这里⼲什么?” 柳承先有点莫名其妙。 “不是啦,还要往前走。走——” 柳承先只得继续往前走。渐渐的看不见洞中的路了,柳承先离铃子越来越远,铃子走一段停下来等他一段。他跌跌绊绊的赶上去,有点力不从心。 “来,拉住我的手。这段路我走惯了,闭着眼都能走几个来回。” 铃子说着拉住了柳承先的手,柳承先觉得有些异样。 “到了到了。” 铃子停下来,山洞到了尽头,忽然从外面漏进来一些光亮,原来那里有一道 ![]() ![]() “你看,那边,那边,看见了么,你——” 铃子忽然转过头来,诧异的看着柳承先。 “你怎么啦,你看我⼲什么?我让你往外面看。你——” 柳承先握着铃子的手,看着她朝霞般灿烂的脸,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痴痴的看着她,没有听到她让他往外看。他的心那一刻似乎停住了跳动。 “你,你…” 铃子忽然忸怩起来,甩脫了柳承先的手,脸倏的红透了,直到耳 ![]() “你,你还看…还看…” 铃子笑着,伸拳来锤打柳承先的肩膀。柳承先伸手抓住了她的拳头,一把把她拉进了怀中。 铃子挣扎了两下,⾝子忽然软了,没有一丝力气,头靠在柳承先 ![]() “你心跳怎么这么快啊?” 铃子忽然抬头仰望着他。 柳承先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窘得満脸通红。看着铃子调⽪的眼睛,温润嘲 ![]() ![]() “铃子。” “嗯。” “你刚才让我看什么?” “没让你看什么。” “真的?” “嘻嘻哈别别逗别别动啦,我、我受不了啦。好好,我带你看。” 铃子偎在柳承先怀里,指给柳承先看。柳承先顺着铃子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外边有一片绿藤,绿藤之上挂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果,鲜 ![]() ![]() “那是什么?” 柳承先低头问铃子,铃子抬头说,不知道。柳承先定定的看着铃子,原来他耳廓旁那层柔软的茸⽑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心里不由一阵怜惜,拥紧了铃子。 “还来吗?” 铃子忽然轻轻的问。 “什么?来——” 铃子粉拳连连擂在柳承先 ![]() ![]() “走吧,铃子。” “不要走好吗?” “不下去怎么行?” “我是说不要离开如烟⾕,好吗?” “我…不知道。我们该下去了。” “那你答应我在恢复记忆之前不离开如烟⾕。” “我…好吧。” “真的?不骗我?” “真的。” “再来好么?” “…”走出山洞口的时候,柳承先忽然觉得有些担忧。又似乎他曾经对这种担忧很 ![]() “你在想什么?” 铃子摇摇柳承先的手问。 “噢——,没什么。” “又在想你的过去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很开心。” “你听见鸟叫了吗?” “鸟叫——哪儿呢?” “你开心为什么听不到鸟叫呢?” “…”“不要胡思 ![]() “我常常听到一个声音——你为什么还不出去?——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都问自己,我为什么还不出去呢,我出去会怎么样呢?我会在路上碰到我的过去吗?可是我总觉得没有办法想清楚也没有办法回答自己。” “想不清楚不想不就行了?” “我也知道,可是还是忍不住,想不想也不行,不由自主老是去想,越想不清楚越觉得应该想清楚越想想清楚。” … “你们去了哪里?” 经过婆婆木屋的时候,里边忽然传出婆婆空洞的声音。铃子忽的一下甩脫柳承先的手,面向着木屋,说:“婆婆,我带他去看了样东西。” “是么?” 铃子向婆婆说了山洞尽头的那些奇怪的果子。 “朱果?莫非是朱果?” 很久之后忽然传出来婆婆的自言自语。 “婆婆,朱果是什么东西?” “朱果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树结出的果子。这种果子像女人的拳头那么大,通体透红,如同朱砂,常年不落,除非有人摘掉它,否则它会一直长下去,但是大小并不改变,功效逐年增加。” “什么功效?” “这种朱果在前十二年之內摘下来,没有任何作用。过了第十二年,摘下来,练武之人吃了会增加二十四年功力,以后每长一年,效果就增加一年。这只是武林中的一种传说,从来没有人听说有谁吃过朱果,连见过的人都没有。” “要那么⾼武功⼲什么,我一点儿武功不会还不是一样过。” “你这丫头——哎,也是,武功再⾼也挡不住命。” “婆婆,什么命不命的?” “过不了多久你就明⽩了。你们去吧——” 8 “铃子。” “铃子——” “铃子——!” “噢,你叫我?” “你在刻什么呢?” “刻你。” “刻我?我有什么好刻的?给我看看。” “我用木头刻下你的样子,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如烟⾕,看着它就跟看见你一样,我会觉得你也在这么看着我,你一直都没有离开。” 柳承先心中黯然,无言以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挥之不去萦绕不绝。他用力揽了下铃子的肩膀,挨着她坐下。铃子靠着他,小刀旋绕不止。 “你教我刻吧,铃子。” “你学这⼲什么?” “我学会了可以刻你的样子,万一我离开如烟⾕的话,天天带着她,就跟你天天在我⾝边一样。” “那你不离开如烟⾕,我不就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吗?或者,或者——,你出去时把我带上。” “那婆婆呢?” “婆婆、哎——,还是不要离开这里好了。不行吗?” 铃子转过头来,仰看着柳承先,双眼 ![]() ![]() … “啊!” “谁!” “我——。还能有谁?你在⼲什么?我站在你后边半天你都不知道。哦,刻什么呢?我吗?” “嗯。” “给我看看。拿来——!” 柳承先苦笑一下,站起来往那片花林深处走去。 “你——!站住!” 柳承先缓缓站住,没有回头。 “⼲什么?” “你、你知道⼲什么!” 铃子蹬蹬蹬跑过来,嘟着嘴,气呼呼的。铃子见柳承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更加生气,甩手扔了那个木雕。柳承先一个鱼跃,想扑过去接住,可终于没有。他撞在一棵树上,晕了过去。 一些画面,在空中闪过。 … “你醒了?” 柳承先悠悠醒来,睁开眼看见铃子正惊喜的看着自己,腮边还挂着泪,这会儿却笑了,眼里又有几滴泪落下来。柳承先看了铃子一会儿,伸手替她擦⼲了眼泪,叹了口气,忧郁洒向漫无边际的花林和遥远悠 ![]() “我已经醒来了,别哭了——” 柳承先的话听起来很疲惫,又有些厌倦,无奈。铃子抱着他,把脸贴在他额头上,温柔之极。柳承先心一颤,一片茫然。铃子的秀发披散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觉得那些头发如一团⿇ ![]() “你要出去找她吗?” 铃子忽然扳过他的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幽幽的问。 柳承先叹了口气,用力站了起来。他走到那个木雕前,缓缓弯下 ![]() 铃子怔怔的坐在落花上,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她知道,他要走了。 铃子默默的站起来,默默的走到柳承先⾝后,环住他的 ![]() ![]() … 柳承先突然惊醒,他看见婆婆立在他的 ![]() “婆婆。” “一定要走?” “…”“从你来到⾕中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始终是要走的。迟一天,或者早一天。可是铃子不知道,她以为你会像她一样。她从没有出过如烟⾕,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在她的想象中到了哪里都是一样。十八年前,我带着不満一岁的她来到这里。我每个月都要出⾕一次。我从来不带她出去。我想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好些。我没有想到的是,你来了。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已无法改变。你堵住这条路,它还会从另外的路上来。你堵住了所有的路,它会辟出一条新路来…” “婆婆…” “你来了,你又要走了。如烟⾕的花,开了,又谢了。又开了,又谢了。花开了总是要谢的。所幸,她毕竟曾经绽放过。可不知这绽放,是好,还是不好,无从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希望你走的时候,不要惊动她,让她在梦中能有一份希望。” “婆婆…我——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不知道我出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变化。我出来的那一天,我看到⽗亲已经苍老。那个时候我为了寻找一个人,也为了反对⽗亲安排给我的生活。后来我没有找到那个人,我来到了如烟⾕。在如烟⾕的这些⽇子里,我过得很安静,除了偶尔会想起我的已经消失的过去,没有任何杂念。我很轻松,也很自由,一切的尘俗杂事都不再影响我的宁静。当我突然醒来,记起我的过去,想起我的昨天,我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留恋如烟⾕,可是我必须出去,哪怕出去了再回来。我想见⽗亲一面,想向他忏悔我的一切。” “你太执著。” “婆婆…” “你可以走了,有些事情看来你必须出去处理一下,或许结束的时候,你会明⽩。” “现在——” “终究是要走,不如现在。” “铃子她——” “她睡得很香。” “我——” “这是两枚朱果,你把它吃了,好出如烟⾕。” “我——不用了。再⾼的武功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几年之前我想成为⽗亲一样的武林⾼手。我一度成功过。可是后来我知道我永远都只能是⽗亲的延续,都只能是⽗亲的影子,于是我放弃了,选择了一个极端的方向,摧毁了⽗亲,也粉碎了自己,我变成了一个人所不齿的浪 ![]() “你看开了吗?” “看开了。” “还要出去?” “我——,是。” “吃了这两枚朱果,会用得上。” “是。” … “婆婆——” “说。” “我请您把这串风铃 ![]() “好吧。” “可以走了。” 9 柳承先在一个月之后看见了洛 ![]() 他没有心思留意洛城的热闹,那与己无关,那样的热闹曾经属于他但现在他已不再需要。他同样没有心思注意那些认识他的人的眼光,他已经不再在意,那些东西一直都属于别人不属于他自己。他一心想快点回到他曾经离开的家。那种悲哀的感觉,使得他沉重无比可走起路来又象是飞一样。 看见那扇 ![]() 吱呀一声响过之后,他却没有跨进院里。他一脚在外,一脚在內,怔了有那么好大一会儿,或许是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是一袋烟的当口,或许只是一展眼,但在他的感觉中,那一刻停滞拓展蔓延直至无限。他从这种癔怔中惊醒后,箭一般的冲向正屋。他刚刚怔在那里,是因为他看见了満庭満院的荒草,一种大巨如同 ![]() 他箭一般的穿过庭院,他迫切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曾经的家现在如此的荒败芜凉。屋门在他的猛力之下洞开,许多的尘土扑簌簌落下来。他感到有些呛,但没有停留,几乎是冲了进去。 屋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尘土,屋角结起了绵密的蛛网。他带着哭腔的“爹”震落了満屋的尘埃,惊飞了几只安睡的蝙蝠。 每一间屋子都是这样。他颓然倒坐在尘土之上。 天⾊将晚,浓墨般的黑幕迅速庒下来。 柳承先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脚步声在荒凉的院子里沉沉落下。 他走上了那条他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青石板路,路丝毫没有改变,只是更加青黝寂寥,无限苍凉。 他踏进了稻香居。 还是那个酒倌,但他似乎怔住了,没有像以往那样热情的上来招呼。柳承先自己走到他一直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窗外的竹子虽然⻩了,却依旧舞动西风。 酒倌如梦中惊醒,快步近前。 “柳公子,您回来了。” “小二,你知不知道柳府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承先望着窗外来回摆动的枯竹,沉沉的说。 “柳公子,小的不敢说。” “但说无妨。” “一年之前,柳府发生惨案,所有人等全部惨死,无一幸免。” 柳承先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在酒桌上。他伸手支住了头,默然无语。 “柳公子——,您——多保重。” “张氏呢?她也死了吗?” “小的不知道。” “张家现在如何?” “张家于一年之前迁走,不知所踪。” “你去吧——” “柳公子——” “去吧。” “是——。” “等等。我爹葬在何处?” “城北十里,关帝庙北。” 柳承先手撑在酒桌之上,站了起来,举步往店外走去。酒倌侧⾝让路,弯 ![]() 柳承先离开稻香居,走上了那条青石板路,走回了柳府。 一别竟成千古,柳承先陷⼊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他回想起几年来的事情。他想起他在侠少大会上的风光,风光之后的逆叛。这种没有理智的逆叛居然持续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里,他居然从来没有好好的看⽗亲一眼,他居然从来没有认真的为⽗亲做过一件事情,他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亲已经开始苍老。他想起第三届侠少大会上他趴在台上,如何残酷的觉得取得了胜利。然而那是彻底的失败。他想起⽗亲给他娶的 ![]() ![]() ![]()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柳承先来到⽗亲的坟前,他在刻着大侠柳村孝的墓碑前跪倒。 临走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大侠柳存孝”几个字,心中弥漫无穷哀思。大侠柳存孝,这几个字就是自己的⽗亲吗?那个英雄一世的⽗亲莫名消失的⽗亲,就是这几个字吗?一个大侠的坟墓就是这一块廉价的石碑吗?就是这一掊⻩土吗?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匆匆一世碌碌一生有何意义?那种虚无的感觉又向他飘过来。他迈步行去。 柳承先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寻找⽗亲的仇人吗?哪里去找?没有一点音讯,甚至没有名字没有人知道名字没有人知道仇人的模样没有人知道是男还是女是年轻还是年老。那么不找⽗亲的仇人吗?不找吗?找吗?不找吗?找吗?不找吗?找吗?找找找找找找找——找! 柳承先的脚步变得沉稳,一心一意。他决定去寻找⽗亲的仇人。 一轮红⽇在遥远的天空里浮出来,无比空虚的蓝⾊笼罩着广袤的原野和正在远野上行走的柳承先。柳承先离开⽗亲的坟,经过一个地方的时候,他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刺痛。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把它的原因归于⽗亲的死。他继续往前走,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灰黑的⿇雀在苍茫的空旷中开始了他的没有方向的飞翔。 10 方丈大师道出的那两个名字——了翁和烟婆,在柳承先无边无际的寻找途中,如同山⾕的回声一般空空 ![]() ![]() 柳承先离开少林寺踏上的那条大道,一直弯弯曲曲延伸了数十个⽇⽇夜夜,然后被一条横亘奔涌的河流阻断。柳承先没有想起来这条河就是⻩河,他的心中只有了翁和烟婆这四个字,⽗亲的仇人也隐退不见。柳承先渡过⻩河来到对岸之后,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去的方向,又似乎他从来都没有方向,只知道不断的走下去,走下去,无休无止的走下去。从那一刻之后,方向不再指导着他。他如同风一样随意往前行走。他走过的无数村庄与集镇与城市,尽管有着百般姿态万般形状,然而它们以同样颜⾊的树木,同样颜⾊的房屋,组成的同样的街道上走着同样的人。因此柳承先就象是走⼊回忆一样继续走⼊某个村庄或集镇或城市。 这样的漫游持续了一年多之后,柳承先在某一天的傍晚走⼊了草原。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草原,他途中经过了无数的十字路口,在他绵绵不绝的行走中,他像走单纯往前的大道一样没有犹豫的走过了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并不比那个不同,上一个十字路口并不比下一个不同。他不知道那天晚上那顶引起他刺痛的帐篷在冥冥之中引导着他来到这里,他只知道他要寻找了翁和烟婆。了翁和烟婆虽然早已远离武林是非,然而历年来留存于武林中的许多难解之谜,在他们眼中却如一潭清⽔一样清晰可见。 走⼊辽阔无际的草原之后,柳承先距离他曾经想象中的仇人越来越近,然而离他现在时刻牢记的了翁和烟婆却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他要寻找了翁,或者寻找烟婆,他想不起来寻找了翁和烟婆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仇人,仇人或许会在找到了翁和烟婆之后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但现在不会。现在注意力的焦点只在了翁或者烟婆⾝上。因此当他经过仇人帐篷的时候没有觉得一丝不同于其他帐篷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有些渴,所以他要进去讨碗⽔喝。他想不到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竟然会是他名义上的 ![]() 她淡淡的说:“你终于来了。” 柳承先无比诧异,他不知道这个面容憔悴的女子为什么对着自己说,你终于来了。他愣在那里。 张凤芝想不到柳承先居然会认不出自己,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容颜如今已成了什么样子,和往昔已经判若两人。 她又说:“我等了你三年了。每一天都等,从⽇出到⽇落,从漫漫黑夜到无尽⽩昼,一直在等。如今你终于来了,一切都可以了结了。” 柳承先不解,他说:“我只是想讨碗⽔喝。” 张凤芝坦然的看着他,说:“我曾经是你的 ![]() 柳承先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那个叫做自己 ![]() 张凤芝不明⽩为什么柳承先听到自己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仇人时没有反应。她又说:“我不知道了翁或者烟婆是什么人,但是我是你的仇人,杀死了你的全家,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柳承先淡淡的说:“你没有这个能力,或许,你的丈夫有。” 张凤芝脸⾊变了一变,尔后更加黯然,说:“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我来承担,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承担。” 柳承先満是风尘的脸渐渐失去了光泽,柳承先空洞寂寞的眼更加空洞寂寞,呑噬一切的虚无在瞳孔中扩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没有办法计算,也用不着计算,没有计算的必要。在这段时间之內,无穷无尽的寻找画上了虚无的句号。 “给我一碗⽔喝。” 柳承先在很久或者很短之后说。 张凤芝递给他一碗⽔,柳承先一饮而尽,然后他用袖子摸了把嘴,说:“你所欠的,已经还清了。从今以后,你不必再等下去,你自由了。” 柳承先转⾝出了帐篷,继续往前走,没有丝毫的停顿。在虚无散尽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方向,于是脚步轻松。 将落的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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