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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喻世明言 作者:冯梦龙 | 书号:10230 时间:2017/3/27 字数:20151 |
上一章 卷四十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奷臣制,肮脏英雄泪満襟。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月岂常 ![]() ![]()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奷臣,浊 ![]() ![]() ![]() 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強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员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儿子,即得超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 ![]()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 只为严嵩⽗子恃宠贪 ![]() 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 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溧 ![]() 豪強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 ![]() 忽一⽇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 ![]() ![]() ![]()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満満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 ![]() 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荆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员官面如土⾊,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去了。 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 ![]()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 ![]() ![]() 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表上备说严嵩⽗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 ![]() ![]() ![]()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衺,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満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奷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內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 ![]() ![]() 正在徬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 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问道:“⾜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数⽇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 ![]() ![]() ![]() ![]() ![]() 当⽇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忽切难得中意的。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祝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 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用。沈炼见他慨慡,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是一介村农,怎敢僭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 ![]() ![]() 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 ![]()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看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弟子拜于门下听教的。沈炼每⽇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士的故事。说到关心处,有时⽑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 ![]() ![]() 一时⾼兴,以后率以为常。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合他去 ![]() ![]() ![]() ![]()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一般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剃头斩首,充做鞑虏首极,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沈炼就穿了青⾐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 ![]()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弟子,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昑》云: 云中一片虏烽⾼,出塞将军已著劳。 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虎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云中一片虏烽⾼,出塞将军枉著劳。 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子, ![]() 不一⽇,奉了钦差敕令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 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杨顺道:“生学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了严公⽗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挫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夜一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 杨顺道:“唤进来。”解官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 ![]() ![]() ![]() 天朝感郞主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煞強如抢掠的勾当。”脫脫点头道是,对郞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连夜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 ![]() ![]() 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道:“别个题目布摆沈炼不了,只有⽩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便教严世蕃传语刑部。都则间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级三,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休。”沈衮道:“未曾看得⽗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 ![]() 过了数⽇,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莲教之 ![]() ![]() ![]()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居,心上不安。奈家⺟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 ![]() 他⽇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石。贾石蔵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満,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以侯伯爵相酬,今⽇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 ![]() ![]() ![]()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见几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声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托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衺尚在襁褓,免罪随着⺟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祝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地,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积年⼲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亲以言事获罪,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 ![]() ![]() 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 ![]() ![]() ![]() ![]() 当夜众人齐到孟舂元家,歇了夜一。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闻氏换了一⾝布⾐,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龋张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 ![]() 又行了几⽇,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 ![]() 这里夫 ![]() ![]() 次自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只四十里,半⽇就到了。”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內冯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久,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 ![]() 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 ![]() ![]() 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 ![]()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识 ![]() 沈小霞哭诉道:“⽗亲被严贼屈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途大行、梁山等处暗算了 ![]() ![]()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钻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怈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里隐豹,柳密可蔵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李万上了⽑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主事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 又问道:“有个穿⽩的官人来见你老爷,曾相见否?”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吃饭哩。”李万听说,一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的官人出来。李万急上前看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到不知。”李万道:“方之那穿⽩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 李万道:“老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走。”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一遍。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纪,出⼊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撞么?強装么公差名⾊,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 ![]()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 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耝莽,直撞⼊厅来,将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廓。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 ![]() 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骂道:“好伙计! 只贪图酒食,不⼲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 ![]() ![]()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没⻩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脫下布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打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 ![]() ![]() 捱到天 ![]() ![]() ![]() ![]()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张千、李万上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 ![]() ![]() ![]() ![]()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 ![]()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往⽑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往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抓寻。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蔵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为盘 ![]() 昨晚夜一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 ![]() ![]()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一⽇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乘机走脫了,这⼲系却是谁当?” 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脫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好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上。”张千、李万 ![]() 那一⽇正是放告⽇期,闻氏束了一条⽩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 ![]() 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到:“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 ![]() ![]()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我早去催他去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蔵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望青天爷爷明鉴!” 贺知州道:“说得是。” 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你做公差所⼲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喝教手下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开⾁绽,鲜⾎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 ![]()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 ![]() ![]() ![]() ![]() ![]() 锁打噤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哀求,所以上紧严比。今⽇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 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奷助恶。嘉靖爷正当设醮祝噇,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卫扭解来京问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 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与他个厂捕文书,只教他用心缉访,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府门,一道烟走了。⾝边又无盘 ![]()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主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 ![]() 光 ![]() ![]() ![]() 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教他请仙,问以辅臣贤否。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万一箕下判断有忤圣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罪卿之理?”蓝道行书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山番草,⽗子阁老;⽇月无光,天地颠倒。 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山’者,‘山’字连‘⾼’,乃是‘嵩’字;‘番草’考,‘番’字‘草’头,乃是‘蕃’字。此指严嵩、严世蕃⽗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卿不可怈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受赐而出。 从此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势,卖官鬻爵,许多恶迹,宜加显戮。 其⽗严嵩溺爱恶子,植 ![]() 冯主事得此喜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那闻淑女。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孕怀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 ![]() ![]() 到了京北,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 次⽇,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圣旨下,沈襄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 ![]() ![]() 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 ![]() ![]() 沈襄领命,径往保安。一连寻访两⽇,并无踪迹。第三⽇,因倦借坐人家门首,有老者从內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他八拜之 ![]() 近⽇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去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 ![]() 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贾石慌忙扶起道:“⾜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将临清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沈小霞问道:“⽗亲灵柩,恩叔必知,乞烦指引一拜。”贾石道:“你⽗亲屈死狱中,是老夫偷尸埋葬,一向不敢对人说知。今⽇贤侄来此搬回故土,也不托老夫一片用心。” 说罢,刚 ![]() ![]() ![]() 次⽇,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二人面⾊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 ![]() 沈襄复⾝又到京北,见了⺟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拜谢了冯主事起⾝。此时京中员官,无不追念沈青露忠义,怜小霞⺟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赠馈金的,也有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 不一⽇,来到临清,沈襄分付座船暂泊河下,单⾝⼊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那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旧有子有孙;昔⽇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闲话休题。到了浙江绍兴府,孟舂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 ![]() ![]() 服満之⽇,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堂知府。闻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叔沈衺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 忽一⽇,梦见沈青霞来拜候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京北城隍之职。屈年兄为南京城隍,明⽇午时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午,忽见轿马来 ![]() 生前忠义骨犹香,魂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奷魂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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